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護送烏娜回家的案子最後還是沒完成。

烏娜的那位長輩病逝,家族中上上下下為遺産争得紅了眼,自然容不得她這個可能分一杯羹的。一群人堵着門七嘴八舌一頓編排,硬生生把她除了族譜趕了出去。

這是刺客樓第一次既沒失敗也沒成功的案子。護送她最後一段路的刺客找不到收尾款的金主,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人領回據點發信問樓主的意思。樓主看完信大笑,讓他們把烏娜帶了回來。

“吶,烏娜。”美人環繞身邊的樓主歪靠着軟椅,一手撐着下颌媚眼如絲地望過來,“我這趟生意的尾款,你準備怎麽還?”

“我……我給您幹活!”想了半天,烏娜跪下叩頭道。

“噗嗤!”樓主身邊的美人們都笑了。一個身形嬌小的美人順勢窩到樓主膝上芳唇一送:“好天真的小姑娘喲。”

“是啊,不過小婵,”松開美人丁香,樓主刮了下她的鼻子,“下次記得用更好的毒藥,這玩意跟蜜糖似的,拿出去丢咱們樓裏的臉呢。”

“讨厭啦!”小婵嬌笑着捶他,“人家還以為這次一定成功了!”

“小婵,你也太低估樓主了。”從後面攬住樓主脖子的美人低笑一聲戳戳小婵軟軟的臉蛋,“本姑娘從跟着他那天起,到現在都刺殺失敗兩百九十六回啦。你嘛,還早着呢。”

“就是就是……”

美人們開始熱烈讨論彼此的刺殺黑歷史不亦樂乎,站在廳堂側面的清明雨越發地頭皮發麻。

這群人……其實通通都是變态吧!

“那,烏娜,”樓主跟美人們調笑夠了,慢悠悠地繼續問道:“我這易水樓是做生意的,你是想做殺手還是探子?”

烏娜連連搖頭:“我我我不會那些本事。”

“哦?”樓主興味地笑,“那,與我共度良宵否?”也不見他動作多大,卻是一瞬間便已将烏娜拖到了自己眼前,聲音極低宛如情人耳語,誘惑之至的味道,“這樣還起來也很快哦。”

烏娜全身都僵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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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也僵在原地。

何其相似。她醒來,好容易想起發生了什麽,把記憶都理清楚之後,樓主召見她,也是如此問着。那時若不是想起他那混亂糟糕的後宮,她定然會被迷惑去了。

可是烏娜不一樣吧……無依無靠,不像她還有武藝傍身能做殺手。再說,樓主若是這樣問着的時候,幾乎沒人能抗拒。只是樓主的品味……連烏娜這樣的也在他範圍實在是……看來,她不用想怎麽回報烏娜了。

“我……”清明雨聽見烏娜抖瑟瑟的聲音,緊張得一塌糊塗卻依然清楚響起,“我我……謝謝擡愛,我、我我拒絕。”

樓主身邊嬌笑的美人們安靜了。

“哈。”樓主未見怒色,“為何?”

“我……我喜歡我當家的。”烏娜吞了口唾沫,卻依然清楚地說着話,“他對我很好,我,我說了要守他一輩子的。”

“據我所知,”樓主的微笑很美,“他比你大二十歲,傷病不斷,連個孩子都沒法給你,也沒法護着你在婆家的地位。”

“是。”烏娜點頭,臉上卻綻開笑容來,“可是,他對我好……我長到這麽大,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麽好。他教我識字、拉琴,我做的東西,他都收得好好的,帶到墳裏……”

她的臉頰綻開了薔薇,眼睛裏潋滟着水光,這一瞬間,她的神情終于像是真正的少女。

被一個人寶愛着,也深愛着那個人的女子。

“烏娜啊,”樓主托起她的下巴,細細用拇指擦去她落下的淚水,“那,你能做什麽?”

