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山,神殿。
殿頂天花板上細細彩繪着雪山女神的種種傳說,精湛的畫技,虔誠的描繪,讓這些殿頂繪卷栩栩如生,像是多看一會兒,那畫中的雪山女神便會飄然降臨一般。
這些畫卷的作者,皆是駐守神殿,負責祭祀雪山女神的祭司。在祭司們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中,也将殿頂彩繪的保護與潤色傳承了下來——盡管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位上古時代的雪山女神,也幾乎沒有人記得這座神殿。
疏影的目光在那幅雪山女神為消滅大妖魔而戰的畫卷上停駐。女神的模樣在面對大妖魔時改變了,不再是其他繪卷上那般憐憫衆生的溫柔慈悲,而是目色凜然如寒鐵,猙獰着面容嘶吼,露出獠牙,雙手遍染着妖魔的鮮血,飛揚在風中的雪白發絲像是挾帶着雷電——宛如魔魅。
“那幅是靜兒畫的。”
疏影收回目光,面向從神殿深處一步一跛走出的人,躬身施禮:“前輩。”
被她喚作“前輩”的神殿祭司點點頭,慢慢走出陰影處,露出她半邊殘損的臉容和斑白雙鬓。拉了她坐到神殿中央的女神像前,仔細看了看她,輕輕開口,聲音一如疏影記憶中的嘶啞卻堅定:“你的心不靜。”
“是。”
“所以你今日才會來此。為何?”擡起傷痕扭曲的左手碰了碰疏影冰冷的額,女祭司的笑容因為傷痕顯得猙獰吓人,疏影看來卻分明溫柔煦暖,“願意說給我聽聽麽?”
疏影沉默了一會兒,讓思緒慢慢沉靜下來,才開口敘述那場讓她心亂得險些忘記任務本分的殺戮。
“我知心生魔障,卻不知其為何物,欲除而不得法。”疏影低頭,手上似乎還殘留着将那些天骁士兵撕裂的感覺,狠狠一握,護手布條上竟沁出血來。
“孩子,”女祭司攏了她的手,一根根掰松她的手指,眼裏卻帶了疑惑,“你難道不知你當時極怒?”
“怒?”疏影迷惑的神情從眼底升起。
“見極惡之事而怒生肺腑,此為七情常理,你竟是真的不知。”女祭司瞧着她神情搖搖頭,想起什麽來,無奈一嘆,“那家夥還是粗心,連情緒都不先教教的。”
原來,那種冰冷的灼熱,叫做“怒”?她知道什麽是憤怒,過往的任務中即使偶爾有一些冰冷的灼熱出現,也都随着任務的完成而悄然消失,只有這一回,如洪水風暴般席卷而來将整副心神都幾乎粉碎的情緒,是她頭回深刻體驗。
踏出神殿,殿外石階上正站了哼着小調玩石子等她的靜。微一愣,靜已經丢開石子貓兒似的跳上前來圍着她轉了幾圈,審視一番後一指點向疏影心口:“生個氣,就成了心魔?疏影,你也太低估心魔孽生的條件了吧?”
Advertisement
疏影退了一步,慢慢開口:“失去理智,我不能放任。”
“生氣了就該發發脾氣呀,”靜收起手歪着頭看她,笑容明朗得宛如雲層裏透下的日光,“一直往心裏憋着,那才是心魔呢。”
“常人一怒,不過裂帛跌足,咆哮鬥毆而已。”疏影認真,“我是個殺手,一怒則必見血光。若是放任……”想起那日殺戮忘心,她眉目霜寒,“數裏之地必成修羅場。”
“這話說的……”靜皺皺眉頭,看見疏影神色,又點頭,“倒還真在理。怪我,忘了你不知怎麽棄怒。”說到這兒,她漾開大大的笑容,挺胸昂首,“如何?姊姊可以教你唷。”
疏影默默俯視靜。身量嬌小,臉頰還帶着圓圓潤潤的孩兒樣子,細細長長的發辮垂在身畔,笑起來露出小虎牙,燦爛單純,更是孩子氣得緊……
“你那什麽眼神!”靜很敏感地跳腳了,“你跟着我阿爹學走路的時候,我都已經跟着阿媽主持祭禮唱歌了!”
