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藍家有女
有關童年裏的一些記憶,她只偶爾對淩輝提起。
淩輝也是第一個讓她産生傾訴欲望的人。沒有目的,不覺得幸福,亦不覺得可憐,只是閑來無聊,恰巧身旁有個令人舒服的人,便随口說幾句從心裏冒出的話。
她不認為自己受到過什麽傷害。也拒絕任何心理醫生的垂詢。她對那些穿着白袍卻不拿手術刀的人沒有什麽好感,也鄙夷有關童年陰影的任何論調。
有關童年的種種,她沒有覺得缺失過,沒有覺得不幸過。雖然她希望自己可以塵封過往,讓它們在潮濕的心底裏腐爛,再被黑暗吞噬掉。每一個昨天,她都不想要。
媽媽說,時間會安撫一切,卻忘記了帶走我。
張小齊想到這句話,內心會變成一片汪洋,漫卷過斷壁殘桓,侵染了落日飛鳥。
她不敢忘記這個名字,她永遠是張凝然的張小齊。
所以很多東西也不敢忘記,無法忘記,那些躲在陰暗裏潮濕的種子,漸漸的也嘶喊着要發芽,要生根。
她對淩輝說,你希望遭遇怎樣的結局?
那個美好的男孩,寂靜的看着她。她喜歡他的這種表情,那是她所沒有的。
她笑得越來越清澈,眼淚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像一株無根的植物,美麗并且疼痛。
她拎着一雙暗紅的鞋走進會場。用黑色緊身七分褲下裸 露的一節小腿和光 裸的腳背迎接了衆多名門淑媛優雅克制的目光。
閻仕爵制作考究的西裝外套,就那樣随意的披在她瘦弱淩厲的肩上。看上去像一件有些寬大的鬥篷。
一只優雅的手輕輕舉起。她看過去,就找到了她美麗的姐姐們。于是踩着窈窕的步子走過去。藍子落帶着白色手套,向她點頭致意。藍子瑕一襲露背晚霞色禮服,眨着長長的睫毛給了她一個媚眼。茸兒則淡笑着,牽住她的手坐定,“我希望你也來看看,便央允豪去接你。來得真快。”
她笑着點頭,“允豪學長的新車跑得快。”
“爵豪的新車展銷會,不看可是大大的損失。”藍子瑕說,“對吧,姐姐?”
茸兒柔美的點頭,長發跟着滑動,眼神溫潤如水。
她靜靜的看着這冰雕玉琢的姐姐。她淡粉素雅的長裙,和同色系的手袋。
然後閻允豪在視線裏出現,他嘴角噙着笑,輕輕坐去茸兒另一側,貼在她耳畔輕輕說了幾句,逗得茸兒淡淡一笑。
藍子落和藍子瑕優雅的靜坐着,曼妙無聲。
她把手裏的那對新鞋放在膝頭,低頭靜靜看着。
暗紅色。在燈光下,仿佛暗沉昏睡的花朵。花兒開到頹靡,就要開始凋零,最後的鮮血,最後的盛放,就是這個顏色。
藍子棋的眼神淡淡的。爾後也輕輕一笑。
每一個小女孩的世界裏,都有一雙未長大的高跟鞋。一雙小小的腳占據那尖刻的最前端,寂寞的在地板上拖沓、敲打。然後聽到母親一聲叫喚,擊穿所有旖旎的幻想。
而藍子棋的幻想,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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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豪的新車展銷會,每年都有一次。
水流造型,尖峰時尚,法拉利,蘭博基尼,許多金錢權勢品位高端的字眼,和那些香豔的車模一起,近乎暴戾的沖擊着感官。
有時候,她不得不移開視線。靜靜的望向別處。
她終于發現自己好像對什麽都沒有太大的興趣。也許她和這個世界本身,就有些格格不入。
或者,她本身的元素構成,違反了自然,所以如此不順暢的掙紮在地球上。
她持續的斷斷續續的冥想。
當閻允豪對茸兒說,“那臺凱拉迪克怎麽樣?”時,她差一點睡過去。
茸兒輕聲回答,“你改裝了它。”
閻允豪溫柔的笑,然後握住茸兒蒼白的手,“你冷麽?”
