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陵琇送到北陵琏手中的約談信,在她的刻意引導下更容易被解讀成一封挑戰書。于是行動向來劍及履及的北陵琏接下挑釁,拉着禦史往朝堂連參了北陵琇幾本折子,大意不脫她割據西塞,野心勃勃之類。

說實話,這種罪名放在帝姬殿下身上并不算重——儲君之争正熱火朝天,帝姬沒有像其他親王那般帶着兵馬入奉歌就已是很體諒北珣王不給他添亂了。但北陵琏的目的本就不是靠着折子把北陵琇從西塞拖回來。在禦史們輪番彈劾得讓北珣王頭疼,北陵瑛又在一旁加油添醋的時候,北陵琏點起五千鐵騎,自告奮勇為父王分憂去探查北陵琇的實力了。

而至于他這個禁軍統領為什麽能夠這麽順利地離開奉歌,那就是朝堂上衆人合力的結果。北陵瑛巴不得北陵琏能離開些時日給他喘息之機,自然想盡了法子讓北珣王不得不點頭同意;加上北陵琏手下那一票幕僚衆手遮天,等到北珣王知曉消息,北陵琏的鐵騎已行到令箭追不回的地方了。

在聽聞了一連串消息之後,北珣王終于老懷稍慰——北陵琏名義上是急行軍直撲西塞,一路上卻是毫不客氣地收拾了數個蠢蠢欲動的部族,打得那些族長痛哭流涕,乖乖重新簽下降書歸順北珣,倒是少了日後許多收服的工夫,更确立了鐵血親王的赫赫威名。

西博亦生變故。

一場暴雨引發的泥石流摧毀了一座城池,都城的巫師将之歸咎于當地官員對神祇不敬,問罪下來,勤政愛民的城主首當其沖,被巫師點名道姓要性命祭神以慰神怒。滿城百姓哀聲震天,自發缟素白馬,收拾了被一道旨意逼得自盡的城主屍身扶轅出城,等到王都派人下來,滿城已走得不剩幾人。

被百姓們推為下任城主的黎央是城主獨子,這寡言的青年是西博少數敢于冒着掉腦袋危險頂風走私,開辟秘密商道的人之一。正因如此,眼界開拓的他并沒有老城主那般對神祇和王族的無上敬畏,多了幾分理性。

在帶着父親屍身離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身後會有王都追兵殺到——暴雨來襲之前,善觀天候的父親就已向王都禀告預警,卻因為巫師的一句“風調雨順”沒能得到王都一分一毫的固城錢糧,才會導致城池被毀。如今巫師為了掩蓋過失,自然是要将這一切斬草除根。

黎央帶着百姓們向他過往開辟的秘密商道出發,繞開被泥石流阻斷的河道大路,翻山越嶺向西塞方向而去。百姓比不得行軍,一路行得極慢,又屢屢被王城追兵發現蹤跡,黎央耗盡心力保着大部分人繼續逃亡,月餘下來連發都白了一半。

直到這一日,休整的百姓發現了滾滾而來的北珣鐵騎;來到他們面前的人,正是北陵琏。

在見到北陵琏的那一刻,黎央立即跪迎并奉上降書,并盡己所能為北陵琏指引了通往西塞城最快的道路。

從西博逃亡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曉複仇比不得存活重要,尤其是肩上還壓着這麽多人命的時候。

投奔西塞也好,降于北陵琏也好,都是歸于北珣,對他而言并無分別。而黎央的機變慎重,也讓北陵琏十分欣賞。

西博王族的追兵雖也随後而至,但在見到北陵琏的軍旗時便倉皇撤退,再也沒有出現。讓北陵琏很是鄙薄了一番——把人逼到這般絕境,倒還有臉面來追?真真毫無氣度。

北陵琏接下這一城百姓,腳步便被拖了一拖。正當此時,北陵琇送來了親筆信函,言辭懇切地說明自己并無割據之心,請求北陵琏撤軍;并承諾願意代替北陵琏接下那一城百姓,讓他不必費心管理。

