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靜如今已不必鎮日寄身雪蓮,靈魄可以在雪山四處游蕩——當然,超過十個時辰還是很危險的;而且仍然沒有辦法顯形。疏影便只是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以往要清楚些許。

半空中衣袂飄舉的雪山女神合起雙目,慢慢地從半空降落到地面上,周身環繞着淡淡雪光。片刻之後睜開眼睛,雪光悄然斂盡,向着半跪在地的疏影伸出一只手:“快起來罷,你這孩子就是忒多禮。”

她的聲音極為動聽,溫柔得像是春日裏被吹融的第一朵雪花。疏影的目光微微怔愣,擡起眼睛,終于站起身躬身扶肩:“見過迦藍大人。”

“呵,”被她叫做迦藍的女神舉袖掩口輕輕一笑,“靜說,汝這兒有最美的杜鵑花,吾便尋來了,可不是特意來妨礙汝等好事的。”

“疏影明白。”拉住想要出聲的九尾狐,疏影将桌上那一籃子杜鵑花悉數用個空酒壇插了起來。她未曾擺弄過這種細致活計,自然插得不甚好看,迦藍看了,只是笑得更開心些,也不幹涉。

這一夜,攜着靜靈識的迦藍女神沒有飲酒,只是揮袖變出一把弦琴,安放懷中輕輕撥弄。伴着幽幽的杜鵑花香,微微笑着聽坐在院子裏的九尾狐和疏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有時會說一兩句話,卻是回答着她們聽不見的靜的低語。

偶爾九尾狐會回首看進窗戶裏,那位迦藍女神的笑容,美麗得宛如四月間的整個草原姹紫嫣紅。明明是一身尋常衣裝坐在火塘邊慵懶地撥弄琴弦,卻優雅得仿佛披着霓裳璎珞慵倚雲端,看遍了三千世界。

琴聲引來了夜裏撲火的螢蛾,彈撥的指尖柔柔一轉,火焰四周似是多了一堵看不見的牆,螢蛾閃爍着淡淡青色的翅膀便只能圍着火堆打轉,投不進金紅交織的火焰之中。

于是恍然。

她果然是那散逸的上古傳說中溫柔慈悲的雪山女神。

這才是上古傳說中那位溫柔慈悲的雪山女神。

她名為迦藍,而那一回她們見到的……是迦梨。

一字之差的名,其中多少曲折,多少驚心動魄,卻只有靜一人清楚。所以疏影不讓她問,那本就是與她們沒有關系的事情。

只要記得這一晚的月色如銀瀉地,杜鵑花的香氣氤氲在空氣裏,身邊的這人還在,沒有傷病,就夠了。

第二天一早,梵鈴的鳥鳴,易水樓的鷹嘯先後響起,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醒的。迦藍女神早已不見,只有桌上壇子裏開得恣意的杜鵑花還流離着隐約香氣。

臨別時,九尾狐涎着臉拉着疏影,冒着生命危險在她脖子上留了個比杜鵑花瓣更豔的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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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路上,殷娘子和殘照都很自覺地不把目光轉向堂主的脖子——堂主沒有刻意掩飾,不代表他們可以圍觀。現在還癱在馬背上人事不省的阿實就是前車之鑒,居然沒腦子地盯着堂主脖子偷笑,結果堂主走過他身邊時就輕輕一擡手,他整個人都飛了出去,看那動靜,怕是接下來半個月都直不起腰。

堂主畢竟是姑娘家,臉皮還是很薄的。

互相交換着眼色,殷娘子和殘照內心八卦熊熊燃燒,勁風撲面也不覺得多痛。陡然間,堂主側首回眸淡淡一瞥,兩個人渾身寒毛直立,立刻齊齊低頭打馬趕路。

更正,再姑娘家的堂主也是堂主,手段還是很可怕的。

易水樓召回鴉殺堂的原因很簡單,有人上門挑釁了。

自從搬離原來的大本營來到這座扶風城,易水樓一直都相當低調地經營。而扶風城是幾國交界的暧昧地段,亦是三不管之地,自然聚集了許多流寇逃犯,這些人漸漸組合成不同的黑道幫會,真正掌控着整座城。不過因為還沒有一家獨大的情況出現,只能微妙地保持着烽火連天之中的小小平衡。

盤踞在此地多年的東門幫,一直是相當黑道的黑道。也就是說,這座城裏的不少賭場、窯子、黑市,都有東門幫的背後經營;殺人越貨的事更是家常便飯。在這座扶風城裏,可以說是數得上號的強大勢力。

一年前老幫主全家被毒殺之後,整個東門幫一度陷入幫衆內讧之中。但不過四個月,一名分堂堂主力克群雄脫穎而出,用鐵血手腕平息了幫內争端,坐上頭把交椅,漸漸恢複了東門幫因內亂而一度傾頹的勢力。

東門幫經營了這許多年才站穩腳跟,與城裏其他幫會分庭抗禮。自從知道易水樓潛入城中之後,幫主就沒睡好過。但新幫主在借着易水樓的刀追殺了幾個外逃的異己堂主之後,不免對易水樓青眼相看,慢慢地卻轉成了別樣心思。