藍子棋擡眼,看見T臺上穿得很冷的影視明星、當紅模特,也輕易發現了閻仕爵的女孩。童顏。巨乳。一雙長而銷魂的美腿。
她笑得很甜膩,像一顆水果味牛奶糖。
唯一不同的是,坐在T臺之下的,不是她的崇拜者,而是觀賞者。觀賞這些美麗的車,美麗的女孩,就像觀賞湖水裏游動的錦鯉。
想到這裏,藍子棋禁不住餓了起來。然後又自嘲的笑笑,她的聯想力似乎有些怪異。
也于靜寂的百無聊賴裏,最終發現了閻仕爵。
他坐在最角落裏,并不格外吸引人。只不過,他穿了白色的襯衫,也許因為沒有西裝搭配,所以他把領帶扯了下來,随意的搭在座位扶手上。
藍子棋不得不去發現他,因為他的女孩在舞臺上,不止一次的向他看過去。
閻仕爵身上有一種極為內斂的霸氣。平淡不容易發現,發現之後卻不敢忽視。
而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
他的坐姿顯得很舒服,在一張紙上随手塗畫,偶爾擡頭,尋找角度。
藍子棋有些好奇,他畫的是車,還是人。
靜靜的注視了一番,又一次移開視線。
藍子茸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起,“子棋,你的鞋子真漂亮。”
她擡頭,蒙蒙的笑一下。不知道茸兒稱贊的是哪一雙:腳上的,還是膝上的。
她準備笑一下,準備說聲謝謝。
“習慣于摔跤的人,出門的确需要備兩雙鞋。”閻允豪輕輕說,視線卻放在舞臺上。
藍子棋靜了靜,笑笑,沒有回答。
車展已經接近尾聲。她卻再也無法繼續坐下去。
她始終做不到像茸兒一樣靜坐的威儀。只好放棄。
“我去洗手間。”她對茸兒說。然後起身,披緊外套,彎身退出座位,在夾道上料峭的走。
這一次,她頓住腳步。因為看到了藍敬銘。她的爺爺。
她不知道應該繼續走下去,還是應該轉身返回座位。
老人的眼神靜默而淩厲,讓人看不出什麽內容,只覺得和閻仕爵的溫和暖笑,有異曲同工之妙。
淩輝站在他身後,平淡靜雅的看着她,爾後輕輕彎身致意。
藍子棋禮貌的笑起來,“您好。”她對她的爺爺說。客氣而周到。
這大約是他們第二次碰面吧,如果沒記錯的話。她只對藍敬銘的正楷墨跡熟悉。
藍子棋被一盆冷水潑醒。當藍敬銘挽起唇角一笑,并且擡起胳膊示意她挽住時。
她也沒有料到世界上第一個請她挽住他臂彎的會是爺爺。
她發誓,他們的關系并不能比陌生人更親密一些。
不過,她還是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把鞋子交到淩輝手裏,然後挽住了爺爺的手臂。
他的手臂很有力量,雖然他是一個超過70歲的老人。
藍子棋感覺到眼角的濕潤,雖然她也明白這些未流出的淚跟任何感情都無關。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哭一下,雖然場合并不允許。
以此為念。
轉身返回貴賓座的時候,她冷淡的感應着滿場的視線。
藍敬銘也淡淡的,只對那些視線點一下頭,便不再注意。
藍家重男輕女,秉承着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幾代單傳,到她的父輩,只剩下一個叔父。
而到她們這一輩,已經沒有男丁。
藍子茸、藍子落、藍子瑕,還有她藍子棋,齊聚一堂的機會并不很多,然而每當有這樣的時刻,總是引來最多的視線最多的猜測。
都很優秀。而繼承人只能有一個。
茸兒是爺爺的掌上明珠,衆所周知。
而今天,是巧合,還是故意安排,她成為被爺爺特別對待的那個。
那時候她也要問一下自己,是你自己還是別人,安排了你那時候要逃走?
