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沐姑娘的身世很曲折。

朝泉邊關小城的閨秀,跟随父母行商至北疆時遭遇流寇,父母家人皆遇難。她被護衛拼死救出,颠沛流離許久,又被奴隸販子抓捕,成了任人宰割的貨物。

面對泣訴身世感激救命之恩的姑娘,北陵瑛唏噓不已,北陵琇面色不驚,手中卻已遞上了錦帕:“都過去了。”

這樣的一朵嬌花兒,合該被捧在掌心好好養着才是。臨別之際,北陵瑛頗有些過來人口氣地告訴北陵琇。

的确是朵嬌花兒呀。身子嬴弱,只有眼睛裏閃着隐隐的火焰,很美。很多事情都不懂,說話時便有種孩子般的天真率直,卻又時時害怕着,謹小慎微的樣子,像是孩子硬要做出大人模樣,非常有趣。

把這朵嬌花兒帶回府裏養着吧。北陵琇想。府裏地方那麽大,太過冷清終是不好。更何況,擺着這朵花兒在身邊,父王後宮的那些閑着無事的妃嫔也不用再為她操心勞什子面首的事情了。

于是,她沒拒絕王兄精心準備的馬車,将沐湘晴和許多嬌養花兒該用的東西裝上,告辭而去。北陵琇心情頗好,不時與掀開簾子頻頻回首看風景的沐湘晴說些閑話。沐姑娘知道她是帝姬之後就怯怯的,她無奈,安撫了許久才讓小花兒露出笑容——不得不說,那笑容極美,炫人眼目。

隊伍裏有馬車,行路便快不得。不過北陵琇倒也不着急,慢有慢的好處,可以讓都城裏那些沒耐性的暗樁冒冒頭,溫先生處理起來也方便些。定時收到的信件證明了她的推測,不過住了王兄府上幾日加上慢了幾日路程,溫先生已在都城聲色不動拔了好幾顆沉不住氣的釘子,足保她這一路安然順利。

只餘兩日便能回到都城奉歌,北陵琇收到溫先生最後一封報捷的信,愉悅的心情連大雪也無法影響。頂着刺骨寒風和大如席的雪花一路前行,總算在日落前看到了驿站剛剛亮起的燈光。衆人歡呼一聲,前哨侍衛打馬奔去通知。不多時,收到消息的驿站長帶人出門施禮迎接,立時讓小小的驿站熱鬧起來。

随着驿站長的吩咐,身後出來一個年輕馬童上來牽馬。侍衛掀開車簾子,北陵琇上前去遞了手接沐湘晴下車。風雪刺骨,沐湘晴緊緊攏了貂裘錦緞鬥篷,低眉順目道謝下車,跟在北陵琇身邊一步不離,只在下車後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四周,水眸流轉,那上來牽馬的青年一眼望來,竟是不由怔在原地,驿站長一眼收到北陵琇似笑非笑的目光,趕緊咳了一聲,馬童才回神惶恐低頭,牽着馬往後院馬房急急去了。

入夜,北陵琇在沐湘晴門口一站,敲開門淡淡說了幾句早些睡明日趕路之類的話,見沐湘晴乖乖低頭應了,幾绺放下的鬓發蜿蜒着落在松開的衣襟處,心下一動,伸手便将發絲捋出來,沐湘晴驚喘一聲,臉上登時紅了大半。北陵琇一笑,故意俯下臉靠近:“怎麽?還怕我?”

沐湘晴點頭,立即又搖搖頭,低聲道:“殿下于我有恩,再加如此厚愛,我,我惶恐……不知如何回報。”

“那……”順勢靠上美人頸項,深深呼吸了下,一陣馨香讓北陵琇笑着在她耳邊低語,“如你們朝泉俗語所言,以身相許如何?”