“嗯,抱歉。”久了,很容易忘記靜實際上比她大得多這回事——靜也只有在想要“倚老賣老”的時候才會提醒她這個事實。
“這才乖。”伸手想要摸摸疏影發頂,卻發現沒有站在同一階,要實施這個動作難度很大。靜鼓起雙頰跳上更高一階,滿意地摸到目标,也在收到疏影殺氣反彈時及時收手。咳了兩聲,努力作出授業解惑的大姐姐模樣:“嗯咳!棄怒嘛,首先就要學會轉移心神,把心神轉到其他方面,這樣怒氣就會被減弱一些,理智才會控制得住。具體地說……”
晚霞漫天的時候,鴉殺到了神殿。
“師尊。”剛打掃完神殿的疏影放下掃帚低頭見禮。
“樓主召令,即刻回。”鴉殺點點頭。
“是。”
“疏影,”女祭司從神殿中走出來,在她面前站定,手中香囊在她和鴉殺頭頂掠了三圈,合十祝禱:“雪山女神保佑你。”
“多謝前輩。”疏影合十低頭還禮。擡頭時,看見的是師尊與女祭司默默相望——仿佛要将對方面容刻入骨血一般的凝視。
殿外的風雪漸漸大了。
“小心些。”終于,女祭司微微笑開。
“嗯。”鴉殺颔首,轉身離去,再不回首。疏影跟着他踏出神殿,滿頭發辮落滿霜花雪霰的靜正捧着幾朵開得燦爛的雪蓮跑上來,見着她負箭提弓,迎上前問了一聲:“要走了?”
“嗯。”看了眼前面的師尊,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多看靜一眼。
“下次回來,再彈琴給我聽啊。”拍掉鼻子上的雪花,靜笑眯眯地抽了一朵雪蓮遞到她手裏,“以防萬一。”
“多謝。”
靜哼着歌兒蹦蹦跳跳地往神殿走去,作為祭司,她要把剛開的雪蓮供奉到雪山女神像前。疏影将那朵雪蓮揣進懷中,拉起兜帽跟随着師尊一路下山而去。
剛到驿站就接到了樓主傳來的手信,鴉殺回樓接任務,疏影則直接啓程到奉歌帝姬府,尋找清明雨。
用樓主的話來說,鴉殺這一堂弟子只要訓練出來,都是幹暗殺潛伏的料。他們接下的案子短則幾個時辰之內解決,長的甚至三五年——潛伏在目标身邊幾年,目标死得十二分符合常理,連蛛絲馬跡也找不到。所以這任務讓她去正合适。
潛入奉歌帝姬府找到清明雨,廢掉她帶回樓裏。
這本來應該是冷袖堂弟子們請求的任務,但樓主說他們此時為了師尊的死悲憤萬端無法冷靜,潛入帝姬府等于找死。
就是如此這般,潛進帝姬府的疏影貼在屋脊往下看去。夜色深沉,帝姬府早已掌了燈,院落游廊中侍衛幾人一組守住各門角,布防雖不見巡視的侍衛,卻不知潛藏着多少暗衛,明松暗緊。
她沒有多少時間。
這個時辰,若是清明雨真在此地,那就該到後房院落尋。疏影打定主意,借着夜色無聲無息往後房前進。才貼着假山牆根躲過幾個路過的婢仆,書房方向卻炸開驚呼:
“有刺客——”
“易水樓今日取你性命!”
第二聲高喊讓疏影腳步一頓。
樓裏上下皆知,任務未完成,死也不可吐露來歷。自稱易水樓來行刺堂堂一國帝姬,無論成敗易水樓都将面臨滅頂之災,分明是宵小有意嫁禍!
瞬息之間心念電轉,疏影腳步一點,反折沖向書房!
