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日後,北珣國主收到了負責接收奉歌街一批新增難民的北陵琇一封折子。
字字血淚,哀痛異常。一向冷酷的北珣國主閱畢拭淚無言,傳予群臣遍閱,滿殿哀聲嗚咽,幾個出身金勻的文臣武将更是向着故鄉方向叩頭號泣,幾乎淚盡而繼之以血。
之後,北珣朝堂上下震怒,于奉歌市集車裂天骁大将,屍點天燈祭奠金勻亡魂。随即國主欽命一道,圍住天骁蓄勢已久的邊疆軍隊齊齊發動,不到三日便破了天骁都城拆宮破陵。順勢一路凱歌高奏,将天骁城池盡收北珣囊中,過程中又輕巧地安撫了那些原本不屬于天骁的部族小國,讓它們在目睹北珣軍力之後乖乖投降——至于是真心還是假意,現在暫時不重要。
後來,六王子北陵琅無意中在天骁邊界撞上了潛逃未果的天骁王族,順理成章一網打盡。北珣國主于金勻城內處死天骁王,同時下令将王族子弟烙膚削耳貶為世奴,流放北珣最為苦寒荒涼之地艱難拓荒,極盡羞辱之事,天骁王族一脈自此斷絕——此是後話。
此一戰後,北珣版圖南下擴張數百裏,與西博、北蠻、牙石、巴哲雷、納楚成制衡之勢。
北疆大地的烽火狼煙,越發熾烈。
看到北陵琅被父王抓起手邊擺設砸出大殿的時候,北陵琇伸手扶了他一把,然後很習慣地被他甩開,再很習慣地接受了恨恨的一聲“誰他娘的要你來假慈悲”以及極度不屑的拂袖而去。她握了下拳頭,調整一下表情才進殿,果然聽見了父王恨鐵不成鋼的咒罵。
比起只是好女色而讓父王罵一罵就算的瑛王兄,琅王兄才是他們這些兄弟姊妹中的奇葩。雖不是長子,卻是已故王後唯一的血脈,本應是獲得最多支持的儲君人選——如果不是他十五歲那年迷上了流浪到奉歌的雜技團的話。
是的,最熱門的儲君人選,年少英才的北陵琅王子,就在他十五歲生辰的第二天,偷偷潛入流浪雜技團,離家出走了。
當年這件事幾乎讓北珣國主把整個奉歌翻了過來,北珣上下震動。一年後北陵琅寫信回來,說他繼承了雜技團老板的位置,帶着整團人正在進行重要的北疆巡演,讓父王莫要再費力氣尋他雲雲。同時還在信中惡狠狠地表示,什麽時候父王處死了北陵琇的娘親,那個奪了他母後寵的妖妃,他就考慮什麽時候回來。
從情勢上說,處死一個偏妃換回一個嫡子,該怎麽做是每個帝王都懂的決斷。但那個時候的北珣王看着已經身染重病的北陵琇娘親,硬是跟兒子杠上了。而這一杠,就是從此北珣王族六王子成了北珣上下諱莫如深的名字。
流浪在北疆各國的雜技團兼賣笑青樓“婆娑”,那位人稱“狼牙”的大老板北陵琅,如今攜着捕獲天骁王族的功勞榮歸故裏,大喇喇地要求自家父王論功行賞,給予他儲君之位。
流浪江湖多年,終是把那個當年飛揚飒朗卻還謹遵進退禮儀的少年王子磨成了個驕橫跋扈的市井無賴。這是北珣朝堂上下在聽說北陵琅對北珣王的處置不滿,帶着他那群下九流的戲子倡優在奉歌編着雜劇唱“有功不封王,無能女流坐朝堂”之後的結論。
在北陵琇動怒想轍之前,受過她搭棚施粥恩惠的難民已經出離憤怒,聯手将“婆娑”趕離了奉歌。那群只會唱歌跳舞的優伶舞姬樂師一路罵着落荒而逃,裏面自然包括雖然抽出鞭子打傷幾個難民,卻被更多人掀下馬背,最後帶着一臉傷跳上車不再露臉的北陵琅。
“殿下息怒。”溫臨江放下茶盞,瞧了眼北陵琇緊皺的眉頭,“琅殿下已吃到教訓了。”
“我怒的不是他。”北陵琇将手心那張短箋遞到他面前,“天骁王族裏,有一個是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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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箋上只有一行字——天骁鐵裏遭換,已潛逃
父王下令将天骁王族子弟烙印削耳流放,帶着那樣顯眼的傷逃走?天骁鐵裏沒那麽蠢。那麽,只能是在判決下來之前就換了人。
判決之前被重重鎖鏈綁在奉歌大街木柱上示衆,日日承受寒風霜雪和百姓唾罵的重犯,是什麽時候,什麽人能這樣瞞天過海地讓他逃了?
