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宛族郡主向北陵瑛扶肩施禮,頭巾下的淺色瞳孔映了日光,淡淡地亮着。
“宛族小國寡民,此番能與北珣結盟,多仰仗瑛親王,實乃幸事。”
“郡主說哪裏話。”北陵瑛負手而立,衣帶迎風,端的是風采卓然,“大宛良駒名動天下,族長誠意至此,本王不過向父王據實以告罷了。郡主厚意,本王受之有愧。”
“親王殿下不必言此。本郡主此回若非殿下相救,怕是必負父王所托。此恩本郡主銘記在心,定當厚報。”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北陵瑛才極是有風度地扶了郡主入馬車。紗簾垂落,馬隊随着號角聲漸行漸遠,消失在奉歌城外。
“郡主為何心懷不暢?”遞上水壺,貼心的侍女發問了。
摘下面紗的郡主輕輕鎖着眉頭,歲月在她面上留下的痕跡一筆一劃,帶着森然的氣質。
“這回欠了北陵瑛人情,以後得加倍小心了。”
“我大宛已跟北珣結盟,無論怎樣也有十年平安……郡主何出此言?”
“傻孩子,”郡主敲了下她的額頭,“你看人的眼光還得練練。真以為北陵瑛是施恩不望報的君子?這回欠了他,難還。”
宛族國力弱小,子民貧瘠,若不是馴養良駒戰馬有一套,怕是早已滅了。當今亂世求存,族民們少不得頂着別國嘲笑四方依附。祖父與父王倒是豁達,早早地就教育族民,游牧為生流浪四方的宛族不需在乎國土,只要馴馬的技藝能夠傳承,宛族便不會滅。
這回依附北珣,自是交出了不少族中良駒作為條件。于公,北陵瑛上下游說,總算止住了北珣朝堂中拒絕結盟支持直接滅掉宛族然後搶奪馬匹的言論;于私……北陵瑛從那名來歷不明的女刺客手中救下她性命,讓她平安從驿館走到北珣王宮,當面與北珣王商談,才真正促成了結盟之事。
這麽大的人情,若是北陵瑛哪日要她償還……
北陵瑛身上那些心思掩飾得可說是極好,雖不知他真實目的為何,但活了三十多年,她這宛族郡主的眼睛還是比年輕人要毒些的。這位親王殿下若真有行動,那可不是借幾匹戰馬就能解決的,最壞的情況……怕是要将整個宛族都賠了進去。
這年頭,連随風搖擺的蘆葦都做不成麽?
郡主鎖着眉頭,再次陷入苦苦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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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沐湘晴死了。”
“哦?說說看。”
她闖入奉歌驿館,意圖刺殺宛族郡主,卻被到驿館迎接郡主入宮的北陵瑛發現,刀劍之下未能逃脫。現如今屍首已挂在奉歌城牆外示衆,官府公告說,她是劫財的匪徒。
刺客事敗身死,不論是剮是斬首,一旦示衆都不會有人收屍。這是刺客圈子裏的鐵則——為了已死之人帶累整個組織的事,沒人會做。
樓主沉吟片刻,召來了烏娜。
“準備幾日,等到風頭過了,屍身也腐了,就把她的屍體帶回來葬了罷。”
烏娜乖乖領命去做準備。她雖與沐湘晴有過仇怨,不過人既然已死,仇便該了。說到底,她雖是在易水樓做事,骨子裏卻依然是個尋常人,對江湖中所謂的恩怨仇恨看得并不很重。
烏娜看得開,樓主身邊的美人卻沒那麽好打發。
“為了個叛逆,也值得要小白花去冒險?”把玩着樓主一绺發,姿容俊秀的青年眯起鳳眼。
“誰說我是為了叛逆?”摸一把他的下巴,樓主笑了兩聲,愉悅得很,“沐湘晴已經死了,難道咱們不該把清明雨的屍體帶回來?”