藍子棋想不出答案,錯落的坐着,很快便不去想。
人生從此全是新奇事。然而并無任何驚喜。沒想到,你竟也有海的胸襟。
她嘲弄自己,也因而笑成一朵花。
靜寂的坐在爺爺身邊,直到車展結束,酒會開始,她已經适應了閻仕爵的西裝,并且把兩只胳膊也放進了袖子。雖然有些大,但她穿得很安逸。
陪着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接受衆多後輩的觐見。
她的姐姐們,安詳的簇擁周圍,禮貌優雅的微笑着。
她知道,這本該是茸兒的位置。
而把她當做茸兒替身的人,看來不止閻允豪一個。
噓寒問暖,觥籌交錯之後,她的腳開始疼。
高跟鞋不是什麽好東西,看上去很美,卻時刻啃你腳上的肉。
藍敬銘遇到一個海外歸來的老友,便相攜去休息室敘舊。她終于得以解脫。爺爺離開時,對她微微一笑。
他的好友,則開口稱贊,“你的小孫女,長得像極又時。”
這是她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藍又時這個名字,卻不會把它跟其它任何聯系起來。
她的爸爸,是個叫藍又時的男人。
二十年來,媽媽從未提起過這個名字。她也只在回到藍家後,于族譜上見到一次。
僅僅一次。
随手翻開,随意翻看,随手合上。不作他想。
她以為自己不會記住。因為無論媽媽還是藍家,藍又時幾乎是一個禁忌。對藍子棋而言,這也僅僅是一個名字。
然而現在,有一位老人說,她像極又時。
她似乎終于有機會把自己與這個名字聯系起來。
雖然也并非完全的情願。
淩厲的轉身,踩到了茸兒。茸兒叫了一聲,手袋摔在地上。
她竟然踩到了茸兒。這個認知讓她從脊背裏生出一陣戰栗。
閻允豪用力的抓住她手腕,“你什麽時候能表現的得體一些!”
他太過氣憤,并且太過用力。藍子棋在疼痛中站住了腳跟。如果不是他過于生冷的指責,她幾乎要以為閻允豪是趕過來阻止她摔倒的。
低頭盯着那個白色折疊式的手袋,透明的夾層裏,一張不大不小的照片。
一個男人。和一個淡粉裙子的小女孩。
她無暇抽出自己的手,就蹲下去撿起手袋,淡淡的看清了男人的臉,視線沒有刻意的駐留,動作行雲流水,把它合起,完整無暇的還給茸兒。沒有好奇,也沒有留戀。
“對不起。”她說,“我太莽撞了。”克制有禮的聲音,還有清澈無邪的微笑。
茸兒看着她,柔靜的笑一下,“我沒事。”
閻允豪松開她的手,她得以轉身離開。
照片裏的男人,有一副天賜的絕佳皮囊,纖薄但菱角分明的嘴唇,僅僅一張舊照,也仿佛眼波流轉,純澈無辜的看過來,犀利的折射着男性暴戾的妖氣。
這樣的男人,注定一出世,就是女人的劫難。
他有一雙狹細充滿張力的丹鳳眼。眼角絕美的弧度。
藍子棋想起媽媽,想起唐舞衣。
她們說,你這雙眼,讓人看到就讨厭。
時至今日,她終于找到這雙眼的出處,因而嗤笑起來,笑得太過認真,崩落了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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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樓梯口相遇。竟然都各自眼睛濕潤。
唐舞衣看了她一眼,就移開視線。卻又在準備擦肩而過時,丢下一句,“這一切都是為了茸兒。”
“我自然也是知道。”
也許她不該回答。如果她明白,雌性更熱衷于無結果的争吵。
唐舞衣還是反手攥住她的手臂。她很用力,大約出于母親的保護欲,藍子棋希望自己這樣理解。她希望理解全部的命運,而做到最終與它和平共處。