“殿下小心,有毒!”将北陵琇推出書房,死死擋在她面前的溫臨江臉色劇變。倒在他面前的暗衛眼角青紫口吐黑血,殺手用的兵刃上藍光凜凜,逼命一線間。燭火滅殺機動不過瞬息之間,已經折了兩名暗衛在此,要等侍衛們沖來必須多拖三分!
北陵琇手中已握緊長劍,一邊後退一邊牢牢盯視着那兩名正與第三個暗衛拼鬥的殺手。藍光一閃,殺手的刀刺中暗衛肩頭,他悶哼一聲欲要再追,腳下卻再也沒有力氣,生生跌落在地。
侍衛隊腳步聲紛至沓來。
染着血色的兵刃在北陵琇眼前摔落。
翻手搭箭,挽弓扣弦,彎弓滿月,随着她身子縱起,放弦——破風一聲穿胸而過!
第一個殺手瞪着胸口穿出的箭尖倒地沒了聲息,第二個殺手反身只來得及擋住一刀,第二刀寒光一線劈面而下,耳畔只餘一聲低寒森冷:“吾名疏影,閻羅殿前,汝等皆可控訴此名。”
“诶……”北陵琇收劍還鞘,一擡手讓趕來的侍衛們都停住腳步收了欲放的弓弩後退些,自己慢慢走上前去,說話間帶了兩分遺憾,“女俠,你也留個活口啊。”言語間一眼看見收刀起身的疏影,竟是一怔。
想起來了。飛鳶谷與她擦肩而過的那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語,一線金屬的光芒。
戴着面具的黑衣殺手。
溫臨江正正衣冠走了過來:“易水樓?”
“是。”疏影指指腳下屍首,“冒名者,我要帶走。”
北陵琇微微眯起了眼睛,方才那一點調侃瞬間便化為玄鐵寒冰:“請便。不過敢問閣下,今夜到我府中所為何事?”
疏影一擡手刺啦一聲,撕下殺手一片衣袖,擡眼面對着北陵琇,還是那副拒人千裏的口氣:“易水樓內事,不勞費心。”話音剛落,已翻身上了屋頂,幾個起落便融入夜色中再無痕跡可尋。
頭一回遇上個比她還獨斷獨行的。北陵琇一口氣噎得反倒笑了。
“先生,”她沖着疏影離去的方向指了指,“還得勞煩您再走一趟易水樓。”
“遵命。”溫臨江施施然搖着羽扇退出小院。
“來人!”一彈指,幾步外的侍衛隊長正想上前,北陵琇一指地上另一具殺手屍首,“沒你的事,讓你的副隊長帶人留下。”他身後的人連忙上前一步單膝跪地。
“吩咐下去,查清此二人來歷。”再一彈指,“總管!傳我的令,請太醫!找人來照顧這位兄弟,太醫到之前他若斷氣了……”
“老朽願提頭來見殿下!”總管躬身扶肩,一點也不含糊。立即喊人來擡了昏迷的暗衛下去。旁邊的副隊長白着臉孔一扶肩:“屬下得令!三日之內……”
北陵琇負手仰望不見星月的天空,三分憂郁上面,鋒銳俊秀的面孔真是如畫一般。淡淡一嘆:“你手下那群人是養在這府上淨吃飯的?趁早打發去邊塞挖石頭好了。”
“一日便足夠了!” 本職就是北陵琇府中情報頭子的副隊長冷汗爬了一頭一臉,侍衛隊裏有十九人是他手下,此時皆是噤若寒蟬。副隊長低頭,擲地有聲,“若是一日之內查不出,屬下提頭來見!”