真正令北陵琇憤怒的是,能做到“瞞天過海”的只有北珣人,更确切一點,北珣王族。
她的兄弟姊妹之中,竟出了勾結仇敵叛國之輩!
争奪儲君之位鬥個你死我活,不過是每個王族中都會出現的尋常家事;但勾結血仇叛國,則是另一回事!
當北陵琇為了追查叛徒暗暗在奉歌城內布置的時候,沐湘晴自請去奉歌城郊的神廟祈福。北陵琇沒多說什麽便放了行,沐湘晴在帝姬府門前停留許久,卻始終沒有等到北陵琇出門與她話別。
果然如聽說的那般,是個骨子裏冷酷無情的人。不過說多了一句不順她心意的話,便再不把那些日子的溫情蜜意放在心上。若是她還待在府裏,遲早會被北陵琇尋個由頭打發了的!與其等到那個時候落得悲慘境地,不如現在就行動。早日成功,她能得到的才會更多。
幸福也好,愛情也罷,都要自己争取才行。樓主跟她說過的,只有這一條才是真理。
很快北陵琇就會發現,她在府中處處留下了痕跡。那個時候,北陵琇就會想起她的與衆不同,她的美麗純真,然後,刻骨難耐的相思之苦會讓北陵琇放下驕傲的身段,如同當初見面那般溫柔地來到她身邊,親自将她接回帝姬府,再次将她視若珍寶!
那個時候,北陵琇對她,只會更好,并且再也無法離開她。
坐在簡單素淨的禪房裏,沐湘晴把玩着北陵琇早些時候送給她的紫銅香爐,慢慢揚起笑意。窗外,月兒被掩在灰暗濃雲之後,些微光影徐徐移動,禪房內清香漸漸燃盡,最後一點星火明滅,悄無聲息地墜入灰燼。
一聲夜枭,靠坐床頭假寐的沐湘晴睜開了眼鏡。
她所居住的禪房後窗緊靠着神廟後院,小道一條蜿蜒入竹林,順着小道一直往裏走,最深處據說鎮着原本為禍此地的精怪,除了神廟的僧人會定期去祭祀外少有人煙。
後窗無聲無息地開啓,換了一身黑衣的沐湘晴貓一般翻身而出,小心掩上窗戶,一閃身沒入了竹林,徑直往最深處而去。足不沾塵,穿林無聲,靈巧得像是一只飛速掠過湖面的鹡鸰,除了留下幾絲淺淺水痕漣漪,誰也不會注意。
若是此時有易水樓的刺客看見,他們定會相互低語:散雪,冷袖堂獨門輕功。幾能踏雪無痕,放在易水樓也是極高妙的輕功。
據說鎮鎖着精怪的水井被重重封鎖,僧人們定時來打掃祭祀。水井四周的竹在夜風裏低語,喃喃着不為人知的秘密,月光靜靜透過濃雲懶懶投下來一眼,随即又裹入了灰黑濃重的雲霧裏。沐湘晴奔到水井前,旋身靜氣,安然落地。
輕輕的掌聲響起。
轉身,在看清那個斜倚蒼竹的修長人影和他面上的笑容後,沐湘晴足尖一點便沖了過去,任他張開雙臂攬住自己,螓首輕靠,枕上了別離許久的肩,滿面笑容毫無隐藏地綻放,眼睛裏亮起了讓人驚豔難忘的火焰。
“我的小花兒,最近過的可好?”溫柔如往的嗓音徐徐包裹了她,溫暖的披風展開,将她牢牢地保護在懷裏。
“爺……我好想你!”攀緊只能偷偷想念的渴望,沐湘晴低聲一喚,眼裏幾乎要落下淚來。當她的想念用唇吻去了那些尚未滾出眼眶的淚水時,她嘤咛一聲,再也不克制自己,将唇迎了上去。
“郁蒼啊不,冷袖……算了,小郁蒼,還糾結呢?”
