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珣國主衆多兒女中,北陵瑛是最受姑娘們喜愛的。俊美多情,潇灑風流的容貌,提刀能迎敵,揮弦能奏曲,就算他的戰績功勞在兄弟姊妹中并不突出,也不妨礙他每每走過青樓就滿樓紅袖招,贏得薄幸名。
北珣國主對他的風流浪蕩頗有微詞,因此北陵瑛始終未能獲封王爵,只被打發到這座北珣西邊的城鎮裏做了個閑散侯爺。北陵瑛倒是樂得清閑,硬是把這座連結西博國邊境要道上的城鎮擠進了邊塞貿易圈子。雖然這些年沒能做出讓父王刮目相看的成績,但足夠讓他占地揮霍逍遙一生。
此番接待北陵琇,多少也有些請她回去後說說好話,讓父王對他又納了新妾的事消消氣的意思——畢竟他正妃還沒定,後宮就鬧起來成為笑柄不是第一次了。
北陵琇倒是認為,能用風流浪蕩這種雞毛蒜皮的小毛病把父王氣得屢屢跳腳,某方面來說瑛王兄也是很有才的。
北陵瑛的侯府奢華精致,倒是很符合他喜歡享受的性子。後院挖了座人工湖,不算很大,但也有曲曲折折的廊橋通往湖心,紫紗飄飛的垂簾掩映着湖中亭閣,乍一看不像是北疆地方,倒像是進了朝泉的華府朱門。
“環兒是朝泉人,說是院子裏沒個池塘不像樣子。沒法子,照着她說的挖了一座。”北陵瑛斜斜坐在狐裘軟靠上,指點着北陵琇觀賞亭周景致,口氣裏滿是寵溺無奈,“只可惜咱這兒氣候實在養不活她說的蓮花。”
“博美人一笑,值得。”北陵琇舉杯就口,也随了性子往亭欄軟墊上歪靠着,“環兒呢?”
北陵瑛笑笑,指指湖面:“上個月貪玩,落水了。你也知,我這後院裏沒人會泅水,等撈上來,早不行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北陵琇心下卻是了然。舉杯起身向四周略略一敬,酒便傾入湖中:“小妹借花獻佛,王兄也莫太傷心。”
“環兒得你一杯酒,九泉之下也榮耀了。”北陵瑛笑眯了眼,為重新坐下的北陵琇再斟滿一杯,“你還是這樣,對姑娘體貼溫存得緊。還好你不是男兒,不然我這北珣第一風流客的名頭怕是要拱手相讓了。”
北陵琇泰然自若,“王兄贊謬了。”晃晃手中酒杯,金黃的酒醇香至極,光是看着便能醉人,“比起女人,府上還是美酒更得我心。”
“啧啧,看來我府上的酒窖今天怕是保不住啦。”
像是尋常的兄妹作客探訪,他們說說笑笑,談着風花雪月,良辰美景。北陵瑛還翻出琴來,奏着春水風流的曲調,北陵琇喝得興起,卻也在他錯弦時遞目垂顧,笑着指出。
一曲未盡,雜亂的腳步聲讓北陵瑛皺着眉停了弦。
他的姬妾們沖進湖心亭,一霎時湖心亭的幽靜雅趣逃得連影子都看不見。北陵琇好笑地背了臉望着湖水自斟自飲,果然,瑛王兄最懶散的部分不是治理轄地,而是仔細品味女人……這麽多女人裏,真正有頭腦的,怕只有這會子乖乖呆在屋裏沒出來的那幾個。難怪王兄的後宮永遠這麽熱鬧。
北陵瑛還沒開口,一個側妃已經一把扯住了北陵琇肩上的衣裳。北陵琇目色一沉,仍端着酒杯,只慢慢回過臉容淡掃一眼,那個側妃張了張口,另一手高高舉起的巴掌立即軟了下來,嬌媚冶豔的臉孔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撲通一聲跪倒伏地:“帝、帝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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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不大,可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于是不到瞬息,呼啦啦跪了滿地抖衣而顫。北陵瑛抓了抓垂下的頭發,幾分尴尬:“阿琇,是我沒管好。你莫要動火。”
北陵琇笑嘻嘻地飲了酒,眼睛裏那點寒光悄然隐去,一點痕跡沒有:“我動什麽火?娜麗,何必怕成這樣?你看,把你的姐妹都吓得當我妖魔鬼怪呢,起來吧。”
娜麗更是五體投地,連連叩頭,北陵琇好笑地起身欲去拉她,才站起,竟是吓得一亭女人渾身發抖,連呼“饒命”,北陵瑛皺着眉喚了人進來,攙着一群涕淚嗚咽的佳麗軟着腳離了亭。回頭看看無奈的北陵琇,他搖頭:“你這帝姬的大名傳得遠了,也不知她們聽了什麽言語才吓成這樣。”
“哈。”北陵琇要了酒壺慢慢走向亭外:“是呢,小時候不懂事,鬧得大了些。王兄,給我留些酒吧。”都好幾年前的事了……娜麗家那位舅舅買了官又不好好當,鬧起了民暴。她不過是把那位不負責任的舅舅拖在馬後跑了十來裏,幾乎脫了他一層皮而已,居然就被視若蛇蠍到現在。
“省着點喝,這酒可是三十年才得幾壇的!”北陵瑛肉痛地揮拳,還是喚了仆從丫鬟來領她去西院聽風樓休息。
北陵琇遣退了丫鬟侍從,自己拎着酒壺靠到窗邊欣賞月色。明天還是去外面轉轉吧,不知道這條路上的往來商旅,在臨近年關時有什麽好生意?
