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疏影定住欲走的腳步凝了神情,對方的殺氣絲毫不加掩飾,于是她右手負到身後,悄然握住刀柄。
“連斬草除根,也是派你來麽?”九尾狐喃喃着,冷笑一聲,修眉鳳目中寒光迸射,“以為我會亂了心神,手下留情?哼。”
長劍出鞘,凜凜鋒銳迎面疾沖而來!
一聲铮然,刀劍相交。疏影的窄細彎刀扛住劍風與劍鋒,對方一擊之力竟是大得讓刀鋒幾不可聞地嗡鳴一聲,劍風被卸至四周,滿地深雪轟然飛起一片雪霰,凜冽殺氣刺得人肌膚生疼。
疏影微微眯起眼睛,雖仍對這莫名其妙的殺意疑惑不解,身形卻已迅速移動迎擊。對方長劍毫不手軟,接連劈刺而來。每一劍落下皆是既快且狠,帶着嗜血的氣息,像是亟欲撕裂她喉嚨的猛獸獠牙。彎刀一一迎面接下,兵刃相交幾乎要迸出火花,四周散雪紛飛,日光反射着刺人眼目的冰晶缭亂,殺氣卻是越發沸騰。試探幾回合,她心下已有評定。
此人不差。但,她能贏。
微微弓身,長劍劈刺又到,錯身迎面而上,翻手揮刀,逆着長劍劍身一路劃過,一瞬之際,刀兵靜止。
疏影的彎刀抵在了九尾狐脖頸,薄如紙的刀刃分毫不差,正正壓在血管之處。寒光一閃,未傷皮肉卻已讓對方停了動作。彎刀凜凜,寒氣順着脖子直入骨髓,頃刻間蔓延四肢百骸,幾乎逼得九尾狐指尖一麻。
也就是這一瞬間,九尾狐的殺氣漸漸消散了。
不是她。
一交手就覺得不對勁,拼鬥之中越發強烈的感覺到。
她不會有這樣精準如玄冰的招式力道,更不會有這樣毫無多餘動作的身形步法。再加上……眼神做不得假。
眼前這人的眼睛太靜太寒冷,像是萬年不化的潭,深不見底,不見渾濁虛浮。
這絕不是她。
那麽,又會是誰?
對方殺氣消散,疏影悄然放下彎刀回鞘,徑自裹上面巾繼續朝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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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每做案子都是面具掩容只報名號,即使有人尋仇也是從名字來尋。可自稱九尾狐的這個人,沒有在她報出名字時出手,卻是在看到她的面容時突然起了殺心——與預料中的尋仇有些不同。
但那也沒太大區別。做了殺手,被人尋仇也就是遲早之事,什麽方式并不奇怪。只是殺人人殺,各憑本事;對方非她對手,她也沒有勞什子束手待斃的善良慈悲。
“留步。”九尾狐還劍回鞘,身形一動又到了疏影眼前,細細打量她一會兒,眉目緊鎖,寒了聲音:“你與沐湘晴,是何關系?”
疏影的腳步停了。
片刻,她冷冷出聲:“無。”
“你說‘無’……”九尾狐揚了揚嘴角,眼底閃過銳利光芒。沒有對這個名字産生絲毫疑惑,那就是……肯定了猜測,“你認識她。”
“确無。”清明雨的話,是她雙生姊妹;可沐湘晴只是借屍還魂的人,她說無關系,并沒錯。疏影終于明白了方才的相殺是為何而起,這人尋仇的對象是沐湘晴,不是她。
“你與她像是同一枝頭的兩顆果子,卻要我信你們無關系?”九尾狐冷笑,“這笑話不高明。她與我有舊,可否告知?”
疏影淡淡掃過來一眼,“我無告訴你的必要。”
“好嗆的口氣。”九尾狐揚起眉毛,身子牢牢擋住上山的小路,“我武藝不精,你卻也不能如此輕易離開。”只要拖到日頭落下就登不得雪山,不得到答案,她絕不罷休。
疏影微微皺眉,随即沉下目光,右手一擡,将有些松動的面巾往後理了一理。
九尾狐笑不出來了。
那一擡手的時機,自己身側山石竟是搖晃一下,碎裂滿地,而被她攔在面前的人已站到了身後,背對着她繼續前行,只丢下輕輕松松的一句“我能。”
江湖中人,果然是講理不如拳頭大。九尾狐被噎得無言以對。顯然,她并沒認為自己“講理”也講得很差勁就是。
背着竹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之中,九尾狐站在原地半晌,邁步向山下走去。
“瑛殿下?”溫臨江怔了一怔,細細沉思了會兒才道,“最近正忙着從王上手裏再多摳點兒兵馬去平亂,還沒把爪子伸到這兒來。”瞧着北陵琇一臉沉思,他心底一冷,“殿下莫不是遇到了什麽?”
