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疏影站在雪蓮田裏,靜寄身的那一朵依然緊咬着花瓣。

最近靜越來越少出聲與她玩笑,應是修煉到了什麽緊要關頭。她隐約知曉,這種關頭若是勘不過,魂飛魄散都有可能。

所以她更加安靜地照顧雪蓮,連琴也不奏。

有一聲鷹嘯從山下遠遠飄來,疏影抓起一把雪擦了手,收拾好一切朝山下而去。

夏季一向是易水樓生意的淡季——水草豐盛的季節,北疆大地上至王族下至牧民,都要忙着追逐草場畜養牲口,那些個仇恨恩怨,在生存這個大前提下都得暫且放一放。

于是樓主心情很好地拖着烏娜和美人們卷起帳篷四方風流,參加各種各樣的部族夏祭,到處留情沾桃花,觸怒惹哭很多女子……還有漢子,不過後者揮刀追殺的比較多。

這一聲傳上雪山的鷹嘯,就是樓主的帳篷游蕩到了西博,要她盡一盡下屬的忠心,實話叫做幫忙解決麻煩。

樓主的帳篷樸素到了寒酸的地步——外表看來。

一掀開帳門,豔色的毛毯軟得要陷了人的足,雪白毛氈上一圈織錦軟墊,樓主玉體橫陳……披着件寬大的絲袍,傷痕累累卻依然白皙迷人的胸懷半敞,赤着足,散着夜般的長發;媚眼如絲地靠在美人春光半露的玉腿上……一口一口吃着另一個美人用芳唇送上來的葡萄。

疏影突然想起當年學朝泉語,學到“荒淫無度”之類詞句的時候,師尊總是沉默一會兒,然後用一句話解釋:看樓主。

樓主如果是位什麽君王,肯定是被推翻之後還遺臭萬年的那種末代昏君。

捧着茶點坐在一旁的烏娜衣着還是整齊的,不過早就滿臉通紅死盯着地面不敢擡頭。雖然她一直堅定認為“樓主其實人很好”,不過幾年下來也不打算去否認在某方面……不,很多方面“樓主真的很糟糕”。

“影,”樓主噙着妖孽似的笑,理直氣壯地宣布,“我被追殺了。”

其實是“又”被追殺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被追殺,樓主不會特意來告訴她。疏影垂首,認真地聽下去。

“西博有個什麽郡王看上了本樓主,下藥沒成惱羞成怒,派了軍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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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推得一幹二淨啊你!讓他靠着腿的美人忍住将他掼成肉餅的沖動。那個郡王下藥你沒中就算了,結果反手就把藥下在郡王府的水缸裏,一聲令下封死了府裏所有出入口……那可是西博最強的那啥啥藥啊!

郡王府那天晚上……蓬門今始為君開,春城無處不飛花都不足以形容。至于清醒之後,那位好女色更好男色的郡王有沒有被自己的龐大後宮反撲造成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嚴重創傷,或者他的衛隊士兵之間有沒有建立比戰友更加深入的關系……那就不是樓主大人會去考慮的問題了。

真是讓外人聽了都要掬一把同情淚的悲慘。

疏影被召來并不是因為樓主或者美人們對付不了那支軍隊,而是他們一致認為既然是出來游玩的,就不應該浪費力氣,至于工作嘛,交給東道主就可以了。

美人們的腹诽疏影雖沒能心有靈犀一點通,不過以對樓主的了解,這次肯定是某人無良行徑惹上的禍。但作為一名優秀的下屬,她還是恪盡職守。

帶着人埋伏在一處山坡上,等到軍隊卷起的滾滾煙塵近了,正要發令,疏影突然止了聲息。

那支軍隊後面有百騎追兵,鐵甲玄衣,殺氣沸騰。

北陵琇的騎兵。

疏影想,鴉殺堂不用出手了。

郡王的軍隊沒能跑到山坡,鐵甲騎兵下手狠辣,半個時辰不到就結束了戰鬥——或者說單方面屠殺。北陵琇雖未露面,多少也能猜出她會怎麽“善後”。

即使是疏影,也不禁湧起一絲好奇。這位郡王到底是觸怒了什麽神靈,才會同時惹上樓主和九尾狐?