“還要一日啊,”難為地掃過去一眼,北陵琇一揮手,“罷了,人才稀少……将就着用吧。”
副隊長如蒙大赦,幾乎是跳起來便一聲呼哨,帶着那群差點腿軟的下屬跑得沒影。北陵琇嘆了口氣,身邊婢女連忙上前為她罩上狐毛披風,另一個立刻便提了燈籠上前引路。
“衛隊長,”經過嘩啦啦跪了一地的侍衛隊身邊時,北陵琇俯身将他拉了起來,映着燈火微微一笑像是亮了整個院落,“弟兄們辛苦了,本宮在此謝過。”
“……屬下慚愧!”衛隊長帶着一群侍衛虎目含淚,內心一整個感動莫名,“願為殿下效死!”
他們做侍衛的,說白了就是王公貴族家裏手底的小卒子,到哪都是炮灰的命。很多時候若是主子遭了危險,不管他們有多賣命去救去保,到最後肯定也得頂上個“護衛不力”的罪過,降職丢官還是小事,被主子一怒牽連着一群兄弟砍了腦袋的都不知凡幾。而他們之所以甘心為活得非常謹小慎微又處處樹敵的帝姬殿下賣命,就是因為這位少年時飛揚跋扈,如今熄滅了大半光彩的帝姬殿下治下雖是手段鐵血嚴厲,卻從不會胡亂遷怒。
北陵琇很早就說過,他們是要在戰場上沖鋒的,府裏的安全由暗衛負責。只要敵人不是從門牆闖進來的,就輪不到他們管。她說出的話,從未反悔不認——即使她在府裏遭逢危機。
一日之後,北陵琇接到了副隊長帶來的消息。
殺手是奉歌城外的江湖流寇,武藝雖高卻在江湖中聲名狼藉。他們住宿的那家客棧掌櫃則說,這兩人出手闊綽,卻是沉默寡言,投棧後就關進房裏再不見出來,送飯上去時兩人也不開口說話。後來兩人房門緊鎖,他們都還沒敢去打開。
兩個殺手趁夜從窗口摸出,然後順着客棧後的小巷子拐進帝姬府。路線很明确。房裏的行李極為簡單,包袱裏的錢財不多,看來是只收了定金而已。而那些錢財金幣上也沒有特殊記號。
最後一點,他們的兵器上淬的,是天骁部族特有的劇毒。
把暗衛從鬼門關拖回來的太醫也報告說,若不是滅了天骁得了此毒的解藥方子,暗衛即使不死,這輩子也只能做個四肢無力的活死人了。
殺手的身份來歷查得一清二楚,這趟生意的主使者是誰也不難猜測。北陵琇擡擡手,放過了告罪說沒找到天骁鐵裏行蹤的副隊長——她只讓他帶人去查殺手來歷身份,人家畢竟做到了不是?
天骁鐵裏亡命江湖,不會有錢去請殺手……那,藏在他背後的那個人,既想要她的命,又想把易水樓一鍋端的人,究竟會是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個人多半還不知道她跟易水樓的合作。
“哼哼,膽子很大嘛。”樓主拎起那片被疏影撕下的衣袖在溫臨江眼前晃了晃,“連這種三流角色都敢往我易水樓頭上砸黑鍋,這什麽世道喔……”
這不關什麽世道的事。溫臨江和四周一群美人刺客一同默默想。
不過,交談完畢也知道了某些事情的溫臨江并不打算在這種時候耽誤,對樓主的親切合作表示衷心感謝,并且交換了雙方未來的合作目标之後,他立即奔向驿站揚鞭而去。
“告訴影,任務取消。”樓主拍拍手吩咐下去,得令的殺手立即應着聲出門傳信。
一旦扯上了朝堂,就不能算是易水樓的事了啊。這位溫先生說帝姬殿下如果知道了,就會想用清明雨來釣一條大魚,他也就只能暫時放過清明雨的性命——誰讓他們易水樓向來都很有職業道德地遵循“客戶至上”原則呢?