“所以希望你不要做他想。”她說話的語氣非常得體,雖然在藍子棋聽來是那麽的不客氣,“只有茸兒才能最終繼承藍家。沒有任何人超越她的資質。”
“是的,我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姐姐。”
“別叫她姐姐。”她清冷的說。
藍子棋點點頭。
爾後火辣的一個巴掌。她因為預料到而輕輕偏頭。那個巴掌落在腮邊骨骼上,發出過于激烈的聲音,樓梯口的聲控燈剎那點亮。她們也看清彼此之間的淚水。
“二十年前張凝然輸給了我,二十年後,她的女兒也要輸給茸兒。”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你這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讓人讨厭。你和張凝然一樣,只會靠勾引男人出位。”
藍子茸靜靜看着她的淚水,告誡自己停止幻想。這樣看來,是她,張小齊,把一個優雅的貴婦逼迫至無法忍耐。
如果唐舞衣沒有忘記,勾引閻允豪是藍家的決定,也許她不必讓自己看上去如此狼狽。
如果唐舞衣知道,張凝然二十年來都跟自己的女兒形同陌路,也許她會開心一些。
“你真是個讓人難過的孩子。”唐舞衣的淚水落下來。她交疊自己美麗的雙手,并且略略不安的交換着姿勢,終于憂郁的走開。
唐舞衣本是一個美麗高貴的女人。她的不幸是她擁有一個不健康的女兒。她是一個太好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女兒甘願犧牲全部的人生。
即使她冷酷的對待藍子棋,藍子棋還是無法怨恨她。
雖然她沒有得到甚至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愛,但是內心深處對這種愛充滿崇敬和悲憫。
她無法不去回憶自己的母親。
柔靜堅定脆弱的母親,她對女兒的狠絕,也一定是出于愛。
只是終究無法強迫自己這種日複一日的灌輸。就像吃到就要撐死的人,還要勉強吞下一口飯。
她的眼淚大片大片的滑下來。無法阻止。
藍子棋只好尋到安全通道的一個黑暗角落,捂住嘴巴,劇烈的抽噎。另一只手用力的敲打在手扶梯的鐵欄上,一下一下,近乎殘暴。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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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沒有人會料到,藍又時的小女兒竟然這樣的像她父親。也沒有人敢道破,她繼承了藍又時淩厲清靈的氣質。
男女适用的梨花頭。美麗的丹鳳眼眼和堅毅單薄的唇。淩厲瘦削的肩和肩膀上純男性的西裝,骨感細致的腳踝和腳下豔麗到頹靡的鎏金紫鞋。
當她用這樣一副充斥着沖突、混亂、狼狽、卻又自在随意的裝扮出現,用一種清澈瑩然的目光冷淡對待着周遭時,所有人都只能克制的看過去。
她看上去對自己的美麗毫不自知、任意對待,就像無知的孩童用豔麗的彩筆塗抹名作。漫不經心的暴戾。
淩輝只在人群中靜靜觀望着。
他知道自己在尋找藍子棋。如果他能看透她的心事,又怎麽會看不懂呢?然而他只是站成一棵樹。一棵樹的根基在地下,那絕不是腿,因而也與行走無關。
他不需要懂。他的工作僅僅是聽從,陪伴,引導。他遠不是命令的發出者。
直到藍敬銘的命令到達,他說,“那個丫頭呢?”