為什麽會買下她?北陵琇很久以後都在問自己。
因為,她的眼睛看過來的那一瞬間,眼底有盛放的火焰燦爛奪目,宛如能燒盡靈魂一般。
北疆的奴隸市場很賺錢。連年征戰的各國各部族之間,俘虜、流民,都可能成為自願或非自願的奴隸,甚至有活不下去的窮人家把孩子賣給奴隸販子換一家人生機的。為了活下去,奴隸買賣在這裏是極為正常的貿易。
北陵瑛站在她身邊,跟她漫不經心地一起看着整座市場,聊些有的沒的。正說着,臺上一聲鑼響,一個披挂着寶石的高壯婦人笑嘻嘻地上臺推銷起自己的生意來,她帶來的奴隸與一般不同,看上去幹淨順眼很多。不多久,婦人喊了幾句叫賣之詞,拍拍手,身後仆人掀開帳篷簾子,帶上來的奴隸讓臺下頓時一陣騷動。
一個個衣着半舊的年輕女子,張皇不安的神情。婦人一個個拉着賣力地介紹她們是多麽稀罕難得的“貨色”,不多時便有幾個女子被人帶了走。
北陵琇望向身邊的王兄,見他正聚精會神打量臺上那些姑娘,不時評頭論足一番,心下好笑。卻也知這些奴隸不會讓他看入眼內,只是風流使然,總要多看些時候。百無聊賴,也只好跟着王兄的眼睛随意掃過去。
就是那一眼吧。
被推到前面來的那個女子,面紗摘下之後讓全場驚嘆連連的細致美貌,雪白肌膚,纖細玲珑的身段,只一眼便與其他奴隸大為不同。北陵瑛忍不住叫了聲好,腳步竟是沒法再移動。
婦人壓下滿場騷動,得意洋洋地說這姑娘是如何如何難得的美人胚子,而且彈琴唱歌跳舞樣樣精通,買回去是多麽劃算……那姑娘一語不發,只緊緊繃了面容,努力不讓畏懼和顫抖表現在臉上,卻偏偏沒掩飾住,眼底不多久就盈了淚花。
臺下已經有人高喊着不同的價錢,一輪比一輪高,樂得婦人笑沒了一雙眼。那姑娘的眼睛也不由跟着喊價的人走,卻始終愁了眉眼不露悅色。慢慢地,她的目光掃過人群,落在北陵琇這裏。
像是東風吹融了霜雪般,那雙眼睛突然亮了起來,讓她整張面容都鮮活了。北陵琇心頭一動,已經移不開視線。
于是,她生平頭一次沖動地做了決定。
兩千金幣,買下了這個眼底跳動着灼灼烈焰的姑娘。
“你叫什麽?”
“我……湘晴。”被北陵琇牽着手帶下臺,長久的害怕終于爆發,暈倒在她懷裏之前,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沐湘晴。”
“流丹,今天的藥。”
“給——”不爽地遞出藥瓶,流丹氣鼓了雙頰,“有沒有搞錯啊?炸藥那麽多,你居然沒有斷手斷腳沒有肚破腸流!竟然只受了皮外傷!枉費我準備了全套!影是壞人啦!”
充耳不聞流丹的吼叫,脖子上還包着繃帶的疏影默默接過藥離開。
如果不是機關堂的弟子事先把飛鳶谷的陷阱破壞掉,然後在山壁上挖出隐藏性極好的洞窟作為防護,她帶着那群影堂的殺手就真是去送死的了。樓主雖然每天都在說做殺手的生死天命,其實護短得緊。
帶了藥回到師父身邊時點點頭,把馬背上系着的包袱和竹筐再仔細紮緊。正巧,放完羊的烏娜經過身邊,好奇地望過來點頭行禮:“影姑娘,鴉殺大人,要出遠門麽?”
