第8章 生與死-05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唐豫進而言。他坐在教室的角落,聽一個面容已經模糊的男人在講臺上講述同一性的問題。那也是他第一次聽到馬丁·本傑明這個名字。[本傑明的可疑治療]——這是這個名字所指向的那個對象所提出的關于人格同一性的思想實驗。

同一而非統一。它具有時間和空間的兩層意義。代表了某項事物始終是同一個事物,而不是其它什麽要素組合的統一體。那是在所有要素相加前先一步存在在那的東西,是某種意義,是任何一件事物所指向的最為根本的東西。它超越人所能看到的一切,是所有視角面的整合,但并不直接被人看見,也無法被人直接看見。

被修整一新的忒修斯之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只,一個保留了肉體生存卻失去一切意識的動物,和一個複刻了過去所有意識和知覺、卻被更換進一個全新身體的存在,哪一個才是和原本的他同一的人——這是同一性要解答的問題,又不只是同一性要解決的問題。

只是他們在當下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對于昨夜死而複生的五號,和現在,八點零二分,出現在大廳裏的九號。後者看起來一切正常,沒有什麽變化,面對八號時也沒有什麽破綻,所有他擁有的記憶和思維都和他該擁有的一樣。可惜經過昨晚的事情,和對規則的分析,在現在這個早晨,唐豫進盯着九號推斷他身上大概已發生了和五號正好相反的改變——九號已成為那個所有零件都被更換一遍的船,而五號則是那個由所有舊零件拼湊而成的船。

這一點他會在中午十二點得到确認,不過在第二日的這個早晨,它們還只是一個猜想而已。在第二天重新見到九號的出現,在場多數人還是松了口氣,看上去生牌确實還能是一張好牌,能進入一晚安全屋,之後還能再避免抽卡帶來的風險——至少和死牌相比更安全一點。

當然,也會有人察覺出生牌的不對勁之處,比如唐豫進和時停春,而八號也許同樣早發現了這點。不然她也不會将她的卡牌還給九號,拿她的伴侶做一個試驗。至于試驗的結果肯定也沒有人比她能更清楚,重新出現的九號到底還是不是原來的九號,還有,九號對她,到底是什麽樣一個概念。

一個早餐,所有人都吃得心事重重。好在早餐的味道不錯,唐豫進還能投入其中享受,假裝沒看到六號有意無意從他和一旁的二號身上掃過的眼神,一門心思在桌子底下蹭着時停春的腿,最後被實在受不了的男人用力踩了一腳。

還挺疼。唐豫進總算老實了下來,一臉可憐地吃着早餐,惹得坐他對面的女大學生又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一眼。昨晚也可以說逃過一劫的十一號很快收回了眼神,繼續收斂自己的存在感,試圖将自己的存在也徹底從這個游戲裏抹去。除了六號,在場大概沒有人希望自己被他人注意,尤其是四號的屍體至今還橫陳在三樓中間。

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唐豫進和二號終究是逃不出被人注視的命運,這一點也許會阻礙他今天進行游戲。好在最後抽牌的結果沒有到最壞的地步,8:30,唐豫進第三個上前抽卡,得到的仍舊是一張空牌。

今天他不必強制交換,游戲也不一定還能進行到明天,于是他不打算像昨天一樣活躍,想着暫時避避風頭,把剩下的事交給他的盟友去做,他只需要進一步将規則确認,從而更好将他鑽空子的行為完成。于是8:45,他又和時停春約在了衛生間裏。

“我是空牌。你又抽到什麽了?”鎖好門,唐豫進也不跟人廢話,順帶用拐杖往人腳上壓了一下——作為剛剛被人踩了一腳的回報。他還是挺記仇,這個特點時停春會在後面體驗更深。但目前他默默收回了腳,懶得和他計較,“生牌。”他只是這樣回答。

聽到他的結果,唐豫進就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隊友,怎麽能找到個運氣這麽差的,連續兩次都抽到特殊的卡牌,現在看來生牌還很可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牌。“咱們現在散夥還來得及嗎……”他說着就想往外溜走,不過受了傷,腳程不快,沒能走上兩步,就被時停春揪住領子,給拎了回來。

不得不重新面對他們的合作,唐豫進只能自我安慰,生牌總比死牌好。這一點他們都還是知道。總會有人願意要它,畢竟目前除了馬丁·本傑明這個名字,并沒有什麽确鑿的證據表明生牌的意義,反而從九號現在的狀況來看,多少能算是一張安全的牌——安全一天也是一天。

總是有人不敢去賭未來的運氣,更願意把握住當下的可能性。“你這牌不能換出去。”雖然心裏後悔得不行,但被人抓回來,唐豫進重新思考他們的處境,“不過還是得給出去。至于怎麽給,以及給誰,你自己解決吧。”

“我還想問你要不要跟我換呢。”時停春不知是玩笑還是實話,冒出這麽個回答,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行吧,今天有什麽事我自己解決,倒是你,別把自己折騰死了就行。”