淩輝迅即的開始搜索。他以為自己只是在等待一個命令。腳步卻過于匆忙。甚至有些慌亂。
他知道,藍子棋看見了那張照片。那是茸兒偷偷留下來的,有關父親唯一的紀念。藍又時已經消失匿跡,甚至連骨灰也找不到。
他對藍子棋這樣的生命存在很多的拷問,無法用思想直接去評判。
淩輝發現了消防門後的小小身影。他看到她蜷縮的姿勢和殘暴的眼淚。一窗之隔,鮮血披瀝的一只手。
他的心鈍鈍的疼痛。
“茸兒暈倒了。”
淩輝擡頭,看到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的閻允豪。
他竟然沒有聽到任何腳步聲。閻允豪怆冷的看着他。淩輝則靜寂的迎接他的目光。
他們在彼此眼裏都看到掙紮和猶豫。
“我知道茸兒喜歡的是你。”閻允豪淡淡的說,眼神始終清冷,“不過我不會放棄。”
淩輝靜靜的等他說下去。
“她從小就不喜歡我看到她生病的樣子。所以你去吧。”他往安全門的窗口裏看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洩露蔓延的擔憂,“藍子棋我可以暫時替你照顧。”
淩輝克制的推開他,然後迅即的推開門,走進去。
藍子棋已經靜靜的站在那裏,等待他。她把一只手背在身後。
“茸兒暈倒了。”淩輝把這句話艱難的說給一個需要被安慰的孩子。他的聲音清淡而毫無感情。
是的。茸兒暈倒了。她需要你貢獻你的血。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
他在藍子棋眼裏看到嘲弄的笑意和了然。讓他不忍繼續看,卻只得靜寂的迎接着她悲憫的微笑。
“書童,你看上去太憂傷了。”藍子棋歪着腦袋,腫着一雙眼。然後越過她,走出去。
“你去哪?”閻允豪冷冷的攔住她,一把攥住她沾滿血的手腕。他驚異的看着她。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随口答道。并且在他的驚異裏抽出了自己的手,一直走遠。
淩輝跟在她身後,一直跟了很久,一直跟到車上。
“你的手怎麽樣?”他終于問道。
藍子棋冷清的笑,“我還有很多血,足夠茸兒用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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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舞衣說,“謝謝你,淩輝。”她的眼神裏有一些愧疚,一閃而逝。
他只有點點頭,轉身離開。
和茸兒一起長大的日子,像春寒中的薄霧,像落在手心裏的淚珠。沒有人會不喜歡這個晶瑩剔透冰雪聰慧的女孩。
就像他一開始出現在藍家,藍敬銘對他的告誡:不要愛上她,也不要讓她愛上你。那時候,他還幾乎不懂愛為何物。
如果茸兒出現在他生命裏的時刻,也像藍子棋一樣,對于一句“不要讓她愛上你”的告誡,他會足夠成熟,而處理的得心用手。
當茸兒虛弱的躺在病床上,問他,為什麽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也曾覺得心痛。即使現在,也依舊沉悶的發不出聲音。
他不可以愛她。他知道。他可以為她去死,但是他不能愛她。
他安靜優雅的走,拖着冷寂清幽的一道影。
藍子棋側卧在床沿上,眼神空洞,面色蒼白。
她剛剛被抽了600CC的血。看上去像從墳墓裏走出來。
淩輝推開門,走進去。
他想任何人都會憐憫這個女孩。
連張凝然都決絕的對待她,她自己也毫不在意自己。藍敬銘知道她是藍家的血脈,卻放任着唐舞衣對這對母女的逼迫。
十分鐘前,茸兒在病房裏的哭喊還響在耳邊。
“媽媽,怎麽可以這樣,這是殺人,你知道嗎,你怎麽可以為了自己的女兒,殺死別人的女兒。”
“可是你的腎髒已經開始衰竭。”
“那不是我的腎髒,那是子棋的腎髒,她已經給了我一顆,怎麽可以再給一顆?媽媽,你不知道嗎,人只有兩顆腎髒!”
“可是你會死的。我怎麽能讓你死。”
“我本來就應該是個死人,是子棋讓我活到今天,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殘忍!”