沐湘晴倒退了一步,捂着脖子瞪了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唉唉,緊張成這般,倒鬧得她像是強逼民女的惡霸了。北陵琇好笑地退了步,“放心,你若不心甘情願,我怎可能逼迫?好好休息吧。”

關門轉身而去,帶着捉弄得逞的滿足笑意。這幾年被父王罵得多了收了放縱性子,倒是險些忘了調笑姑娘的樂趣,養着這朵花兒,果然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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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裏的沐湘晴聽着她腳步去遠,才放心松了捂住襟口的十指。慢慢走到床邊坐下,捂着心口深呼吸了幾下,拍拍臉頰讓臉上的熱度退下去,心頭突突的跳動才漸漸緩了。正準備躺下,窗戶外卻一聲輕響,一線銀光“篤”一聲釘到桌上。

沐湘晴當即從床上跳起來,小心翼翼走到桌邊就着燭火一看,竟是支锃亮鐵镖,尾部系着一張字箋。那仔細折疊的方式讓她渾身一震,奔到窗邊開窗四下看去,天色如墨,風雪呼嘯,根本不見人影。

默默關了窗踱回桌邊,猶豫許久還是打開紙箋慢慢讀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看完,她臉上漸漸恢複血色,帶了笑容。輕輕坐下沉吟片刻,将那張紙箋放上燭焰燒了幹淨,随後低下頭滅了燭火,極是小心地将窗戶半開,做成像是被風吹的一般。

後半夜,北陵琇的侍衛射殺了驿站的年輕馬童。他越窗進入沐湘晴的房間意圖不軌,結果驚醒了沐湘晴,驚叫和掙紮驚動了警覺的衆侍衛,馬童跳窗而出逃之夭夭,卻沒逃過侍衛的強弓快箭,還沒翻過驿站後牆就被射成了人形刺猬。驿站長驚恐地跪地叩頭,說道原本的馬夫半月前告病請辭,介紹此人來代工。此人工作一直頗為賣力老實,卻不知竟如此大膽……

北陵琇聽着蹊跷,追問原本的馬夫情況,驿站長叩頭道老馬夫十日前就已病故,此人之前是老馬夫的鄰居,老馬夫病中一直由他照顧,因此才會被介紹來。

治了驿站長一個治下不嚴的罪罰了他的薪俸之後,北陵琇也沒多為難他——這位驿站長在此駐守多年,為人如何她心中有數。老驿站長連連磕頭謝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去了。北陵琇柔聲安慰了一陣好容易止住哭泣的沐湘晴,帶着隊伍繼續往奉歌行去。這一番驚動讓她沒了悠然走路的心思,棄了馬車讓沐湘晴與她共辔加緊前行,硬是縮短了一日路程回到王府。

有些出乎她意料,驿站那場意外并沒有“後續”,溫先生與她對了面之後也說奉歌拔釘子計劃一切順利。聽她說起那場意外,便搖着扇子笑道,能讓你看上的自是一等的美貌,又怎怪得那些個沒見過世面的血氣方剛?

派去調查的人不幾日也回報說驿站一切安好,老驿站長加緊了對手下人的管轄,很是盡心盡力。至于那個馬童的情況,跟老驿站長的說法一致,是個家徒四壁随處打零工為生的尋常村夫,沒任何不幹淨的底子。于是這事便悄悄揭了過去。

拔除了幾顆不安分的釘子,奉歌的局勢便安然不少。加上越發寒冷的天候,整個北疆的國君狼主們紛紛偃旗息鼓暫且克制了四處劫掠或是幹仗的興致,一心準備熬過漫長冬日。畢竟,若是領地之內沒了牛羊兵馬做後盾,開春之後再想動幹戈狼煙也是枉然。

北珣國主也認認真真與臣子們商議了扛寒熬冬的計劃,一紙诏書告知全國,舉國摩拳擦掌與老天爺鬥上一鬥。牧民們跟着軍隊躲避風雪保護牲口,城鎮裏的百姓也紛紛燒熱炕頭壘土疊石扛風雪,地窖裏秋天儲存的糧食肉幹終于派上用場,外頭雪埋三尺也不怕。

帝姬府裏自然不像尋常百姓那般為了抗寒忙碌不休,北陵琇接了父王的旨意乖乖窩在府裏,處理那些風災雪害的大事都讓她的兄弟們搶了去。只一次接到瑛王兄的信,遮遮掩掩地問她父王對他的處理意見,北陵琇笑了聲寫信回道:只要王兄你的領地下沒凍死成片的牲畜和人就好。十日後,一壇子美酒便從瑛王兄處送了來。于是順其自然,北陵琇敲開沐湘晴的房門邀美人月下賞雪,閑談之中慢慢傾盡了醺然。