“嗯,”北陵琇輕輕敲着桌上長劍,“碰上一個人。先生,沐湘晴的身世……可查得出更多?”
“她?”溫臨江疑惑更甚,“殿下被她所傷後咱們查了此人許久,能找到的皆已告知殿下。”
被北陵瑛從江邊救上來的孤女,過去如何無人知曉。前些日子聽說她已死,更是查不出什麽來——再說,北陵琇也很久沒再提起過她,管情報的副隊長他們自然也就忙着別的事去了。
細細問下去,北陵琇卻一筆帶過。她不欲多言,他也就不再多事打聽。現下要緊的,一是練兵屯糧,讓這支駐邊軍隊完全成為殿下未來之路上的一把利劍;二是得想法子分化西博民心,徹底動搖王族在西博子民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
這也就是為何溫臨江會默默認同了北陵琇親自出馬查探西博民情的原因。西博無人知曉她的容貌,軍營的一衆将官兵卒被她利用養病的這段日子收得服服帖帖,在地文官也被他籠絡得差不多,帝姬殿下在此地內憂已除,自然要為王上交代的任務打拼。
至于那名肖似沐湘晴的女子……答案她會親自去尋。
能上得那座雪山,自然不是簡單人物。再加上武藝那般高強,她越發地有興趣了。
“诶?殿下你還是要去?”就為了那麽一卷幾百年前的神話史料?
“怕什麽?”背起長劍帶好幹糧水囊,北陵琇整理着鬥篷,“如今我‘纏綿病榻’,軍營事務就請先生和衆位将軍多擔待些吧。”
誰有那個閑心擔憂你的安全?其實你就是閑壞了借機出去散心吧!強忍住嗆聲的溫臨江差點捏碎手裏扇子。
“先生若不放心,何不讓梵姑娘與我一起?”
“請殿下慢走,多加小心。”一揖為禮,恕不遠送。
“先生,你越來越像個當爹的了。”是說她在某方面的輝煌給先生留下的印象真的就那麽不可信任嗎?
“殿下謬贊。”平心靜氣平心靜氣……溫臨江直起背,看着整理好幾絲散落鬓發的北陵琇,忽然微微一笑,“敢問,現在的是帝姬殿下,還是九尾狐?”
“九尾狐。”丢下答案,轉入屏風之後的床榻。床下的密道可以讓她随時出入軍營而無人發現。那位梵姑娘的本事,果然撐得起先生師門的面子。
“那麽,”溫臨江的聲音從屏風外悠然悠然追上來,“請九尾狐姑娘替殿下好好打算一番,查到些有用的再回來,勿再拿些莫須有的來增加鄙人工作。”
“……”先生,需要這麽睚眦必報嗎。
九尾狐是喜歡酒的。
北疆的春比起朝泉仍是冷上許多,更不消說靠近雪山的西博。于是價賤又能取暖的青稞酒成了旅人背囊之中必備之物。
上一回進雪山,竟因為鎮上沒有什麽好酒而未備上足夠分量,不可不說是失算。于是這一回進了鎮上飯館,實實在在灌滿了鹿皮囊才算安心。畢竟這東西味道暫且不表,用來生火抗寒也是極好的。
端出行家的架勢誇了幾句老板的釀酒手藝,很容易便讓老板将她當作了識貨的知音。于是不急不慢,端了酒碗坐到桌邊,逗着老板家滿地跑的小孩子,也就打聽到了許多東西。
不過,問起那個姑娘時,酒館衆人皆是一臉茫然。
明明有那樣的容貌,在這麽小的鎮子上卻沒引起騷動,沒有誰對她驚豔,連名字身份住在哪兒也沒人知曉。
正想着,飯館門口的櫃臺前站了人,老板忙忙地去招呼。
灰暗的圍巾裹了大半面容,褴褛鬥篷,草編的鬥笠,低眉垂目的晦暗神情。
是她。
九尾狐放下酒碗。仔細地,用一種“她不是沐湘晴”的目光打量她。
然後九尾狐嘆息了。
這是多麽強大的才華……