“……屬下無能。”停下越練越混亂的劍法,新上任的冷袖堂主郁蒼氣息未定,面色蒼白,竟是顫抖了幾下才将劍回了鞘。
“啧。”樓主慢吞吞繞着他踱了一圈,一眨眼又靠着石桌坐下了,一手支額,斜斜一眼遞過來,無奈又好笑的模樣,“這易水樓裏誰教的徒弟是什麽樣,那倒真是一脈相承都不帶突破傳統一下的。”
冷袖是那麽個性子吧,教出來的徒弟也都跟他一樣的好強不認輸,也都跟他一樣把自己壓得死死的,個個都是一臉恨不得斷了七情六欲早登仙界的死板樣子。另一個鴉殺半斤八兩,教出一堆不解風情的木頭不說,還都約好了似的不讓他碰——最後才是重點啊重點!
唉唉,要是個個都像恒舞就好了,教出的滿堂紅袖招和少年郎多麽知情識趣,多麽賞心悅目。哪怕像醫堂的某些孩子也好啊,興趣怪了點,不過很擅長摸索和探究,并且很容易得到樂趣;更別說那些難得見到的情報堂的孩子,興致起來時可以配合得那麽默契有愛……人才難得啊。
“樓主。”郁蒼的輕喚終于打斷了樓主的浮想聯翩。看向身姿筆直的少年,樓主放緩了口氣:“嗯?”
“屬下……屬下下不了殺心。”
“因為那是你師姐,你師尊最看重的弟子?”樓主等了會兒,好整以暇欣賞了片刻少年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古古怪怪地笑了,“還因為那是你相好舍命去救的女人?”
“……霜劍不是我相好的。”這個笑話樓主從他小時候說到現在,炸毛都沒興趣了。
“啧,你們冷袖堂真是……”一點玩笑都開不起,“得得得,你好兄弟舍命去救的女人。所以你下不了手?”
郁蒼默認了。
“小郁蒼啊,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清明雨還是不是清明雨?”樓主一字一句地輕輕吐出的話語,陰冷如蛇一般纏進少年心裏,“易水樓的殺手雖說效忠的對象不同,但忠之一字不改。她連易水樓都舍棄了,吶,你想,她到底是誰?”
有的殺手效忠的是易水樓這個組織,所以他們暗殺樓主很理直氣壯——這麽一個荒淫無道的主兒,擔不起易水樓!有的殺手效忠的是樓主本人,所以他們放話——只要樓主在,易水樓叫什麽都無所謂!有的殺手效忠的,則是工作,所以他們能很好地完成每一次任務,只是偶爾會把事情鬧得很大而已……但無論效忠對象是誰,殺手們都是在“易水樓”之下行動,即使是要隐退江湖不再染血的,也乖乖遵循着易水樓的規矩放棄武藝或立功告退。
樓主上任這二十年,沒有一個殺手像清明雨這樣陰潛叛逃。
易水樓的殺手,首推忠誠。
郁蒼想起清明雨的那些過往,從小與他一同學藝習武,勤勉而天分極高的師姐,總是皺着眉,鐵青着臉追求更好的刺殺之法的師姐,為了那把弓對鴉殺堂首席弟子忿恨咬牙的師姐,在收到霜劍托他轉交的禮物時,驚訝和疑惑同時也臉紅的師姐……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當他發現時,師姐的臉上什麽時候起不再是冷冰冰的嚴肅鐵青,多了很多他看不懂的神色表情。師姐突然厭惡了慣穿的箭袖黑衣,一心模仿着恒舞堂出任務的弟子穿起了霓裳紗袖。師姐的身手靈敏如昔,卻分明不再果斷淩厲。師姐對師尊的态度,也不再是過往那般帶着默契的尊敬,反倒變成了畏懼和刻意的疏離。甚至,師姐對待霜劍……他分不清什麽情重情疏,卻也敏銳地感覺到,師姐對霜劍似乎帶着一種隐約的……厭煩。
如果師姐不是師姐……
那麽,霜劍舍命去救的是誰?死在那次的任務裏,屍身腐爛的是誰?叛逃了易水樓,把潛伏驿站的馬童、前去打探風聲的斷葉都設計殺死的,是誰?讓師尊攔住他們親自去動手,最後卻将師尊一劍穿心的,是誰?!