唐舞衣的巴掌終于也落在自己女兒臉上。
她們的眼淚讓他無法看下去。她們的對話更加令他驚愕。
他知道,藍子棋維持着茸兒的生命,但是他不知道,藍子棋早已給了茸兒一顆腎髒。
未料至,路已走到這樣的盡頭。
茸兒太美好,應該活下去。
然而藍子棋的生命是她自己的,誰又有權利來剝奪?
他扶起這個蒼幽的未知自己命運走向何處的孩子。
他怎麽可能不憐憫她。即使世界上最殘忍的生物,也會憐憫張小齊這樣的生命。
于是他也輕輕的喊了出來,“小齊。”
她哭紅的雙眼裏,重新湧出淚水。她沒有看向他,只是在他的手碰觸她的眼淚時,本能的瑟縮起身體。
他應該要她逃走。出于他未泯的良知。
還是應該枉顧這本已不願意活下去的生命。因着他和茸兒不能說破的愛情。
他矛盾而糾結的憐憫這個孩子。異常盛大的憐憫,讓他的心撕扯般疼痛,幾乎無法呼吸。
藍子棋終于發現他,動作遲緩的移近視線。
他們的目光相遇,在病房的蒸汽裏靜谧浮動。
他在她的眼眸裏看見自己內心的魔鬼,卻聽不清魔鬼的咒語。
淩輝單腿跪在病床邊,被她的眼神蠱惑,輕輕尋到那片馨軟的唇,溫柔的吻下去。
他見識過藍子棋的吻,令人迷醉,讓心迷失。
他只是并不擅長安慰別人。直到被生冷的推開。淩輝也覺得自己卑鄙無恥。
“心裏愛着別人,怎麽敢來吻我。”藍子棋雙目清靈,抖抖索索的跳下病床,蹒跚離去。
淩輝內心空洞,起身,走出去。
推開門,迎面一拳。生冷沉重。瞬間滿嘴血腥。
閻允豪收回拳頭。高貴的圓睜了雙眸,并且淡淡笑一下,“為了茸兒我們可以公平競争。但是藍子棋不行,她是我閻允豪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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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走進爵豪大廈比較輕易。因為那扇旋轉門不知何時變成了兩扇豪華自動玻璃門。她只需要輕輕靠近,門便自動向兩邊開啓。
她踩着暗紅的高跟鞋,手裏抱着鎏金紫。至于那件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外套,她随手搭在肩膀上,頗有點浪人的韻味。
前臺小姐已經學會向她微笑鞠躬,“藍小姐,您好。”
藍子棋憨憨的笑起來,回敬她。然後徑直走去專屬電梯,按下一個數字鍵。
媽媽說,去找閻仕爵,既然他邀請你。
媽媽說,就算你要跟着我死,也可以考慮完成我的心願。
媽媽說,我雖然活得痛苦,然而人間愛恨都嘗過一遭。你不打算先游戲一場,再死嗎?
所以她來了。
她不想違背媽媽。
“我想知道,你是真心要讓允豪進入公司做事嗎?”
閻仕爵看着她,為她的問題而微笑,但還是輕輕而認真的點頭。
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個,“你真的覺得我能做到?”
這一次,閻仕爵呵呵的笑出來。他覺得眼前的女孩有趣。
“那好吧,”她說,又問,“我應該怎麽做?”
閻仕爵終于忍不住,長長久久的笑了一次。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來她身邊,輕輕扶住她肩頭,“張小齊,我有那麽老麽,你怎麽敢用看父親的眼神看着我?”