沐湘晴就算面紗掩容,也時時要綻放着光彩,像是被蟬衣紗覆的寶石,光暈朦胧更引人注目。她卻連一絲絲光也沒透出來……不,确切地說,她是用一種晦暗無比的色調,像是美玉上層層覆蓋的灰塵泥沙,将自己的真面目蓋得絲毫不顯。
若不是自己事先知曉……知道她動起手來是什麽樣子,知道她身上有足以令上将王爵顫抖跪伏的殺氣,怕是也不會将目光投注到這麽個人身上。
不禁想起那天的拼殺。她當時可是真要痛下殺手的,招式狠辣得緊,卻像是撞進萬年不化的寒潭裏,差點凍溺而死。那個時候的疏影——對,是這個名字——真是讓人心寒的可惡。
越是回想,就越是沒法将她與沐湘晴聯系起來。沐湘晴是一朵被捧着觀賞的花兒,最大的價值就是為了原主暗暗長出刺來給了她一下子;而這姑娘麽……只能說是一把鞘殼灰暗,鋒刃卻奪目的刀。
有意思的人。
背影遠去,九尾狐端起殘酒,一飲而盡。
源出雪山的泉溪到了山腳就變成洶湧的河流,每到春日便奔湧着向遠方而去。疏影沿着河岸一路上溯,終于在山坳間的那一彎水流旁尋到了那棵樹。
那是一株百年桃。抓着貧瘠的土地,要生存已是艱難,無法結出果實,于是百年來皆是孤獨此地,卻依然年年不懈地使盡全力芬芳着。
靜曾說,小時候阿媽帶她來到此地,就在這裏拜謝雪山女神慈悲,教導她第一支祭歌。
那個時候,也該像是此刻一般,滿樹桃花灼灼,夭夭炫目,壓低了枝幹,從枝幹間望出去,連碧空白雲也像是染了緋色的霞,空氣中緩緩蔓延着濕潤的香氣,開得如此喧鬧燦爛。即使除了她,無人來賞。
看到桃花,就替我奏一曲給它吧。
閉關前,靜對她的請托裏有這麽一條。她愛着雪山的每一處,即使身死魂殘也沒有放下分毫。
答應過的事,她一定做到——即使她的曲子帶着殺氣,也許會被這棵令人尊敬的桃樹嫌棄。
坐到樹下,拂去肩頭一片飄落的花瓣,接上弦,铮铮然而起的音調,仍然是靜教的那一曲贊頌雪山女神的歌謠。
腳步聲接近的時候,疏影沒有停下撥弦的指尖。
一曲尚未盡,忽然有一聲嗚咽越過花枝姍姍而來,悠然的埙音用一種不着痕跡的方式和上了她的弦,冷硬的弦音竟因此消弭了幾分殺氣,清冷空靈。
最後一個音消失在桃花的顫動裏。
轉身,撥開擋住視線的桃花,她與一張眉目如鋒的白玉面容面面相觑,無言凝視。
人面桃花相映紅。
雖然很想這麽說一句,但結果很可能就是一刀砍過來——這點覺悟她還是有的。放低了捧着埙的手,她微微一笑:“疏影姑娘,在下是來道歉的。”
疏影用一種雖然冷,但比起那天已經平靜許多倍的目光看着她。九尾狐不禁想,比起那天拼殺之後的那種眼神,現在的這種,幾乎都可以稱之為“溫柔”了。
“道歉?”疏影終于開口,“我們見過嗎?”
“……”
雖然不久以後九尾狐就知道了疏影“遺傳”自鴉殺的人臉識別障礙(這是樓主在無奈之下給他們起的病症名稱),此時依然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一番:這是第幾次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作者有話要說: 北陵琇不是自來熟,是有預謀的自來熟╮(╯▽╰)╭(扭動)再說一句,就是因為互動方便才舍不得JJ,但是今天看到的控訴真真讓人心寒……幸好沒簽,就繼續當混混直到JJ抽到連混混也容不下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