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nd ——
坐上輪椅, 就意味着再也辦法通過自己站起來了。
回到醫院,就意味着沒有人可以再救她。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等式,人類總是通過這樣清晰的儀式獲取信息, 京都醫院裏的工作人員講話更溫柔,憐憫的眼神更含蓄,醫生的嘆息也更加輕了一些, 但本質上并沒有什麽不同。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夏油傑問:“如果是去國外呢……或者找別的醫生去別的醫院,不管是哪裏……”
醫生搖搖腦袋:“還是建議讓病人好好享受這段時期吧。趁此最後的機會, 做一些不留遺憾的事情。”
黑發少年站在原地, 一動也不動, 沒有再進行無意義的追問,但也不知道該怎麽挪動腳步。
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無法改變的事,這個道理他再清楚不過了。
他只是……沒辦法接受而已。
渾渾噩噩地被醫生請了出來, 然後去複建室看她。
玻璃窗裏的女孩正努力地擡着手臂,最近曬不到太陽,她的手臂變得更白了, 肌膚上的小絨毛在陽光下發着光, 無論如何也無法将這樣的女孩和即将死去的病人聯絡起來。
他猝然收回目光, 不敢再看。
“悟。”
夏油傑轉身背對她,慢慢靠着牆滑落下去,捂住臉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五條悟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只是提醒:“她要出來了。”
夏油傑哭聲一滞, 聽見門打開,輪椅推動的聲音,明明是想把眼淚忍回去的, 可是他做不到。
哪怕呼吸都變得困難,哪怕額頭青筋也一起凸出來,他還是沒辦法把滿腔的痛苦咽下去。
軟弱也好無能也好,他已經沒辦法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了。
“傑?”
少女在他面前停下:“傑怎麽了?”
“對不起……”
這個一直以來顯得早熟冷靜,以至于叫人忘記了他原本年紀的少年,在此時此刻,終于表現出高中生應該有的模樣。
他把腦袋埋在她的膝蓋上,泣不成聲:“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如果他沒有因為取得一點成績就沾沾自喜,如果他沒有因為自诩為最強就驕傲自滿,如果他沒有自大到認為自己完全不會受傷,對反轉術式全無興趣的話……
現在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柔軟的手掌搭上臉頰,她沒在哭,但聽起來更叫人沒法接受了。
“我已經準備好了。”
她說:“昨天晚上就已經做好準備了,傑,沒關系的。”
“沒關系……?”夏油傑擡眸看着她:“怎麽會沒關系?葵會死!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沒有辦法接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明明有着無上限的咒術和天賦,他為什麽在浪費?
明明許下了要保護弱者這樣堅定的理想,他為什麽連自己心愛的女孩都救不了?
如果他時時刻刻不停地努力,如果他刻苦鑽研,領悟了反轉術式的話……
全部、全部全部都是他的錯!
【夏油傑:悔意值100%】
任務就這樣達成了。
羽生葵卻沒有想象中高興。
傑和無慘不一樣,他沒有傷害她,也始終對她慷慨,那一天晚上,好像是剛見面,少年就已經把心交了出來。
這是真摯的、熾熱的,如火焰一般的愛意,人類第一次學會去愛另外一個人,永遠愛得毫無保留。
她不想再玩了。
她不喜歡他崩潰的樣子。
“傑,我不害怕。”
她用袖子給他擦眼淚,認真地說道:“每個人都會死的。我會死,傑也會,我不害怕。”
“可是我會怕啊……”
夏油傑哭着抱住她:“我會怕啊,葵,我不是什麽最強,我只是一個膽小鬼,葵最知道了不是嗎?心髒要停擺了,幹脆讓我一起死掉,死在葵的前面……”
“我的身體好痛。”
她低着頭,哭着問:“傑要讓我的心也跟着一起痛嗎?”
像是被這句話完全擊敗了,夏油傑的身體顫抖起來。
“不要你死……”
他不再說那樣的話,只是用力扣着她的手,不知道在向誰哀求:“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咒術師的情感濃烈得出乎了她的預料,羽生葵有點無措地看向五條悟,希望他這時候能說點什麽。
白發少年坐在走廊的對面,兩只腿略顯局促地屈着,大少爺難得這麽乖,低着頭,哪裏也沒看,就好像這個世界和他沒有什麽關聯。
察覺她的目光,他眨眨眼睛,看過來,紅着眼眶,問她:“要回家嗎?”
“嗯。”
羽生葵也有點想哭,眼睛發痛,哽咽地說道:“好想回家。”
醫院外面的陽光很好,這是大自然平等賜予每一個人類的饋贈,被初春的陽光照射會覺得溫暖,看見植物的新芽會燃起希望,她指了指不遠處的秋千,說她從來沒玩過。
五條悟把她抱到秋千上,帶着她的手抓緊繩子:“能拽緊嗎?”
她努力握住掌下的秋千繩,然後用力點頭,朝他笑:“嗯!”
五條悟愣了一下,沒說話,抿緊唇,慢慢推了起來,越推越高。
夏油傑看得有點擔心,也無暇顧及傷感了,站在邊上随時準備接住她。
“要再高一點嗎?”五條悟問。
“要!”
“要再高嗎?”
“要!”
她說要,五條悟就真的用力推,果然沒幾次就摔了下來。
夏油傑把她接住,因為沖力,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少年皺眉悶哼一聲,把她扯起來看:“葵痛不痛?有沒有摔到哪裏?”