如果不是沐湘晴,清明雨早該被郁蒼他們帶回來入土為安。這回,終于可以了卻她的心願。
她的身體,終于脫離了那個來歷不明的魂魄控制,真正進入安息永眠。
“再說,”樓主悠閑地瞧着離開院子的烏娜背影,“可不是你一個會想着幫她。”
奉歌的天氣已不如冬日那般寒冷,烏娜駕着馬車來到城外時,挂在城牆上日頭下的屍體已開始發出惡臭。陪她一同來的郁蒼進城轉了一圈,回來便告訴她等到晚上再将屍體偷走最好。
“不是用錢可以買下來麽?”烏娜很是疑惑。不管什麽罪犯,只要屍首示衆,就是讓家人出錢收殓屍體的意思——當然,這個世道下,還是有許多罪犯家人出不起錢,只能任由官府火化屍體。
“這次不行。”郁蒼指指那些看守屍體的兵卒,“屍首都這樣了,他們居然一點松懈也無,不尋常。”
這些卒子穿的是尋常差人服飾,可眼神、吐納甚至站立姿勢,仔細觀察便可知曉非同一般。用這種高手來看守一個“劫匪”的屍首……推斷片刻就知道背後有鬼。他入城打聽,結果卻發現這案子是瑛親王親自下令查辦的。
于是郁蒼心下雪亮。
入夜,烏娜将馬車停在城外的小路邊等待。兩個時辰後,郁蒼和幾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刺客一同奔了過來,身上背着用布裹得密不透風的屍首。
一聲清叱,烏娜打馬而行,馬車很快就掩入了夜色之中。
他們是怎麽偷到屍首的,有沒有因此染血,現在她不需要問。趕緊回到易水樓才是正事。
易水樓的刺客們對烏娜青眼相待,除了她的手藝,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極為懂事,明白自己有多大本事,不會自以為是地沾惹麻煩。
一路順利地回到易水樓,樓主并未多看那具屍首一眼,揮揮手讓郁蒼将之帶回堂內自行處置。只說了一句“這是清明雨”。
郁蒼最終還是将她火化了,骨灰埋在冷袖墳前。
北陵瑛發現挂在城牆上那具腐爛的屍體已不是沐湘晴的時候,暗暗握緊了拳頭。片刻之後又是溫潤的一臉笑意。撤了守衛回禀北珣王,道那具屍體已無用處,這些日子也無異動,想來果真是尋常劫匪。
于是這事就在北珣王忙于接收宛族戰馬的間隙中草草收場。至于北陵瑛府中少了一個姬妾的事,在衆人看到他迎娶了朝中權臣族女的時候,都心照不宣地笑着恭喜,從此再不提。
權貴王族之家,這種事情本就尋常,不是嗎?
“瑛王兄娶了孟尚書家族的姑娘啊。”北陵琇托着下颌思忖半晌,得出結論,“看來,咱們也不能老這麽閑着了。”
溫先生的小師妹,多麽好的姑娘……喂了幾天好吃的之後差遣她用神行術去打聽一下奉歌的事情,完成得極為漂亮。真有幾分将她收歸麾下做個護衛的念頭——可惜溫先生護雛兒似的管得緊,她下不得手。
這個“下不得手”的深層原因,北陵琇拒絕去想是因為自己過往的那些個荒唐事。自然也就刻意忽略了溫臨江每每看到她給小師妹投喂時如臨大敵的眼神。
咳,閑話少敘。溫臨江眼看着帝姬殿下身子大好還是很欣慰的,加上拖住西博王族的流言也十分奏效,如今在西博王族眼裏,這個終日閉門謝客,安心養病拖命的北珣帝姬只不過是茍延殘喘,遲早是要死的,他們自然樂得又回去進行內鬥。至于帝姬這邊的情況,那些個西博探子就不要拿出來丢人了,查到的情報都是假的,這邊每日裏要編織假象才是費腦子的事情。
北陵琅如今帶着“婆娑”又踏上了旅途,只偶爾用信箋傳遞些消息。比起北陵琅的自在逍遙,帝姬殿下想必是厭煩了裝病作假的日子,閑不住了。溫臨江搖搖扇子,坐到幾案前與北陵琇開始細細研究接下來的行動。
雪山下的鎮子在幾百年前應該很大,但自從雪山女神的名被淹沒在久遠的時光中,神殿也不為人知以後,這座鎮子也就慢慢衰落下去。到如今,只餘幾十戶人家的小鎮,偶爾會有牧人馬幫趕着牦牛駿馬羊群而來,歇歇腳,喝了水也就離開。唯一熱鬧的時候,是夏季的西博舉行天神祭典,鎮子上會沾些過節的氣氛,燃起徹夜不滅的篝火,人們唱歌跳舞,也是姑娘和小夥子暫且抛開勞累的生計,互訴衷腸的求愛日子。
未到夏季,鎮子上便依然冷清單調。
是說,這樣的寂寥蕭條,倒是合了她的脾氣。采買了貨物糧食,徑自背起竹簍往回走便好。
刺客生涯過久了,漸漸地不愛與人交往,于是生活就簡單起來。
這次頗有些意外。
賣燈油香料的那家鋪子今日有喜,老板娘平安生下孩兒,于是老板喜不自勝,将店內釀制的青稞酒也拿了出來招呼客人。她正在這時上門買糧食,眼見老板高興得想要留下客人一起為孩子祈福——她自然是留不得。
推脫一番,多添了些銀錢說是給孩子的禮物,老板感動得一塌糊塗,忙忙地追了出來硬是将一壇子酒塞進她懷裏,充耳不聞她低低的那一聲“我不飲酒”。
也罷,大不了一會兒上了雪山,将酒供在神像前便是——雖說也不知雪山女神是否飲酒。看了眼亂雲飛渡的天色,疏影加快步子向雪山行去。
也許是她将雪山女神當成了處理這壇酒的方便法子觸怒了神靈,才上至雪山半腰,風雪突然比預計的更早席卷而來。
搜尋着記憶,疏影朝着某個方向艱難前進。這陣風雪來得急且暴虐,這麽一會兒雪已沒膝。她提起內息穩穩前行,終于看到了目的地。
一個極難被發現的山腰小洞。這是她與師尊一同發現的地方,這些年上山途中每每遇到暴雪,都少不得來此暫且躲避。
管你是什麽武藝高強的一流刺客,在肆虐着暴雪狂風的雪山之中,與一棵枯草老樹也差不到哪裏去。
腳步加快了些,眼睛忽然眨了一眨,前面那是……
頭頂的風聲卻在此時陡然一變——有什麽東西被風雪摧砸下來!
