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秋

天光破雲而出,黑雲壓城,實在不像是大軍得勝歸來應有的氣象。

目光在觸到大皇子的身影時飛快地縮回來,碧鈴暗自琢磨,今天可真不是一個好天氣。

風從城外寬廣的平原而來,到了整齊的城牆處驟然變厲,如驚濤撲在海岸上,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看到前方的九殿下一頭烏發被吹起,臉上也泛着白,碧鈴悄悄彎腰垂到他肩膀處,小聲說道:“風這麽大,殿下不如往後站,我替你擋着。”

她唇間溫和的氣息在他耳畔吐出之時,一切風聲突然靜止,景弈淵微不可察地別過臉去。

難得有幾分窘迫:“我不冷。”

又轉過頭來問她:“你冷嗎?”

“不冷。”碧鈴唇角沁出梨渦,似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搖搖頭回答,随後又站直了腰,繼續低眉斂目地站在她身後。

這種感覺可真難受,當她站了半個時辰之後,腦海中便只剩這一種想法。

可偷偷側過頭一看,包括小皇子在內,所有人都站得端端正正,不見半分疲憊。

“哈~”困意襲來,碧鈴捂住嘴默默打了個哈欠。

此刻反倒羨慕起那只留在重華宮的狐貍來,現在定然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張大床上翻來覆去地睡覺。

唉,她也好想做一只什麽都不用做的狐貍呀。

重華宮內,睡得正香的赤赪打了個噴嚏,喉頭懶洋洋地輕哼一聲,柔軟如絲的長發在還帶有碧鈴身上淡淡梨花香的軟枕上蹭了蹭,繼續沉睡。

正午時分,暗壓壓的厚實雲層總算是被陽光一點點撕破,最終吞噬殆盡。

一片金光灑在大地上,極目眺望,城牆上有人驚呼出聲:“是殿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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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嗎,城外的官道綿延數百裏,直到人看不見的地方,此刻卻有一支軍隊浩浩蕩蕩地朝城門處而來。

碧鈴也跟着踮起腳尖,既盼着他們快點抵達,又希望他們永遠都到達不了。

她一雙比旁人清楚明亮得多的鹿眼大大張起,在看到軍隊之前禦馬前行的人,不忿地睜大雙眸。

此人正是置霍宛珠于不顧的景帝,近半年的戰事沒有讓他變得粗糙,反而目光更加堅毅,一雙鳳眸挑起,君臨天下的氣魄渾然盡顯。

然而沒有人看得出來此刻他的心焦,以及拉住馬辔的雙手不自覺的顫抖。

這是他頭一次出征,大戰告捷,景帝卻知道,除了沿路而來萬民的夾道歡呼之外,更讓他心潮澎湃,是即将可以看到她,那個無數次當他守在邊疆賬內,閉上眼就會出現的人。

每當他閉上眼,就會夢見她身着粉色散花如意雲煙裙,梳着小巧的十字髻,站在他們初遇之時的石榴樹下,烏發如雲,點綴片片纖薄飄落的鮮紅花瓣,不經意轉過頭來,露出半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弧度優雅。

接着她天真地笑了,笑得纖塵不染,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羞露怯,卻又脈脈似語,最後紅着臉邁着小碎步倉促走開。

或許就是那個時候,他第一眼看見嬌嬌嫩嫩,不過十四歲的她,便動了心。

可他拼命按下心跳,告訴自己不能亂了分寸。

對她,他勢在必得,對霍家的權勢,他更是如此。

軍功顯赫的霍家男兒個個骁勇善戰,在朝堂上更是一呼百應,這樣的家世,卻慣養出了一位細皮嫩肉的嬌小少女。

佳人與權勢,誰人能不肖想,他亦不能免。

或許他是幸運的,幾經波折,霍宛珠最終選擇了嫁給他。

馬背上的景帝閉上眼,回憶起當他将她從花轎中背出來之時,她在他耳邊呼出的溫熱氣息,明明嬌羞得很卻強撐着甜甜蜜蜜地喚了他一聲夫君,回憶起她端端正正坐在喜床,紅燭泣淚,昏黃的燭光下她如珠似玉的臉龐恬靜而又溫順。

恍惚間他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男子,或者是個教書先生,或許是個看病郎中,而非費盡心思想要奪得皇位的皇子。

自此他乘風直上,朝廷上立他為太子的呼聲一天高過一天,別的兄弟逐漸式微,最後他如願以償,登上皇位。

若時間一直停在那一刻有多好,停在封後大典上她在明黃鳳冠下極力笑得端莊卻抑制不住唇角沁出梨渦的那一刻。

可身為皇帝,他才發現要兼顧的東西太多,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都是他要考慮的東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為帝王,就要被普天之下無數雙看得見看不見的目光注視。