“沒有……”
“悟也太胡鬧了。”夏油傑一邊仔細檢查她的身體,一邊擰着眉頭看向摯友。
“傑不要生氣嘛。”
少女把臉埋進他懷裏:“我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我和悟都知道,傑一定會接住我的。”
少年臉上怒氣沖沖的神色一下子滞住,好半天都沒說話。
“櫻花是不是快開了?”
她抱住他的脖子,像是不知道自己快死掉了一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我們去福岡看櫻花好不好?”
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夏油傑緊緊回抱住她,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還是和從前那樣,在橫濱,他第一次記住女孩子頭發的香氣。
從一開始就沒辦法拒絕她,沒有拒絕過。
現在也是一樣,無法接受的死亡也好沒辦法再發自內心的笑容也好,只要是她的命令,只能全部都照做了。
“好。”
福岡的櫻花開得最早。
他們什麽也沒有帶,誰也沒有通知,就這樣從醫院出發,直接坐上了前往福岡的列車。
下車以後先是去逛了商場,她這些天來第一次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對所有東西都很好奇,兩個少年恨不得把一切都給她買回去。
衣服、首飾、零食、游戲機……兩個咒術師一個抱着她,另外一個提着超級誇張的購物袋,壓根不在意路人驚詫的目光。
把東西放到酒店,她窩在五條悟的懷裏,夏油傑一件一件收拾着東西。
“這個送給良子姐姐。”
她報出一段地址和聯絡方式,讓夏油傑記下來,很快又看向另外一個東西。
她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道歉、以及感謝的話。
“我的財産就全部捐掉吧?給世界各地的孩子們。”她小聲說:“我的畫就留給傑了。其他的東西都交給悟,不管是燒掉也好留着也好……”
“別再說了。”
五條悟抱緊她,力道大得讓她難以呼吸。
她沒有掙紮,只是笑:“我還從來沒有吃過粗點心呢。”
她問:“好想吃,傑給我去買好不好?”
夏油傑看了她一會,站起來:“好。”
門被關上,房間裏安靜下來,她摸了摸五條悟的手臂:“被悟抱着……很有安全感呢。”
五條悟不說話,只是把腦袋埋進她的頸窩。
“我想玩游戲。”
她問:“悟去給我開好不好?”
少年沉默了一會,站起來拆開游戲機,又打開卡帶盒子——裏面只有一個游戲。
他擡眸看向她:“非要玩嗎?”
“嗯。”她點頭:“單人通關的話,我們就去約會吧?”
少年睫毛抖了抖,沒說話。
他把卡帶插進去,啓動,連接電視,把手柄塞進她掌心,然後抱她進懷裏。
接着,他的手也握上來,覆蓋在她的手指上,帶她一起按下A鍵。
游戲裏的角色一路前進,不到兩分鐘就通了關,少年扔掉手柄,把她抱起來。
“想去哪?”他說:“只要是世界上存在的地方,老子都陪你去。”
“就在這裏吧。”
她伏在他的胸口,笑着說:“我想去屋頂。”
耳邊傳來風聲和撞碎玻璃的聲音,這家酒店是英倫風格的斜頂,上面有着紅紅的瓦片,和尖尖的小鐘樓。
五條悟抱着她坐在上面,傍晚的雲霞很美,像是火紅的、绮麗的夢境。
“悟,我們這算是在約會了吧?”
“不然?”
得到肯定的答複,她擡頭看着天空,輕輕說:“晚霞好漂亮,想時光停留在這裏。”
“別說傻話了。”
五條悟偏頭:“你不是還要看櫻花麽。”
“是呀,好可惜。看不到今年的櫻花了。”
她抱住他的手,一點一點,描摹着他的手指:“還沒有和悟手牽手看櫻花,沒有在教堂裏交換戒指,但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所以就趁現在停下來吧,停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這裏。”
“別說了。”
他聲音帶着哭腔:“不許說了。牽手看櫻花也好,婚禮和戒指也好,你想要什麽老子都給你,拜托別再說了。”
“想要悟的眼淚,想要悟後悔。”
羽生葵看着他,第一次沒有用彎彎繞繞的話,第一次把自己的目的直白地袒露給別人看。
“悟可以給我嗎?”
“哈啊……”少年捂住眼睛:“眼淚那種沒用的東西、你想要多少,老子全都給你好了。”
她不再說話,看着進度條一點點往上漲,看着在一瞬間完成的任務,心裏忽然有點難過。
爸爸媽媽不喜歡她,小蘭和毛利叔叔有更重要的親人和朋友,她從來沒有這麽輕易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設定的身體就該在這時候死去,在還沒有看見櫻花的時候,在他們還沒來得及接受的時候。
她以為還要多做些什麽,還以為要大哭一場,說好多話,像是對付無慘那樣對付他們,才可以達成自己的目的,但是他們給得好快,快到連她也覺得無所适從。
于是她哭,哭得茫然極了。
“是不是……太快了?”
她攥緊他的衣袖:“我、我有點……舍不得。”
“別這樣對老子。”
五條悟捧起她的臉:“別在這種時候,別在這種時候,別在這種時候!”
晚風揚起她的裙擺,是潔白的,像婚紗一樣的顏色。她說對不起,然後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