時停春要将生牌給誰唐豫進倒是并不在意,甚至他能不能給出去唐豫進也并不關心。确認自己不用再管對方,他就準備去診療室看看。昨天他注意了一下,在确認卡牌結果的時候,那個醫生不是從診療室出來,而是從一樓緊閉的某個房間走出——正好是五號的屍體被帶進的房間,沒有意外,應該也是個實驗的空間。既然如此規則上沒有禁止在自由交換時間靠近診療室,只說不能打擾到醫生的治療,于是雖然從時停春手裏知道了點診療室的信息,但那确實太過模糊,他還是願意自己去一探究竟。

只是在此之前,他還要完成一件事情。等交換時間開始,他便在場上找到了一位他能确定沒有拿到特殊牌的玩家,和人一起進了公證處,完成了一次交換,也從公證員口中,得到了一點信息。

他是十一點半用完餐後才去的診療室,這之前的時間由于得到公證員的信息,他選擇留下來再觀察了一會情形。今天參與交換的人不多。一方面沒有強制的壓力,一方面也是在賭游戲不一定能進行到明天,賭這一點,總比賭自己的交換對象是否抽到死牌更有利一些。

因此一整個上午,除了唐豫進和他找上的十一號,時停春是沒什麽動靜,八號倒是想要找人交換,可惜因為昨天的事情,暫時沒有人願意。只剩二號和六號進行了一次卡牌的交換——雖然不允許用暴力手段交換,但威脅大概還是可以。

也是六號的表情實在太過明顯,讓人想不知道死牌到底在誰手上都不可以。看到這,料想之後不大可能再有交換進行,唐豫進才在大部分人回房間午休的時候走上了四樓。門沒有鎖,看起來确實并不阻礙玩家的進入。甚至可能就是等人過來,打開它的秘密。

時停春也确實沒有騙他。走進診療室,唐豫進這麽想着。裏面的裝潢和普通的手術室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沒有想象中血腥的場景,或者獵奇的标本,有的不過是一些醫療用的器具,以及放在櫃子裏的案卷。在一堆手術用具裏,唐豫進也發現了和時停春給自己的那把刀一樣的刀具,至少證明,那家夥也确實來過這裏。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什麽特別的發現,這裏看起來燈光穩定,空氣幹淨,一點沒有特別的地方——除了病床上似乎正陷入睡眠的一具肉體。

但這裏又确實有某種問題,唯一的可疑之處就是櫃子裏的一堆案卷。而等唐豫進翻閱完最新的一份診療記錄,才發現他好像猜錯了一件事,他們要确認身份的好像不止是昨晚出現的五號和今早出現的九號,還有一位,是正在他旁邊沉睡,由五號的意識,和九號的身體,組合起來的,也許還能被歸類是人的物體。

真相并沒有被任何手段掩藏,它一直置于那裏,畢竟它原本就希望能被如它所是呈現,從而能從玩家手裏獲得一個答案,或者,是讓玩家能得出一個答案。

生牌和死牌構築出了三個存有,一個擁有九號所有記憶、意識和思維方式的仿生機器,一個大腦死亡、肉體卻通過手術仍能保持活動的五號,還有一個由九號的肉體和五號的意識組合起來的、由于手術失敗而無法正常使用身體功能的存在。這三個存在物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此在,哪一個才真正保留着仍能證明他們最初的身份的那個東西——記憶、肉體、大腦功能、靈魂,也可能是別的東西——或者,哪怕都将他們當作屍體看待,又哪一具是五號的屍體,哪一具是九號的屍體。

放下案卷的時候,唐豫進腦子裏冒出這樣一個想法,這也許就是這個游戲真正的意義——代價過大的意義。

但他們本就是将死之人,才會來到停屍房,也才會來到這裏,有機會觸碰到現實中無法觸碰到的真理。唐豫進想,本來在現實中他們就難以存活,能來到這裏已經能夠算是慶幸。當然,也就是現在成為謎題的兩個男人不是他,才讓他能夠這樣開解自己。

進來之前唐豫進曾以為自己知道這個游戲的答案。但進來之後,又有那麽一點不甚确定。他甚至在想一個問題,他自己,現實中的他自己,又是那三個存在中的哪一個類型。

回房間後他就睡了一整個下午,依靠夢境整理他混雜的思緒。

一直睡到三點多,醒來的唐豫進在床上又發了會呆,才想起來要去找時停春那探聽一下情況。

好在他下午的時間雖然被他荒廢,但時停春始終盯着大廳。總算在衛生間附近把人逮到,唐豫進毫不客氣地就要求人給他說明情況。

“下午沒有人交換。”時停春心情還行,勉強願意給他一個簡要的說明,“死牌大概是被六號還給了二號。除非有人想要尋死也說不定。”

“那你的牌呢?”

“被人偷了——人太嚣張就是容易有這樣的報應。”時停春有點做作地嘆了口氣,叫唐豫進看得忍不住笑了出聲,也是在笑聲裏,他沉重的大腦總算抓住了清醒的契機,讓他能夠重新開始思考場上的局勢,“知道是誰嗎?”他這麽問時停春,得到的答案也不出所料。

“應該還是六號。”時停春也跟着他一起露出個笑,只是明顯比唐豫進收斂不少,“照他昨天幹的事,就算他不來,也總有人會幫我的忙——你覺得呢,八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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