當然,她沒去問。所以也就不知,那位倒黴郡王一開始是在招兵買馬策劃叛亂,自以為韬光養晦得很成功,于是在收到屬下報告說兵馬齊聚大事在望後得意忘形,犯了好色的老毛病出來晃蕩,看到了臨窗飲酒的樓主……然後下半生(以及下半身,咳)就被徹底颠覆掉了。

被北陵琇搶了工作的疏影回到帳篷彙報情況之後,樓主順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就更該盡一盡地主之誼吧。

樓主要去湊西博夏日祭典的熱鬧。疏影召來了在地的鴉殺堂弟子吩咐一番,幾日之內便為樓主和美人們送來西博服飾和特色吃食,繪制了祭典地圖,連帶着标明哪些地方最适合逃走。

樓主很滿意,順勢調戲了一把疏影問她要不要随行侍奉,在問過兩遍都被拒絕後,他身子一動掠到疏影身前,指尖緩緩拂過她的面頰,罂粟般的笑,卻吐出宛如毒液的威脅:“影,聽話。難道還要我動手請你?”

得到的回答是逼得他退後的一掌冷風和随後一支貼着臉釘入地面的箭。

烏娜瞪大了眼睛,随即別過臉去憋笑;而樓主身邊的美人們則沒有那麽客氣。

如果說,易水樓美人殺手的一笑千金難買的話,那疏影這一掌一箭,可說是價值連城。

瞧着那坦然轉身走出帳篷的背影,樓主微微“咦”了聲,突然按着額角微笑起來。

這孩子……是在什麽時候學會了分辨玩笑,把箭控制得比原來更精準?

雖然拒絕了樓主的不良邀約,疏影仍布置任務,派遣一衆弟子與她一同混在人群中負起東道主的責任。樓主愛沾花惹草、美人們武藝高強是一回事,她有沒有盡到護衛之責是另一回事。讓易水樓重要的人在西博出事的話,身為鴉殺堂主的她只有以死謝罪一條路。

更何況,這一回的護衛之責屬于雜務,是她考查弟子的第一關。

夏日祭典終于随着神殿的唱經聲姍姍而至。

無雲的深藍天空日色朦胧,萬籁靜寂,西博都城依然沉眠,但空氣中卻已彌漫開焚燃神香的袅袅輕煙。都城人家中火塘靜靜舒展着金紅焰裳,家裏起得最早的女人來到火塘邊開始工作,漸漸地,一縷縷炊煙鑽出屋子,與空氣中的神香共舞起來。香柏、炒米、青稞酒、羊奶……這些屬于人的香味混合着,熱熱鬧鬧地撲進每一個還未醒的人鼻子裏,嬉笑着,像是一種暗語,喚醒了每一個人,喚醒了都城。

夏祭的重要內容,是人們在第一縷陽光照亮全城時,跟随都城神殿巫師的引領,以王宮為中心進行朝拜和禮頌活動。因此,都城的每一條主要道路都是圍繞着王宮而建,內、中、外三條大路連通城內所有小道。

在王宮城牆之內,是供王族內部進行禮頌朝拜的內路;而在宮牆之外,是都城子民行走的中路,從中路延伸而去,一直到都城正門有五十五裏的外路。凡是從都城之外來朝拜的貴族和子民都會從正門進入,經過外路而至朝拜地點——當然,貴族會與子民分開進入內路,而子民則在中路止步,遠遠地在宮牆之外仰望朝拜。

西博王族多年來歌舞升平歌功頌德聽慣了,子民的貧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都城官員更是投其所好,将城內貧民都趕到距離王宮最遠的外路西北角,又将城中修得低矮狹窄的暗巷一一打通,每隔一條道路便用白石修建一座祭神用的長明殿,于是從地勢最高的王宮看下去,都城中皆是看起來十分寬敞明亮的道路。

真是方便攻打的路線啊……混在人群之中的北陵琇很是滿意她所看到的。同時也慎重提醒自己,這裏千萬住不得,簡直就是個箭靶子!西博王宮難以攻破的傳言,大概是從王宮那厚得離譜的宮牆和居高臨下的投石機、破甲連弩和城牆上隐蔽的攻擊孔洞而來的。擁有這樣一圈堪比暗堡的城牆護衛,難怪西博王族可以內鬥得其樂融融。