于是,突然沒了任務的疏影收拾行李回到了鴉殺堂。安頓幾日之後,帶着弓爬上雪山照顧那片雪蓮田去了。說過的,回來的話就彈琴給靜聽,她不是會失信的人。
“殿下,事情就是如此。”把事情都說清楚,溫臨江端起清茶徐徐飲下,方才覺得一路奔波的疲憊稍稍舒緩了些。
“先生是如何打算?”北陵琇看了眼剛剛送到手中的父王诏書,輕輕敲着桌子問。
“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反客為主。”溫臨江放下茶碗道,“她對易水樓來說,不過是個随時可殺的叛徒,與死無異;在殿下手中,卻可成一顆絕好的棋。”
“用她釣出藏在冰下的魚。”北陵琇勾起唇角,“先生,你我不謀而合……不,你早知我會如此打算,才讓易水樓取消了任務吧?”
“殿下英明。”
定定看了眼鎮靜喝茶的溫臨江,北陵琇笑彎了鋒銳的眉目:“先生是友非敵,琇幸甚。”
“殿下是聰明人,臨江同樣幸甚。”他可不耐煩輔佐蠢材,若是北陵琇不夠聰明,就是當年救下他一百回,他也照樣另尋明主。
“那,此事就交由先生處理。”北陵琇起身,面對溫臨江疑惑的眼,她苦笑一聲遞上那卷诏書:“瑛王兄母妃薨了,父王知我少時曾受她一年教導,瑛王兄一時半刻又趕不來,讓我負責她身後事。”
“側妃身子不是……”一向很健康麽?今年秋獵時還跟着北珣王一起彎弓射獵,成績不菲,得了許多賞賜。
“急病。”北陵琇目色間沉了一沉,溫臨江立即明白過來。
後宮之事,不過就是那些而已。至于詳細,他們不該知道,便最好不知道。
北陵琇接了诏書,便得即刻收拾入宮。溫臨江送她出門,淡淡說了幾句彼此心知肚明的話語,轉身便帶人去神廟将沐湘晴接出。自然,一路好話軟語加上北陵琇貼身玉佩為證,沐湘晴聽得面上飛霞,認定北陵琇終于耐不住相思寂寞,乖乖跟着溫臨江上馬車回了帝姬府。
沐湘晴入府這麽多日子,溫臨江也不過與她匆匆照面兩三回,除了記得她大概什麽模樣之外一無所知,因此一直也沒發覺這外表柔弱表情天真的女子有什麽可疑之處。但自打從易水樓主那裏聽說她竟是個高階殺手,而且在被北陵琇收留之後還連折了幾名同門刺客,頓覺此女出現在北陵琇身邊絕非偶然。聯系起那場冒名刺殺,溫臨江手心都握出了汗。
如果沐湘晴……清明雨的目的只是叛離易水樓于是倚靠北陵琇,為什麽要設計一出戲讓北陵琇身陷險境?北陵琇一死,現在還無名無分的她又有誰可以倚靠?
那兩名殺手兵刃淬毒,就是懷着必殺之心而來。如果她就是幕後主使,殺了北陵琇,她又能有什麽好處?
前後推敲的結果就是——她只是一只引誘北陵琇上鈎的香餌,是放在北陵琇身邊的一雙誰的眼睛,她的背後,還有藏得更深的人物!