那個被他和堂內弟子從懸崖下尋回,醫堂弟子幾晝夜不眠不休施救,讓師尊一夜斑了雙鬓,醒來後第一眼卻是滿眼畏怯的,是誰?!
心緒紊亂,內息湧動,郁蒼一瞬之間回想無數,最後定格在那一天,正是他發現了懸崖下奄奄欲絕的清明雨,正是他帶着堂內弟子将她救回來——正是他,竟帶回了一個易水樓的叛徒!
馬童、斷葉、霜劍、師尊……他們是……是誰害的?
火熱的柔軟扯住了他,強勁的真氣不容忽視地從後背穴位奔湧到體內,牽引着他已然混亂崩潰的內息,止住了他往意識的迷淵跌落。溫暖的味道流連徘徊在他唇上,強橫而纏綿地打開他的牙關……
“唔!”郁蒼猛然一掌推出,勁道十足卻撲了個空,身後緊扣着他的手一松,他整個人往後跌了幾步,差點坐倒在地。望着仍是笑得妖豔萬端的樓主,一時他竟不知是拔劍還是跪下來謝恩更好些。
“啧啧,真可惜。”舔舔唇,樓主滿臉的遺憾,“小郁蒼,現在冷靜點了沒?”想個問題就想得差點走火入魔,冷袖教出來的果然還有個死腦筋鑽牛角的毛病。
郁蒼死命捂住嘴連連點頭。樓主男女通吃夜夜笙歌是小毛病,但是不代表他會配合樓主這種興趣!
“樓主,那她……”小心地移開手,再站遠兩步。
“借屍還魂,了解嗎?”樓主聳聳肩,“現在,能下定決心了吧?”
瞧着郁蒼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背影,樓主長長地嘆了口氣。
果然哪,要碰上個跟娘親大人一樣借屍還魂的并不難,可這內在的質量嘛就……算了。他可是已經留手夠了。
“十六,鴉殺堂下影現在何處?”
“影完成金勻城任務後未回鴉殺堂,直上西博雪山去了。”
“召她回樓。”
“是。”
“看來,帝姬殿下如今對你,可謂一往情深了。”
“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進去,滿心甜蜜讓她不由起了調皮的心思,“那,爺可是吃醋了?”
“呵呵,敢這麽跟我說話,你倒是頭一個。”
“若不是如此,爺怎會獨獨選我來走這一趟?”
“鬼靈精。”拂去落在她眉間的一片碎雪,換得懷中美人酡紅了雙頰甜美笑靥。親昵了一會兒,他悠然嘆息,“那請問我的湘晴,現今,你對帝姬殿下印象如何?”
“……她很厲害。”想到北陵琇,她不由收了些笑鬧,“很會收服人心。她府上那些侍衛……不,她身邊的人都說,只要她站在那裏,他們就敢以命相護。”
“咦?那我的湘晴,你可是也對她動了心?”看着她惱羞着急切搖頭,他一指掩了她的唇,慢慢笑道,“她對女人可是厲害得緊,當年多少貴族千金都為了她跟家裏鬧得天翻地覆,連四鄰的兩個和親公主當年見了她策馬射雕都差點把持不住,你若是動心,也不足為奇呀。”
“爺這是說笑呢。”她皺皺鼻子,俏皮的模樣,“她就算是再厲害、再漂亮,說到底……也是個女人呀,我為什麽要對她動心?”
作者有話要說: 相信某羅,狗血慢炖再無下限也是親媽!(你好意思嗎你!!)
爬上來名詞解釋:在這個沒有“穿越”之類詞彙的時代,“借屍還魂”就是這類事件中的魂穿。本文舉例:沐湘晴魂穿到殺手清明雨身上,身體的記憶讓她武藝高強——但在臨敵時,非殺手的沐湘晴情感和理智上都很難全神貫注,于是容易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