北陵琇微笑着,跟着湧動的人群繼續前行。

金紅的霞彩微展笑靥,朝拜的路上人群已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衣衫褴褛、腳上挂着鐵鏈的奴隸們彎腰低頭,背上馱着主人的朝禮和供奉,一邊前行一邊喃喃着神的名字;華衣錦服的貴族們蹬着描繪金銀線繡的皮靴,神态安然地在沿路抛撒花瓣的衛士簇擁下,騎着披挂彩帛的白髯牛或烏蹄馬走在大路中央,虔誠地誦念經文,摩挲着手中或金或銀,鑲嵌珠寶的法器,不向奴隸們投注一眼;尋常子民則沿着道路的兩邊,喃喃着經文徐徐前進,每隔十步便放下一朵五色紙雪蓮或是一塊彩繪石子,雙手向天掬起一束熹微霞光,點過額頭,平貼在胸前,将禮贊獻給不知何處的神明。

雖然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但每年夏祭依然是西博的大事。只能說,不管王族這些所謂的神族後裔如何糟踐着神明的名聲,西博子民依然需要心靈的依靠,而這依靠的名,便是“神”。北陵琇随着人群放下紙蓮花,靜靜注視着漸漸明亮的日光。

一路上随處可見高挂的五色旗,醒目的旗幡迎着晨風招展,與人群的誦經聲交融,宛如鳥群振翼而起。藍湛湛的天不見一絲雲彩,格外晶瑩透亮,仿佛伸出手去就能碰觸。

人群緩慢地向前移動着,依山而建的都城石壁上雕刻着一尊尊神像,來到石壁前的人紛紛下馬,俯身下拜,沿路點起神香,擺放瓜果糕餅作為供奉。在廣場奉神臺前,人群圍攏在高高的奉神臺下,進行祭神朝拜活動。

香柏木搭建的奉神臺高約三丈,臺上的柏枝與香油混合着,燃得劈啪作響,臺下神香彌漫飄散。圍攏的人們念誦三遍經文已畢,紛紛将褡裢中的烤面餅、香油粑掏出,往淨火上抛撒供奉。然後又點起新的神香向着王宮方向伏地跪拜,念誦着永遠忠于神明的誓言,再一次默默禱告。

柏木煙霧似噴泉奔湧長空,神香袅袅,在半空中流動。各個路口的長明殿內同樣燃有一堆燦爛淨火,神殿裏裏外外,朝拜的人群如山溪流動。進入殿中便占據了大殿中央主位的貴族不必親身下拜,由身邊的奴隸作為替身進行叩首祈願。九九八十一次叩首之後,奴隸的額頭鼻尖便往往留下一道道青紫傷痕。

“哼,”沒有随着人群進入長明殿叩拜的樓主帶着美人們坐在街邊搭起的臨時帳篷裏,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那些排場奢華的貴族,“他們若叩首,臉上的粉嘩啦啦地裂了往下掉,神明都會吓壞了吧。”

美人們紛紛掩唇笑了,這一路上他們可沒少見着敷粉打扇的貴族,樓主很是惡毒地評價了一番,一路像是聽着笑話兒走,有趣得緊。

西博地勢極高,氣候雖是寒凍,卻也因為少雲,到了夏季日光多是直射下來,不免曬得人肌膚黝黑。偏生西博王族不知是不是奢靡太久沒事做,竟然倒騰出一個尚白為美的怪異風氣,于是塗脂抹粉便成了風靡之事,不論男女皆在面上敷粉如牆。遠看尚不覺什麽,近了看,臉白如石灰不見血色,脖頸和手卻是黝黑通紅,真真讓人笑死。

幸好粉這東西十分金貴,西博本身不能出産,要靠着邊境的行商帶來,只能讓王族貴胄和家有餘錢的富豪們受用,才沒上行下效到平民之中。

欲使國亡,必令之狂。北陵琇心下一絲遺憾,若是心再狠些,讓這種風氣彌漫整個西博,進一步造出更厲害的風氣,比如東晉時的煉丹、羸弱……也不必這麽辛辛苦苦地經營這麽多年。

輕輕撫過長明殿外牆上的神明雕塑,北陵琇的眉目緊了又松。罷了,誰讓她想要的是完整正常的西博,而不是一個爛攤子。

轉過街角,她的眼睛裏撞進了一抹晦暗。一點也沒有猶豫,她的笑容揚起,悄然靠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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