易水樓的生意雖是遍布黑白兩道,但暗殺居多,事後連痕跡都不留,真正讓雇主口耳相傳的并無多少;一心走黑道的東門幫又沒去查探易水樓在白道上的輝煌戰績,自然知道得更少。在東門幫的情報裏,易水樓低調神秘,也就是刺殺成功率比其他殺手組織強。至于勢力和防禦力如何,卻一點也查不到。

想到上個月被自己滅掉的那個殺手組織血手幫,東門幫幫主不禁琢磨起來。血手幫個個是好手,整體防禦卻差得一塌糊塗,整個幫會也就是一座小小的客棧掩護,放火燒了一夜再抄家夥圍攻就收拾得差不多,留着的殺手也很識時務,見到幫主腦袋被砍立刻投誠了。

照這個模式看,易水樓多半如此……若能收服,倒是一大塊肥肉。

這就是黑道兄弟對易水樓最大的誤解,也就是悲劇的開端。

易水樓接了一件東門幫委托的生意,完成之後上門收尾款,東門幫恭恭敬敬說三日之內一定送來。不料三日之後,扶風城東街茶館的頭子狼狽地跑回樓裏找醫堂弟子救命,滿面塵灰煙火色地報告,說作為聯絡點的茶館被東門幫的人趁夜偷襲,一把火燒了。

那個聯絡點有四個人,都是負責後勤和情報工作的,戰鬥力自然比不得刺客。兩個人被打斷手腳,一個被剜掉了一只眼睛,茶館館主只來得及割斷對方小頭目的喉嚨,就忙着拖上重傷的弟子們從密道逃回來了。

情報堂堂主洗硯怒了,當夜就沖進樓主“臨幸”的青樓花魁房間一腳踹爛了床……然後被樓主一掌從窗戶推飛出去,內傷,三成內力灰飛煙滅。當然,拖着內傷還是要報告弟子被人群毆的事情。

聚集在樓裏的弟子提議晚上抽個簽去把東門幫幫主的頭拎來,流丹強烈反對,說他要完整的活人好做毒藥或者解剖研究。樓主懶洋洋搖頭,揚聲傳令:召回鴉殺堂、冷袖堂和火器堂,發動一場幫會戰。

殺手組織要低調不假,可是易水樓來到扶風城竟然被黑道看低,那就幹脆立個轟轟烈烈的威,一次解決後顧之憂。現在有現成的獵物撞上來,不打白不打。而且……東門幫的倉庫應該很有油水可撈。

原本疏影還以為,這種立威之戰,樓主會很樂意親自披挂上陣。回到樓裏時才聽到樓主意興闌珊地說,據報告東門幫幫主不是美人,沒有值得他動手的地方。

所以,這才是樓主召回鴉殺堂的真正原因——有事下屬服其勞。樓主只需醉卧美人膝,等着醒掌扶風權就好。

難怪易水樓總有刺客想要推翻樓主啊……疏影默默理解了他們。

說是幫會戰,但易水樓作為殺手組織,絕不會像其他組織幫會戰那般帶着刀槍盾牌浩浩蕩蕩地上門叫陣,只是讓疏影一箭将宣戰書釘進東門幫總部的大門。那扇青銅鑲邊的實心木門喀拉拉一聲,迸開一道三尺長的裂縫。

東門幫轟動了,扶風城的各大賭場也轟動了。

為了防止易水樓最擅長的暗殺,東門幫召回所有精英堂主,劍戟森然地坐在總部守了一夜,卻沒有看到一個刺客送上門來。倒是第二天一早,守在大門外的幫衆連滾帶爬地沖進來報告,門口站了十來個人。

一水的黑衣勁裝,半身從肩膀幽幽蔓延到袖口的靛藍水紋,每個人臉上都戴着銀色描青紋的面具,一點真容不露。領頭的幾個站得很近,竊竊私語。

“樓主有令,不許全殺光。”冷袖堂主郁蒼沉着聲,“誰敢違令,自己廢去武功離了易水樓。”

“樓主這回怎這般心慈手軟。”火器堂主百煉掂了掂裝滿霹靂彈的口袋,很是不滿,“還費這勁?把攻城炮拖來,半刻都不用就解決了。”

“你是傻的麽?”恒舞堂主雲随雁秀眉一挑,翻了個很是迷人的白眼,“咱們是要來給樓主立威的!全殺光了,留什麽人去傳揚咱們易水樓的威名?”

“對啊。”百煉一拳捶在手心,“一炮轟平太便宜他們,慢慢淩遲才是王道。”

幾個人說得興致高昂,一道流光倏忽而來,不但打斷了他們的愉快交流,也把那個揮着長刀沖出來的東門幫先鋒堂主穿了個透心涼。餘勁不休,直直将人釘入大門上高高挂起。

三丈外枝繁葉茂的高大樹枝上有兵刃反射了陽光掠過幾位堂主眼前。

辦正事。

這道冷光終結了堂主們的閑聊時光,也讓東門幫整個炸了鍋。

“定是易水樓!”幫主氣得咬牙切齒,“所有人給我抄家夥!并肩子上!”

幫衆們熱血沸騰了。殺掉易水樓的刺客,這是多少黑道弟兄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人就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等他們群毆,還怕不能一舉揚名?

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不搞潛伏暗殺的易水樓刺客,就算只有十來個人,也不身嬌體軟易推倒的美食,而是能崩掉東門幫很多牙齒的鐵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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