就連三宮六院的妃嫔,都是用來維系朝臣的棋子。

從那時起,她像是發現了什麽,發現他的口是心非,發現他的虛與委蛇,發現他對她的把持有度,對她的游刃有餘。

她那麽驕傲,如何能容忍,就連同床共枕之時,她也是背對着他,只留下一個單薄而堅毅的背影。

而從陪嫁丫鬟口中略微得知情況的霍家子弟,在朝堂上更是唇槍舌劍,橫眉冷眼,不給他留半分情面。

天子的威嚴受到侵犯,即使是面對曾經的幕僚,依舊是震怒的,再加上霍家軍功卓越,早已功高震主,他一直隐忍不發,終于是一腔怒火難以平息,選擇鏟除掉幾位霍家的嫡系子弟。

沒有糧草的支撐和援兵的到來,被他派去戍邊的霍家人已是強弩之末,她得知消息,淡衣素顏在禦書房之前跪了一宿,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他置若罔聞,看了一宿的書,雙眼看得血紅。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時她已有數月的身孕,城破人亡的消息傳來那一刻,禦書房前的石磚上染滿鮮血,而她臉色蒼白地躺在血泊中,一雙眼卻狠狠瞪向他。

一對佳偶,自此敵目相對,成為宮中人盡皆知卻又不敢提及的怨偶。

抓住缰繩的手握緊,景帝定下恍惚的心神,擡頭向愈來愈近的城門望去。

過去的十多年,面對她之時,他有過愧疚,有過憤怒,有過無奈,可她總是冷着一張臉,對他像是對待一位路人。

在種種情緒的折磨下,他不敢正視她,也不敢正視後來他們的孩子,即使這個孩子,也是她在兄長忌日喝醉後他趁虛而入才有的。

直到這次離開皇宮,離開朝安城,遠離她之時,他才徹底明了自己的心思。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想告訴她他早就愛上她,或許是從一開始石榴樹下的相遇,想告訴她不管他如何想,他都不會放手。

他願意為她遣散六宮,立淵兒為太子,只要她回頭,一輩子還有很長,他可以慢慢地補償。

這樣想着,馬上的人挺直腰背,目光極力在城門上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大軍得勝而歸,她貴為皇後,母儀天下,定然會來的,天知道他此刻多麽想飛奔上城樓,将她緊緊摟進懷裏,直至揉入血脈深處,将所有想要說的話說與她聽。

鐵騎愈行愈進,即使是最矜貴的皇族,也難免躁動起來,尤其是對父皇見得少而又心存敬畏的六皇子,一雙小短腿在哥哥們身旁,不住跳起來想要看個真切。

碧鈴側過頭去打量身旁的小殿下,卻看他的唇角緊抿,目光淡漠地看向前方,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掌心緊緊攥起,她便明白他定然是不舒服。

默默向前邁進一步,碧鈴彎腰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殿下再忍一會兒,結束了我們就可以回去喝觀琴煲好的老鴨湯和梨子粳米粥。”

早上出門的時候觀琴就特意說過入秋了要做這些應季的膳食,碧鈴暗暗記在心中,一上午站不住的時候就靠着回想這個來堅持。

突然被她溫暖柔軟的手握住,又聽見她說這些不合時宜的大傻話,景弈淵心中如釋重負,抿起唇角,舒展開小手,反握住她的手,靜靜等待。

禦駕接近,不知是誰先高呼了一聲“吾皇萬歲萬萬歲”,所有都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

城樓之上,景帝将所有的人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按捺住心中的怪異之感,垂下鳳眸,眼中看不出情緒:“都起來吧。”

背在背後的指尖卻在掌心泛白,她竟然如此讨厭自己,連來迎接都不肯嗎?

碧鈴不情不願地跪下去,聽見他的聲音,半分的遲疑也沒有,不屑站起來,還不忘拍拍膝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看見她大大咧咧的動作,景弈淵也急忙站起身,微微側身,将碧鈴擋在身後。

幸虧旁人都整齊劃一地理袍站了起來,埋着頭沒有注意到她,景帝也心神恍惚,絲毫不在意她的不敬。

面對衆朝臣,縱使心中有再多疑慮,景帝依舊按捺下來,在衆人充滿敬仰的呼喚中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聽得碧鈴在心中白眼直翻,肚子都開始咕咕叫。

卻不想他的目光向她的方向轉過來,最終落到碧鈴身旁的九皇子身上。

沒有人注意到,一向威嚴的帝王唇角隐含着笑意,目光透過一言不發的九殿下,似是在幻想什麽美好的景象。

作者有話要說:  啊(~ ̄△ ̄)~大家不要嫌棄宛珠的部分啰嗦,小殿下跟碧玲的出宮修仙也跟這個有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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