未及多想,疏影縱身而起,拖住前方那人便往岩洞之中狠狠沖了進去!
兩個人幾乎是一同摔進去的。跌得狠了些,那人頓時一聲悶哼,卻是很快又壓了下去。
洞外,被風雪砸落的山石順着坡道滾落遠去。洞裏,被她拖進來的人喘了一喘,慢慢摸索着翻身坐起。
這洞窄小寒冷,又無光亮,塞了兩個人,現下逼仄不堪。疏影盡力拖着包袱往外坐了些——靠着外面,即使對方不善,她也有施展的空間。當然,這種刺客的本能行為,她不會對這人解釋許多。
沉默半刻,被她拖進來的人終是開口:“多謝相救。”
聲音低卻清,竟是個女子。
“舉手之勞。”疏影淡淡應聲,稍稍平靜了心緒,沒感覺到對方有任何殺氣,于是轉了眼睛專心去看洞外的風雪勢頭。
一時無話,卻也不過一時。
“姑娘可有助燃之物?”摸出火折子,嗤啦一聲然了火苗,才看到救命恩人側臉——唔,不對,頭上面上松松裹着擋風雪的頭巾面罩,只露着眼睛。火光微弱,也看不清多少。
疏影微微回過臉來瞄了一眼,“洞內狹小,燃火太險。”大概還有一刻,風雪便會停了。
“……如此,是我欠考慮。”微微一笑收了火折子,洞內又陷入黑暗,卻沒沉默下來,“在下北山九尾狐。未請教?”
“疏影。”
“疏影姑娘,眼下風雪暴虐,寒冷入骨,不如你我靠近些,也可取暖?”
“風雪很快便過,不必如此。”
“……阿嚏!”揉揉鼻子,也不知是被風雪刮的還是被她的話凍的,只是這噴嚏一打,鼻子倒靈了不少,“疏影姑娘,你帶着酒?”
“是。”
“可否予我飲些取暖?定當厚報。”
遞了酒壇過去:“想飲便飲吧,厚報不必。”比起不夠誠心的供奉,還是拿來給需要的人好些吧。
“多謝姑娘。”喜孜孜接了酒壇子,拍開封泥淺嘗一口,獨特的醇厚和辛辣酒香一齊入喉落腹,一股子熱氣瞬間便騰了上來,舒爽暢快。
總算是不虛此行。眯起眼睛,九尾狐舔舔嘴角酒液,将壇子遞回去:“疏影姑娘,請。”
“我不飲酒,你自便。”
又噎得她一時無言。心下轉念,便問起既然不飲,為何攜酒入山來。于是疏影淡淡回答着,雖是話少,卻也逗得九尾狐笑出了聲。
“竟有此榮幸,得了雪山女神的供品。”搖晃了幾下酒壇,那裏面已沒剩多少。眼看着洞外風雪漸止,九尾狐将餘下的酒一飲而盡,跟着疏影出了岩洞。
雪山的風雪一停,日頭便招搖燦爛。雪光映着日光,幾分刺目,讓眼睛适應了光線,眼前的人已拔步向更高處而去。九尾狐怔了一怔,随即跟上。
“疏影姑娘!”
“你跟來做什麽?”
“救命之恩,贈酒之恩。”伸出兩根指頭,九尾狐的笑容招搖得很,“卻不知恩人容貌,如何報答?”
“我說過,不需你報答。”
“九尾狐家教甚嚴,若是連這等大恩都不報,如何能在江湖立足?”
明知她是在耍賴,疏影只作不聞。但身後那人卻跟得緊,咯吱咯吱的腳步,不肯放棄。停了步子,緩緩解開面巾回轉身來。
沉默,鋪天蓋地。
九尾狐身上,陡然殺氣奔湧!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到這兒了……好極了打提綱的日子從頭開始……
頂着鐵鍋說明一下:所謂現實,就是不管之前怎麽鋪墊,在周圍人眼裏,這個人一旦沒用了,那就是好了,去死吧。沒了。至于死者的具體死法什麽的……周圍的人會在意麽?(攤手)
這理論真欠揍……是吧?頂鐵鍋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