北陵琏讀着手裏的信,又細細聽了探子的回報,冷笑一聲收了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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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看重的并非是他,而是黎央手中那一卷卷西博邊防圖——這麽多年頂風走私,黎央可不僅走出一條秘密商道,更是留下了不少後着。小九既然打着西博的主意,黎央就是她必須拉攏的對象。

當下要決定的便是撤軍與否。

軍師們沒合計多久就得出了結論。

既然北陵琇想要的是黎央,這就給了北陵琏護送他大大方方上門的機會。北陵琇若是放着邊防圖不要而動什麽鴻門宴鏟除異己的小聰明,那才不是值得他這般看重的對手。

烏雲翻墨,鳥鳴終絕。遠方的風帶着森冷氣息席卷肆虐,草葉飒飒倒伏,塵沙迷了人眼。牧民紛紛跳上馬背,呼哨聲中将慌亂的牲畜趕回圈內。

梵鈴掀開帳門撲了進來。

“黑鹞子到四十裏外了!”

黑鹞子是北陵琏鐵騎軍的名號,黑甲白袍,劍戟森然,鐵蹄滾地生雷。北陵琇會那麽喜歡鐵林軍,不可否認很大部分是聽多了黑鹞子的威名。

溫臨江搖搖羽扇:“殿下,現在開城?”以逸待勞甕中捉鼈,應該是最好的法子。

“不。”北陵琇笑着起身,整襟斂衽,“王兄遠到,琇自當恭迎。”

幾名幕僚同時皺了眉頭。帝姬殿下雖是英明神武,但此番要以身犯險,又是為何?雖是滿心疑惑,卻見着殿下滿面悠哉笑意,沒有分毫想要說明的意思,只得壓下。而帳中将官則已上前扶肩施禮,要求同去,北陵琇卻是點起兩名副将,帶着十數随行便施施然踏出帳門。

“溫先生,殿下這是?”

溫臨江眯了眼睛看看天色,眼底那點擔憂消散開去,“無事,咱們靜候就好。”連天時都算計進去了啊……

北陵琇沒有到百裏外去迎接北陵琏,而是安坐在寧嘉關頭欣賞風景。

畢竟,鐵騎軍被大雨冰雹打得狼狽的景象可是很難見的。

軍師們的計策是擺下鴻門宴讓琏王兄撞進來,可是那樣得不到黎央。她的心比較貪,那就得想別的法子。黑鹞子奔波一路,雖是疲憊,士氣和戰力卻依然旺盛;幸好啊幸好,有這麽一場冰雹替她省了拖住他們的兵力。

那些省下的兵力,則在一晝夜的冰雹之後派上了用場。

天色微蒙,冰雹止歇,寒風依然凜冽着不肯離去。最後一聲冰珠滾落鐵甲铿然,随即竟有喊殺聲呼嘯而至!

北陵琇手下弓弩輕騎旋風一般從寧嘉關沖出,在百步之外揚弓,沾着火油的箭矢數箭齊發,北陵琏陣中帥旗應聲而倒!

火光一起,跟随在軍隊中的百姓不免慌亂起來,奔逃之中更是添了無數麻煩。這一亂之中,北陵琇的弓弩輕騎又趁機沖進,撕裂了北陵琏布下的紮營陣勢,還不忘一路用火箭破壞旌旗戰鼓等指揮之物。捆紮着稻草的馬蹄迅疾穩健,鐵騎重甲的黑鹞子卻吃了冰雹凝凍地面的大虧,滑倒了便難以站起。

北陵琏的黑鹞子從未吃過這樣的虧。

北陵琇奸詐地用了風卷殘雲的快攻,先折帥旗,緊随毀去旌旗戰鼓制造混亂,利用輕巧狠辣的弓弩刀騎喊殺入陣,不到一刻就殺得還未回神的黑鹞子人仰馬翻。當北陵琏終于抓住機會喝聲開道讓黑鹞子們聽令布陣的時候,北陵琇的弓弩輕騎已經裹挾着黎央沖出重圍,讓北陵琏砍下的不過十來首級。

北陵琏怒了。

尤其是當他看到寧嘉關下一騎長劍,策馬而出的北陵琇向他微笑時,身後有探子慌張來報:“我軍後方出現鐵林軍陣!”