“嗯。”疏影點頭,從腰帶裏摸出一條狼牙項鏈,“風肉幹的謝禮。”
“不不用……”烏娜剛想推,項鏈已經套到了她手上,疏影翻身上馬,輕喝一聲,跟着鴉殺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
“都說不用了……”烏娜無奈地瞧着那條精致的狼牙鏈子,幾分野性的味道,很是好看。輕嘆一聲,只得妥妥收了,趕着羊群繼續忙自己的工作。
臘月裏,一年下來收成的羊肉可以做很多花樣,面餅、乳酪、酥油茶也正是時候。很多殺手都愛回到樓裏吃烏娜煮的飯。但疏影和鴉殺卻很久都沒回來,樓主笑着告訴留飯的烏娜別多此一舉,那兩個人有地方要去。
是哪裏呢?這就沒人告訴她了,而烏娜也乖乖地不再多做兩個人的飯,把那條鏈子安安穩穩收到那個放禮物的大盒子裏。
西博
這塊東陸大地上最西側的國家,寒冷惡劣的地方,雪山連綿不斷成了天然的邊境線,無人可以翻越。從雪山之下往東而行,才是西博國人居住的城鎮。
因為氣候太過惡劣,條件也很糟糕,因此西博國盡管地域寬廣,也沒多少國主族長願意輕易犯邊将它納入自家版圖之中。
鴉殺的宅子就安在北珣與西博交界線上,能方便地回到易水樓。不過每年冬季,只要沒有任務,鴉殺都要帶着疏影到西博邊境的雪山裏來。
在與雪山只有一河之隔的幾處村莊寄下馬匹,背起沉重的行李繼續前行。過河之後将冬衣鬥篷穿戴好,向雪山裏唯一的一條路蜿蜒而上,遇上風雪就要停下躲避,日頭出現時再邁步。很艱難的路程,但已經走得很熟悉的師徒倆都沒有感到太困難。更何況,這幾天天氣很好,腳步更是加快了許多。
終于到達山腰的時候,鴉殺長舒一口氣,望向眼前那座灰色岩石建造的神殿,慢慢走了進去。疏影背起竹筐,朝着另一個方向攀上山壁。
在離神殿幾裏之外的山岩上有一小塊平地,陽光可以照到這裏。疏影翻身躍上這塊似是突出的臺子的平地上,靜靜看着滿地已經微微張開花瓣的雪蓮,放下竹筐将裏面的泥土一點點倒出,培到雪蓮腳下。
一年這麽一次,才讓這些雪蓮不至于因為土地過于貧瘠而死。疏影坐到旁邊的石頭上,剛剛調整好呼吸,翻手便是彎刀出鞘向後一展,身後那人頓了一頓,見她慢慢收了刀,歡呼一聲撲過來從後面摟了她脖子。
“好久不見!”
“靜,說多少次了別來這招。”萬一她沒判斷出是誰,那一刀不見血不會收的。
“我相信你嘛!”笑眯眯的少女順勢跳到她面前,“疏影,笑一個!”
“……”
“不然,我給你笑一個?”大大的笑容咧開,名為靜的少女蹦蹦跳跳在她面前,見她毫無反應,立即垮了臉蹲到一邊畫圈圈,“疏影都不理人家……”
“別裝了。”每次都來這手……疏影不為所動,只從身邊包袱裏摸出幾本書冊,“話本,要麽?”
“要要要!”靜翻身回來抱緊話本,興奮地在雪蓮旁蹦蹦跳,“疏影最好了!”
翻臉如翻書說的就是她吧……疏影默默。
會對烏娜留心,多少也是因為那姑娘跟靜有些相似,一點小東西就能開心半天。
“謝禮。”靜收了書冊坐到疏影面前,面上的活潑慢慢收斂起來,正了容色,“我唱歌送你吧。”
那時有身形瘦弱的少女坐在岩石上,正了衣襟袍袖,柔軟芳唇微啓,迎風曼歌。一地的雪蓮伴着疏影靜靜聆聽。少女的歌聲極美,穿雲裂石,直入九霄,空靈而遼遠,幹淨澄澈如冬晨的第一縷陽光。她的歌聲裏有虔誠,唱着贊美雪山女神的西博古老文字,綿延無盡的長調,悠然上達天聽。
即使她所唱的文字,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能夠完全懂得,但歌聲可以跨越語言的阻隔,讓疏影只是聽,就能夠明白她的心意。
也許,就是因為靜的虔誠歌詠,嚴酷的雪山才會恩憫垂憐,讓靜心心念念的這一地雪蓮能夠掙紮着生存下來。
她與靜的初遇,就是在這片雪蓮盛開的平地上。然後,就是一年又一年的會面。每一年冬季沒有任務的時候,師尊就會到神殿去打掃,而她就為這些雪蓮培土,跟靜說些雪山下的事,給她帶些雪山外的東西。
“疏影,”玩累的靜靠在她背後撒嬌,“我教你的曲子,你學會了麽?彈給我聽聽好不?”
她從沒有拒絕過靜的要求。
取下身後彎刀,拼成長弓,按動機括,拉下一條又一條藏在弓身裏的細弦,調整好之後,就是一把七弦琴——很少有人知道,這把弓上的弦除了用來做絞殺目标的兇器之外,也能用來彈奏。抱好琴,撥了幾個音之後,泠泠琴音流淌出來。靜默默聽了一曲,在她身後搖頭又搖頭。
“殺氣太重,這樣不行的唷。”
疏影扯扯唇角。任由靜在那裏抱着腦袋苦苦思考。她的殺氣早已融入骨血,哪裏是那麽容易就一曲消除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