北疆的冬日難熬,雪景卻是蒼莽壯闊遠勝朝泉。北陵琇帶着沐湘晴到奉歌城東的高山上時,正值大雪方停,燦爛日光破開雲層傾瀉而下,四面山嶺銀裝素裹,原馳蠟象,身邊銀松雪杉千樹萬樹梨花開,凝挂的霧凇被日光一染,瓊枝耀眼,山風掠過偶有積雪簌簌飄落,空闊處看去,竟像是極細的水晶珠玉紛紛揚揚撒了半空。

如此美景,沐湘晴幾日來的陰郁總算一掃而空,孩子似的在雪地上嬉笑,推着雪堆成個造型古怪的雪人,北陵琇看着新鮮,好奇地問究竟何物,沐湘晴笑眯眯地指着兩個圓圓的雪球疊在一起的雪人說它叫做什麽“多啦诶夢”,是只神通廣大的貓。北陵琇瞪着那兩個大雪團子嗤笑一聲道:神通廣大,所以才沒耳朵?沐湘晴頓時笑彎了腰。一時頰上桃花開遍,不可方物,北陵琇心下一蕩,忍不住攬人入懷,在她臉上親了一親。沐湘晴渾身頓時一僵,掙了幾下沒掙開,擡頭看去只見北陵琇眼底暖陽一般的溫柔,比一般女子鋒銳幾分的眉目英氣張揚,竟是別樣的俊逸,心下頓時一軟,乖乖順着她的懷抱靠了進去。

真是一朵嬌花兒啊。擁着柔軟的姑娘像是抱着只貓咪的北陵琇眯着眼睛想。花兒太香了,就容易引來麻煩。

幾日前不過順了沐湘晴的意思帶她出去逛了逛奉歌大街,晚上就有刺客摸進她房裏。沐湘晴急中生智,抓起房裏硯臺竟然誤打誤撞擊中了刺客的臉,讓匆忙逃走的刺客最後被團團包圍——可惜沒抓到活口,那家夥倒是硬氣,情急之下二話不說便撒毒自盡,也不知用的什麽化屍粉,連點布條碎肉都沒留下。

雖然沒逮到活的,她多少也能猜到這刺客的目的。八九不離十是哪個兄弟姊妹發現她有了心愛之物,加上又是朵小小嬌花兒,便覺得有機可趁。有個人質也好,讓她欠個人情也好,都是不錯的計劃。

看來,就算她這一冬什麽好差事也沒搶到,她的那些個兄弟姊妹也不放心她呀。

說來說去,果然是她少年時闖禍鬧事都無所畏懼,手段又狠了些,鋒芒畢露落下的後患。

“看準了?”樓主斜倚軟榻,眯起一雙惑人的眼。

“是。”地上半跪的殺手回答。

“她可有說些什麽?”

“無。”

“神情如何?”

“……似是不識。”

“哈,不該問你這個。”竟然忘了這孩子從來看不懂人臉色。樓主微微沉吟,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她用的什麽功夫?”

“冷袖堂主獨門‘破霧’。斷葉沒能避過,臉骨半毀而敗。”

“哦……”樓主慢慢坐了起來,突然笑了聲,極冷,“傳我的令,召冷袖、鴉殺兩堂人馬即刻回樓!”

“是!”殺手飛身而去。

“樓主動這麽大手筆,是哪裏的硬點子?”看了眼匆匆遠去的殺手,拖着華麗舞衣慢慢走進來的美人整了整束發絲帶,極為自在地坐到樓主身邊。

樓主伸手托起他下巴看了會兒,另一手慢慢為他擦去額上細細描繪的花钿。眉目溫柔動人,分明笑得如煙雲月色,眼底卻是冷的。他愣了片刻,伸手掩住樓主肅殺的眼睛,沉默蔓延許久,終于聽見樓主一字一頓地道:“組、團、刷、叛、徒!”