這是一個很大的陷阱,而他們現在必須利用這個餌,讓獵人與獵物調換身份。
想到這兒,溫臨江跟府中侍衛都細細交代了一趟——莫讓清明雨覺出有什麽不對,只暗中監視她行動并随時報告。
這盤棋,勝負一線間。
瑛王兄的母妃是東邊小國巫陽的長公主,身份自然比一般的嫔妃來得高些。巫陽地處交通關鍵之處,進可攻退可守,騎兵戰力為北疆一絕——簡而言之,是現在的北珣王還不想公開得罪的國家。
于是北陵琇接下的任務看似輕松,實則頗費心力。巫陽聽聞長公主薨逝,自然派了使者團來吊唁——不過所有人都清楚,名為吊唁,實則調查。若是北珣無法給出一個讓巫陽滿意的答複,或是側妃的喪禮辦得不夠體面,那麽一場讓北珣王會頭痛很久的戰役怕是無可避免。
被父王交到禦書房談了許久才走出來,北陵琇也忍不住皺眉。
若是與巫陽大動幹戈,自然是贏得了。但此時此刻,冬日未盡,雪災方過,收服的天骁諸侯按潮湧動,四周多少虎視眈眈,真去打只會因小失大。眼下,只能打起精神好好處理側妃的身後事,更重要的是,讓巫陽使者團無話可說。
巫陽使者一行人在奉歌驿館落腳,北陵琇帶着官員随從親自上門迎接,誠懇表達哀悼之情外,該有的禮數一樣不少。短短兩日就讓原本一臉煞氣的使者團面上融了一層冰雪,慢慢透出真正吊唁的神色來。
又過幾日,北陵瑛回到了奉歌城。使者團面對長公主唯一骨血,面上的最後一點冰雪全都融成了滾滾熱淚。
北陵瑛的到來終于為北陵琇分擔了不少壓力,讓她能夠專心主持喪禮。
喪禮自是極盡哀榮,巫陽使者們跟随送葬隊伍一路走到皇陵,親自撒土,誦讀了情辭哀痛的悼文,随着主喪祭司的樂舞施禮下拜,送魂遠去,才算完成了真正的葬禮。
是夜,暫住側妃宮殿的北陵瑛請了北陵琇一同喝酒。
“這下你我終是一般,皆再無母親可想了。”半醉之際,北陵瑛這麽說着,一滴眼淚緩緩滑下眼角。
北陵琇無心勸慰,只端起酒杯再灑黃土:“娘娘見諒,縱瑛王兄這麽一回。”
“阿琇,”北陵瑛靠上軟枕,望着窗外不知何時起飄然墜落的雪花緩緩道,“吹一曲吧。母妃生前說過,你吹的曲子最得她心意。”
北陵琇順着他目光望出去,随着凜冽冬風而來的雪花很快就鋪滿了地面,遠處一點燈火在風中搖曳晃動,天地間皆是白茫茫一片。
于是她取出懷中的埙,回環幽咽,一曲涼州。北陵瑛喝掉最後的殘酒,閉上眼睛靜靜聆聽。
今夜的曲調,空冷寂寥。
雪落無聲,漸漸便掩去了路途,遮蔽了視線。
“阿琇,”一曲終了,北陵瑛緩緩開口,“你查過我母妃的死因麽?”
“娘娘是急病走的。”頓了一頓,她仔細觀察者北陵瑛面上神情,見到的是隐藏極深的一抹狠戾,于是她再開口,“娘娘身邊司膳和司藥女官照顧不力,父王賜令陪葬了。”
“只是她們?”
“只是她們。”北陵琇望向窗外掩了屋瓦道路的雪,聲音沉了幾分,“現下,只能是她們。”
所以,她不能深查,無法深查。所以,北陵瑛不能再問,不必再問。
彼此,心知肚明。
一晃又是幾天過去,巫陽使者完成使命即将啓程歸國,北陵瑛也要踏上回到封地的路。對于北陵琇來說,這次的任務已基本完成了。
巫陽使者歸國的前一晚,宮中擺開送別宴席,賓主盡歡。巫陽使者接受了北珣王親筆書寫的兩國交好信函,也留下了巫陽國主必會誠懇回應的承諾。
一切十分順利,除了北陵瑛抵不住使者團連番勸酒,醉的差點當場跳起舞來之外。
直到第二天清晨。
驿館官員戰戰兢兢請了北陵琇去,說是巫陽使者正大發雷霆。同時,溫臨江的信也送到了她的手上。
清明雨昨夜突然發難,打傷了幾名侍衛逾牆逃離帝姬府。暗衛追蹤而去,發現她奔向驿館偷馬欲逃,卻驚動了驿馬嘶鳴,被館內的使者當做奸細,當場抓獲。暗衛回來後說,她被捕獲時多次高呼她是帝姬府上寵姬,若是對她無禮帝姬殿下不會善罷甘休雲雲。
她此時若不出面,怕是跳進紫雁河也洗不清。北陵琇緊緊皺了眉翻身上馬奔向驿館。
驿館房間內,鬓發散亂的清明雨被扣押在牆角,除了狼狽些也沒見着什麽嚴重的傷。巫陽使官滿臉陰雲,雙臂抱胸等着她給一個解釋。其餘的使者坐在屋中椅子上,臉色皆不怎麽好看。
“帝姬殿下,此人可是你府上的?”巫陽使官一指被押着的清明雨。
“是。”沒什麽不好承認的,“琇管束不嚴,以致驚擾諸位,望請海涵。”
“嘿嘿,”使官皮笑肉不笑,“我只當那是傳言,敢情堂堂北珣帝姬殿下年長不嫁是因為只愛女人,這事兒還是真的。”
“放肆!”北陵琇身後的侍衛沉聲一喝。
北陵琇喜歡女人,這在她少年時就鬧騰過,在整個北疆也不是什麽秘密。不過,若是拿這事來當面這麽大喇喇地奚落,是可忍孰不可忍!