烏娜留下了。

易水樓不留無用之人是條很有殺手味道的規矩。不過,留在樓裏的并不需要全是殺手。烏娜留在易水樓的後方,專職是做飯,其他時間伺候那群樓裏用來掩人耳目的羊。

她适應得很快,手腳也十分勤快。沒幾個月,那群羊就被伺候得毛光水滑,肉和奶的品質立即提高不少,加上烏娜一手廚藝,回樓裏吃飯的殺手數目翻着倍地漲,樓主也一整個眉開眼笑——只要說一句“完不成任務的從此自己做飯吃”,再麻煩的案子也能飛快解決,比過去他親自動手有效率多了。

烏娜覺得很不好意思。她自小見識不多,對殺手這行當的了解只有收錢、買命、神秘。不過易水樓的殺手們對她的态度,卻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樣。

确實有很多殺手是用鼻孔看她的,不過除了吃飯時間,也不用看很久的鼻孔。而其他那些不用鼻孔看她的,要麽是徹底無視她讓她很自在,要麽就是讓她覺得欠得更多的那種“熱情”。

是從她做飯開始吧。隔幾天就會有東西出現在房門口。有時是衣裳,有時是首飾,有時又是收拾好的各種食材,還有一次是一匹很溫順耐勞的馬,還配着好用的鞭子,放羊方便多了。漸漸的,還會有殺手跑到她放羊的山坡上,摸了她織好的羊毛毯子鋪開睡覺。她自然是不敢打擾,趕着羊群離開些距離繼續織下一條。

秋天的時候,易水樓召集所有的高階殺手集會布置下半年的任務。樓主很慷慨地宣布,今晚犒勞衆人,可以留下來吃大鍋飯。

于是易水樓難得地熱鬧了幾分。而烏娜也接到任務——煮很多人的飯菜,今天可以不去放羊。

烏娜正頭痛用什麽來加菜,想起後院地窖裏的腌肉和幹海菜,忙去地窖揀了一筐背上,往廚房走時經過東廂,正瞧見熟悉的人影,笑容便上了臉。

“雨姑娘!”跑過去兩步,“好久沒見啦!”見她滿臉嚴肅沒有回答,烏娜頓覺自己唐突,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退了兩步,“那,我去做飯了……”

“烏娜!”身後一聲怒喝。

回頭,她瞠大了雙眼。

“雨……雨姑娘?”兩個?啊!忙對着眼前的人連連扶肩鞠躬,“對不住,我,我認錯了。”

“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過來!”清明雨揚高了聲音,烏娜又鞠了一躬,退到清明雨身邊,跟着她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

“不要跟那個人說話!”清明雨很生氣,“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哦……”這裏很多人都是這樣吧。說不好奇兩個雨姑娘是騙人的,不過看雨姑娘的樣子……她還是不要問了。“那個,雨姑娘,我得了點茶葉,煮給你喝?”

看來,她還是記着自己是她的恩人這件事。清明雨心頭的氣消了不少。“好啊,在哪?”

“我先把菜送到廚房,到我房裏坐會子可以嗎?”

“那你快些,我待不了多久。”

“好。”

房間收拾得很幹淨,不過她放羊久了,房裏總有股子消不掉的羊膻氣味。清明雨皺了下眉頭,摸出絲巾掩了鼻子才坐下了。

烏娜進屋的時候,看見清明雨正瞧着她桌上那些東西出神。不過一靠近,清明雨便看了過來。

茶遞上去,清明雨抿了一口,“不是酥油茶?”

“嗯。”烏娜不好意思地笑笑,“雨姑娘不愛喝酥油茶。正好絕音姑娘前些天送了我些朝泉的茶葉,我想你應該喝得來。”

絕音那個眼高于頂的琴師也會送人茶葉?清明雨放下杯子,打量了烏娜一圈,目光停在她束辮子的銀絲環上:“流丹真有心思,送你這麽好看的首飾。”

“這個?”烏娜摸摸辮尾,“嗯,大夫好厲害的,戴了以後真的不會生虱子。”

“那些,也是樓裏的送的?”清明雨指指桌上的首飾。

“嗯,”烏娜嘆氣,“戴着幹活不方便,又不好退回去,只好放着看看了。”其實,她還是比較喜歡看他們把飯很快吃光的樣子……

清明雨沒坐多久就走了,烏娜也忙去廚房做飯,沒多久,她就忘了清明雨為什麽好像走得很不高興的樣子了。

要忙的事情是很多的,但比起過去,真是好的太多。

烏娜雖然挂着個貴族小姐的名頭,但娘親出身不好,又是庶出女兒,除了那位不常見着的長輩對她稍好些外,也沒過過什麽好日子。所以她非常珍惜那個“買”她回去沖喜的當家的。跟着當家的那幾年,最高興的事情就是看他每天能多吃一些飯。當家的是第一個讓她知道“成功”是什麽的人,她終于覺得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而易水樓的殺手們,讓她覺得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情。