易水樓傳到現任樓主手中不過三代,只有短短五十年。而正是現任樓主在短短十年間便将易水樓做成了北疆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黑白兩道都戒慎三分,本事自是不小。于是樓主大人那自诩風流實際上是男女通吃的個人興趣,在殺手們看來并不值得在意。

殺手生涯少得悠閑,在冰冷苦悶的日子裏跟美人樓主春風一度也是種不錯的消遣。只要樓主開口邀請,被看上的殺手很少會拒絕——不少人甚至不介意再多幾度。而樓裏那一小部分拒絕樓主的殺手,除了偶爾會被突然興起的樓主調戲騷擾一下之外也沒多少麻煩。

總而言之,荒淫無度歸荒淫無度,對于偷偷摸摸的叛徒,樓主一向不留情面——樓主可以把各種暗殺篡位當做鍛煉身手或是調情樂趣,卻不能容忍偷着反了然後在樓外留下的後患。正是維護易水樓本身這一點,讓許多殺手甘願屈居樓主之下。

冷袖深知此節,因此當他聽到樓主說出叛徒的名字正是他應該已死去的首徒時,驚訝之後并沒試圖辯解,沉默地接下了任務。樓主既然說是清明雨,那就是有了十足的證據。而他作為“養虎為患”的人,自然是要親手收拾這場殘局。

帶着堂下幾名弟子出發的時候,鴉殺正帶着人往廳堂走。冷袖的腳步在看到取下面具的疏影時頓了一頓,但也只不過片刻,仍是沉默地向外行去。

清明雨曾說,鴉殺手下那個名為影的殺手是她雙生姊妹。但易水樓上下幾乎都沒有将她們錯認過,論起原因,一是影少有摘下面具的時候,二則是殺手們都不認為她們兩人有多少相似之處。就如現在,他眼中所見的影,只是一柄極力克制殺氣鋒銳的兇器。

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必須趕在樓主讓這柄兇器出手之前,親手給清明雨一個痛快些的下場。

樓主發出的追殺令劍及履及,不過一天冷袖就收到了報告清明雨現下位置的密報,同時附帶詳細的路觀圖和侍衛分配情況。

冷袖默默攥緊路觀圖,北珣奉歌風神廟的位置上被作了記號。風神廟是奉歌城郊最大的寺廟,經常迎來達官貴人,因此後院專門辟出一片雅致的柳林供香客賞玩。此時雖是隆冬,積雪霧凇也将後院裝扮得晶瑩剔透,奉歌城中的貴族女眷常來此消磨時光。

冷袖進入風神廟許久都沒有出來,守在山門外的郁蒼默默數着天光倒影,眼看約定時間将至,風神廟中卻驟起變故——烈焰狂蛇一般從後院騰起,濃煙火光和着廟中僧人香客的驚叫滾滾而出,風神廟頓時混亂一片!

郁蒼心下一凜,迅速交代了身邊殺手幾句,帶上三四人飛快逆着人流沖了進去。他五人身法極快,慌亂中的人群竟無人發現,讓他們順利地直入寺中。郁蒼沖入後院,四處祝融肆虐,氣溫燙得人肌膚生疼汗如雨下,他咬牙頂着烈火在已燒得半毀的柳林中尋了一圈,沒發現師尊蹤跡。擡首看看寺外,表示師尊出寺的煙花也未曾放起,四下細聽,并未聽見其他殺手尋到師尊的信號。郁蒼緊皺了眉頭,揮刀砍翻了後院廂房門,閃過洶湧火舌硬是撲入房內呼喊起來。

兩三聲之後,他停了聲。

冷袖倒在廂房屏風後,滿地血跡還未幹透,他的兵器還握在手中,背後兩道傷口深深,鮮血淋漓。

郁蒼終是趕在房梁倒塌下來之前背起冷袖沖出了廂房,在救火的人群來到之前跑出了風神廟與其他殺手會合。一行人望着早已斷了氣息的師尊半晌無言,郁蒼一擡手将冷袖負在背上,紅着眼睛從喉嚨裏迸出兩個字:“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說是過兩天就補完結果拖了這麽久,對各位姑娘很不好意思……鞠躬。順說下一章推翻重修,沒法子很快出來,請大家原諒則個,謝謝(很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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