藍子棋眼睛忽閃一下。爾後微微緊張的一笑。她擡手摸摸自己的臉,确定那裏很幹燥,卻沒有開口回答。
她是真心找不出一句話來對答。也不敢用謊言搪塞眼前這個目光深邃溫和卻暗藏犀利的男人。她只能老老實實的做出自然反應。
他似乎也輕易的理解了她,笑道,“允豪是天生的汽車設計師,爵豪需要他。”
她點頭。
“你只需要進入爵豪,不出一個星期,他就會跟來。”
藍子棋不敢發出任何懷疑,因而看着他,靜靜的,“我能得到什麽?”
“商人應該首先關注利益。沒錯,丫頭。但是你應該先問,要去哪個部門比較好。”
“要去哪個部門比較好?”她順從他的教導。
閻仕爵滿意的微笑,然後遞出一張名片,上面印着浮凸的藍色幾何形蝴蝶,充滿神秘感和建築感。
蝶色華南銷售區域總經理 藍子棋
“名片已經給你印好。這是沈東亞老師親手設計的。”
藍子棋掌心裏放着這一張小小的紙片,爾後擡頭看他,“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來?”
閻仕爵說,“我并不知道你一定會來,但是我知道,我全心全意的希望你來。辦公室已經為你準備好,子棋小姐的座駕停在負二層。”
她依舊覺得像做夢一樣,看一看名片才反應過來,喃喃道,“不是應該從基層做起嗎?”
閻仕爵和藹的在她腳邊蹲下來,“對一個家族繼承人而言,這就是基層。”
“你确定我能勝任?”
“我不能确定,但是你爺爺為你做了擔保。我一向尊崇商界的老人家。”他笑道。
藍子棋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做任何詢問了。于是起身,“謝謝。再見。”
轉身就走。
而她送回來的西裝外套和鎏金紫,被閻仕爵随手扔進了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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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兩天時間學會了駕車。
确切的說,是45小時。中間因為犯困,在方向盤上斷斷續續的趴了三個小時。
實操通過之後,她就爬到床上,痛痛快快的睡了一整天。
沒有失眠。沒有夢。
淩輝接到藍子棋的電話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正裹着一條圍巾出浴。
頭發貼在耳邊,一縷一縷,滴着水汽。落在圓潤光 裸的肩頭,她的臉紅紅的,鎮定的越過他,走去換衣間,在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濕漉漉的小腳印,然後消失在厚重的地毯上。
淩輝背手而立,站在門口,靜寂的等待。
終于聽到換衣間裏傳來“咚”的一聲,爾後是發出一半即被阻止的“哎呦”。
淩輝移轉視線,淡淡默默的笑起來。
藍子棋這個充滿悲劇性的角色,不知為什麽總會于某個時刻令人為她的莽撞和懵懂而發笑。
似乎那是她不經意制造出來、用來緩沖命運,或者說幽默自己的小把戲。他知道,那是藍子棋的真性情。她性格裏的某一部分,一直處于童年,無法長大。大約從她學步起,就帶着困惑。所以她始終找不到平衡,認不清方向。
“我的駕照,你辦好了嗎?”她的聲音隔了木門傳出來。
“我希望你自己去考,會操作一臺會跑的機器,和開着它上路不同,你需要遵守所有一切與它相關的法則和約束。”
木門推開。
藍子棋帶着一股清香的栀子花味走出來,頭發毛茸茸的映襯着水潤的臉,她又一次越過他,尋找落在地板上的襪子,“你去替我辦一張就行了。”
她風輕雲淡的下着命令。
這是藍子棋第一次對淩輝下命令。此後也漸漸成為他們之間的對話方式。雖然她的語氣聽上去始終極為普通。
淩輝知道,他已被藍子棋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她在白T恤外面套了一件素色格子襯衫,然後終于在襯衫之下找到了襪子,“我出去一下,你不必跟來了。明天上班,作為助手,希望你不要遲到。下班時間,你随意安排吧。”
說完這些,她就匆匆離開,并且在門框上撞到了肩膀。然而最終淡出了他的視線。
淩輝沒有跟上她的背影,卻跟随了她的腳步。
他還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掙紮。
藍子棋已經輕易的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