“放肆?”巫陽使官冷笑一聲,騰地站了起來,“放肆的還在後頭呢!”
兔起鹘落,變故一線。
房間裏所有使者刀兵上手,呼喊一聲圍殺上來!
“殿下快走!”侍衛反應極快地扛住四周劈下來的刀兵,翻身一掌轟開房門,身後的北陵琇拔劍出鞘,冷肅了眉目定氣凝神,劍光一挽,離得最近的使者慘叫一聲,竟是被劍氣撕開胸腹一道血口。
“來人——”驿館內其他官員驚動起來。對方都動手暗殺帝姬殿下了,還有什麽好客氣的!一時之間只聽驿館內外打鬥之聲混亂無際,北陵琇反手一劍又傷兩人。
就要退出房門的那一瞬,香風拂面,熟悉的氣味撲進她懷裏。
腰側劇痛!
一掌推開懷裏的人,她的長劍當啷落地。
腰上的匕首直至沒柄,汩汩湧出的鮮血讓她視線一陣模糊。
“放心吧,你不會死。”清明雨把散亂的鬓發理好,居高臨下俯視着她,捂住口鼻的神情竟是貨真價實的難過,“我讨厭殺人的感覺,太殘忍了。你應該明白的吧?雖然你對我很好,可我們都是女人,我怎麽可能真的喜歡你呢?對不起。”
“哈……”侍衛已經被圍殺了,使者團全部都在房門外跟驿館的官兵厮殺,房間裏竟然只剩她們兩人。北陵琇咬牙捂住傷口,手上使力,匕首拔了出來,噴湧的血泉讓清明雨後退兩步,面露不忍。看在北陵琇眼底卻已成了徹徹底底的可笑,“你……倒是真的……天真……”
“住手——”
驿館外熟悉的聲音傳來,刀兵之聲瞬間停止了。
跳上窗棂正要從窗戶躍出的清明雨動作頓了一頓,回過臉來看向房門外的方向。北陵琇分明發現,她的眼底在那一瞬,燃着極燦亮的火焰。帶着那抹火焰,她戀戀不舍地回頭,翻身躍出窗戶,再不見身影。
原來……如此。
那個時候,讓她心裏起了沖動,吸引了她整副心神的火焰……并不是為她而起。那個時候,頻頻掀簾回首,為的也不是北國風光。
房門外沖進來的人将她打橫抱起,心痛着急的神色在俊美面容上流轉不息,看得人幾乎都要落淚。
“阿琇,阿琇,你怎會如此沖動……”緊緊抱了她,有條不紊地吩咐着驿館上下和使者團,短短幾句話便将一室兵戈暫且壓下。
哈,原來……如此。
神智昏昧之前北陵琇牢牢記住的,是他在無人看見時,唇邊一抹難以掩藏的森冷笑意。
瑛王兄,你真是走了好長的一局棋。
作者有話要說: 某羅終于發現,這篇文已經不能歸類為愛情了囧。然後,沒腦子的某羅寫這玩意真是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