寧嘉關是北陵琇的地盤,她要埋伏鐵林軍的話……怕是在他收到那封信函時就開始布局了!那封信函……竟是警告!

“琏王兄,”北陵琇策馬上前,微笑的眉眼中一點冷色森森透骨而來,“撤軍可否?”

“想讓本王降?”北陵琏冷笑一聲,“本王倒想知道,你我一戰之後,你可還有此等氣魄膽量?!”

話音未落,橫刀立馬:“進招!讓本王看看你的本事!”

北陵琇很清楚北陵琏的打算。

單挑一場,勝負立判。這倒是很有北珣傳統的決戰方式,而且……她不接還不行。

黑鹞子雖是讓她攪得亂了卻沒潰敗,若是不能讓北陵琏低頭,哪怕只剩一騎黑鹞子也會咬掉她的鐵林軍一塊肉——鐵林軍不折不扣是學着黑鹞子建起來的,斤兩多少她清楚。

她這麽大張旗鼓地擺了北陵琏一道,可不是為了把他的性命留在這裏。

朔風嘶鳴而過,北陵琇起手揚劍,铮鳴陣陣。滿身殺氣噴薄洶湧,卷起衣袂如翼,擡起的眼睛裏染上鐵甲玄光,劍氣沉寒,唇角卻是挑出與北陵琏相似的戰意弧度。

一聲沉喝,刀兵相接!

很久以後北陵琇都還在為那道傷頭疼。

長劍抵上北陵琏脖頸壓得見血,而她肩上甲胄盡碎,北陵琏的刀已深入皮肉,只要再使一點力,她就會被劈成兩半。

而讓北陵琏沒有使力的原因,自然是他明白那把劍會比他的刀更快——哪怕只能快一瞬。

這一瞬的差距,他便敗了。

北陵琇先收了劍,慢慢轉頭看了眼還陷在自己皮肉裏的刀,忽然就笑了下。

那是個很簡單也很柔軟的笑。沒了殺氣沒了戰意,只有慢慢湧上來的……像是“妹妹”的笑。

“有琏王兄在,北珣幸甚。”

“不怕本王砍下去?”

“要砍……琇不會停劍。”

北陵琏深深望了她一眼,收刀回鞘,順勢抱住了一頭栽落馬下,卻倒在他懷裏的北陵琇。

“本王會撤軍。”停住片刻,“你比老五強,本王欣賞。”

“哈,”北陵琇擡了擡疲累的眼,“琇謝王兄擡愛。”舉起長劍朝着寧嘉關頭揮舞三轉,鳴金聲便起,不多時,兩軍喊殺漸漸沉寂,北陵琇的兵馬慢慢向寧嘉關而回。

北陵琏将北陵琇放到前來迎接的将官手裏,冷冷道:“記着你的話。”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若日後打不回奉歌,便不用想儲君之位了。”

聞言,北陵琇彎起眉眼,“王兄好氣魄,琇自然省得。保重。”

她沒有目送北陵琏的黑鹞子離開視線,在回到寧嘉關時,帝姬殿下已經昏死過去了。

“傷重,少飲。”疏影劈手奪過那壇酒放到一邊。

算了,她是殺手嘛,能看出自己有傷很正常。九尾狐聳聳肩,眼珠一轉便蹭了過去,“不飲酒,可冷呢。”

疏影的回答是将火塘又弄旺了些。跳躍的火光之中,九尾狐嘆着氣咕哝着“不解風情”,疏影細細切了雪蓮入湯熬煮,恍若未聞。

誰也沒有問誰,對方身上的傷從何而來,又有多麽重。

只要兩個人還能坐在這裏,圍着火塘煮簡單的藥湯飯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有時心有靈犀,有時雞同鴨講的話兒,似乎就已足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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