真奇怪啊,竟然是這些收錢買命的殺手,讓她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入秋的那頓飯吃過之後,另一個雨姑娘……不,影姑娘她就認得了。

有時七八天,有時半個月,影姑娘就到樓裏來一回。有時送她些東西,有時幫她做些事情,讓烏娜很不好意思。想來想去,只好做些幹酪酥油或是手套作為回禮。影姑娘也不多說什麽就收了,神情還是冷冰冰的,看慣了倒也不覺害怕。

清明雨有時看到疏影,便很不高興地轉身離開;等到疏影走了,才對烏娜告誡不要接近疏影免得受傷。烏娜有一回實在疑惑駁了兩句,結果讓清明雨發了一頓脾氣,便不再提這件事了。不過從此,烏娜不再看見清明雨就主動上前,客客氣氣的,跟對待其他刺客一樣。

秋日将盡那天,烏娜正坐在山坡上織一條毛毯,羊群散在四周安安靜靜啃着草。她織得聚精會神,卻讓小婵拉了一把,笑嘻嘻地要她跟着走。

納悶不已,還是乖乖收拾了下就走了。小婵帶了她回到樓裏,奇怪八繞地進了個小花園,拉着她掀起一簾垂蔓躲到假山洞裏。小婵招手,她便學着樣子從縫隙處往外看。

外面是樓主斜躺在香木榻上,周圍居然沒有一個美人姑娘。烏娜看了一眼小婵,對方把食指貼在唇上,她也只好滿肚子疑問不開口。

沒一會兒,裙擺翩跹,清明雨慢慢走了進來,跪在樓主面前。

烏娜迷惑不解,慢慢地驚異,然後是更深更重的疑惑。直到樓主揮揮手讓清明雨咬着唇退了出去,小婵才松開她,她昏昏然地走出來。樓主還是斜倚榻上,悠然地吃着她早上剛做出來的羊奶點心,直到最後一片下肚,才抱了小婵坐起身來。

烏娜站在那兒,滿臉的不知所措,“樓主,我沒有往飯裏加別的東西。”

“我知道。”樓主慢慢摩挲着小婵的長發,小婵像是貓咪一般在他懷裏蹭。他望向烏娜,“你現在感覺如何?想殺她?”

“不是!”烏娜飛快搖首,擡起的眼睛依然清澈如湖水,“我沒……不是……我,我是說,我不知道……雨姑娘為什麽……”她腦子裏很亂,卻找不到答案。

她記得雨姑娘對她的恩情,也一直不忘回報,只愁自己什麽都不會,沒法回報多少。可是,雨姑娘方才對樓主說她可能是什麽對手派來的奸細,一直在往飯菜裏放不該放的東西,還跟樓裏的幾個殺手有暧昧。最後說她一直暗中監視,已經發現了證據。

為什麽?

說完全不生氣是假的。但是她更加疑惑不解,還有傷心。

在那兩個家族十幾年,她也知道有的人會為了争榮誇耀彼此傾軋,越是有財有勢的越是眼紅別人,一家人也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是雨姑娘什麽都比她好,為什麽還要這樣?

“你的屋子,她進過幾次的吧?”

“嗯。”所以她的東西,才會被翻出來當作證據。烏娜突然覺得好累,慢慢地蹲了下去,“樓主,我,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樓主笑眯眯地拉了她靠在榻邊,烏娜驚得差點跳起來,逗得小婵咯咯嬌笑。他放開手等她站直,才遞了盤子過來,“再去給我弄盤幹酪吧,配點你做的羊奶酒。”

烏娜一步一拖地走了,樓主瞧着她背影,啧了聲,還是打個響指:“十九,傳我的話,冷袖要是管不好徒弟,以後就別頂易水樓的名了,我丢不起這人。”

身後樹蔭裏一聲輕響,一道黑影迅速消失。

“樓主,你不是說要看好戲的麽?”小婵伏在他懷裏蹭着問。

“好戲重要,不過吃飯更重要。”樓主摸摸她的鼻尖,懶懶躺回榻上,“小白花是稀有植物,還是要好好養着才對。”反正既不費什麽事,還能有飯吃。

“樓主,其實人家也不懂。”小婵趴在他胸膛上問,“清明雨是在妒忌烏娜什麽?”要說是争樓主的寵嘛還有點說頭,可是不都拒絕過嘛。

“這嘛,”樓主望着藍天白雲,慢吞吞地道,“怕主角位子被搶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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