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北陵琇會跑到西博來做說客,其實是為了解決西塞一線城鎮的經濟問題。
西塞衆鎮在她的經營下聲名遠揚,她也被子民口耳相傳成了神仙菩薩般的人物。盛名之下,就是投奔西塞的流民奴隸越來越多。
北疆苦寒,若是牛羊熬不過冬,失去財産的牧民就成了流民,這些人有的掙紮在貧苦流浪之中,死得無聲無息;有的則咬牙跺腳,走上了馬賊匪幫的道路,當嘗到做馬賊的甜頭之後,就更不願回頭。所以西塞一線的馬賊匪幫為患多年,歸根結底是流民無處安身落下的病根。
北陵琇接掌西塞時便認真研究了此地态勢。然後在溫臨江的謀劃下,施行了振興計劃。
除了一系列的打匪養軍,保民生息政策之外,她還采取了一項北疆衆多君臣皆沒有實施過的政策。
定期釋放奴隸,恢複民籍。
北疆的奴隸地位極低,身上還有烙印,連奴隸之間生下的孩子也逃脫不了這種命運。而邊境多戰,征戰之後遺留的奴隸要麽被新主人接收,要麽被販賣或陪葬,到死仍擺脫不掉奴隸的身份。
而溫臨江卻向北陵琇提出了賜予奴隸新身份的建言。
要求主人不得強迫奴隸陪葬,奴隸之子不承奴籍;除以罪入奴外,奴籍不得超過五年……
當溫臨江提出這些條件時,北陵琇先是驚愕,繼而猶豫許久。擁有奴隸或者說驅遣奴隸是權貴身份的象徵之一,若是大張旗鼓地宣揚此道,勢必會受到此地權貴阻撓,日後回到奉歌也少不得麻煩。
溫臨江便與她長談起來。
蓄養奴隸在北疆已有幾百年歷史,這幾百年間,奴隸已然發展到了一個十分龐大的數目。雖然北疆權貴都将他們視為會說話的牲畜,但不可忘記的是,這些奴隸本都是人。如此多的人,境遇卻如此悲慘,就像是一片茂盛的野草地,只要一點點火星,便可成燎原之勢。真到了那時,還有什麽權貴可言?
溫臨江把案上的點心一塊塊摞起來,做成一個顫巍巍的寶塔模樣,然後用銀勺一敲底部,整個寶塔頓時倒塌。
“頂為權貴,底為奴隸。底亂,則全局皆陷矣。”羽扇輕搖,溫臨江淡淡言道。
北陵琇揚眉:“換言之,若能收服底,則全局固矣。”
“殿下英明。”溫臨江笑了,“對奴隸而言,賞賜再多亦不過一時欣榮。外物賞賜,亦是人人可做之事,殿下想要固若金湯之底,便需非常之舉。”他指了指外面幾個婢女,“殿下當初放了她們的奴籍,可知會有她們今日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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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北陵琇垂了目,微微一笑,“始料未及。”
身邊的侍從裏,總有那麽一兩個會是別人的眼睛。她當初放她們奴籍,無非是想讓她們自行離去順便收買一下人心,結果卻是換來了出乎她意料的忠誠。
對于奴隸而言,有什麽比改變命運更寶貴?當西塞的奴隸發現在北陵琇治下便可擺脫那不堪命運的時候,他們怎麽可能不心動?甚至……這樣的事情傳到西博的話,又會發生什麽?
于是北陵琇邁出了收買奴隸的步子。
過程自然是艱難的。剛剛開始的時候她帶頭放奴為民,就像是走着顫巍巍的鋼索。手下改換了民籍的奴隸努力地為她宣傳新政,終于傳到衆鎮的權貴官員耳朵裏。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反對,言辭溫和些的帶着刀兵日日鬧死谏,膽大妄為的地頭蛇更是每天換着法地給她找事兒忙,不是這裏鬧馬賊了就是那裏牛羊瘟疫了,新政的推行艱難重重。北陵琇忍了一段時日後終于暴走了。
在軍營裏擺下宴席,邀請權貴官員皆來參加。不來?騎兵帶着馬車就上你家門堵着去請;躲?你躲得過她手下的那群密探?就算躲到牧場羊群裏也能給你請出來!
把權貴官員都拖到軍營裏大碗吃酒大塊吃肉,輕歌曼舞招待着,也不談一句新政的事。賓主盡歡喝到夜中,這些主人家的管事就手忙腳亂來報信了——奴隸們發起動亂啦!
這下可好,主人們不管樂不樂意,都被北陵琇四處搜羅來的烈酒灌得爬不上馬背,唯一因為身子虛只喝摻水清釀的北陵琇可着急了,喊着趕緊給每位大人配上兩個護衛,送大人們回去鎮住場面收拾動亂。她這一喊不打緊,衆位大人吓得魂飛天外,紛紛跪下叩首求她發兵援手。
把密探們混在奴隸之中,此番終能讓他們見機行事,一展所長。
哪裏會那麽巧,就在這個晚上,西塞一線的權貴府上都發生了連府兵都鎮不住的動亂?又哪裏會那麽神奇,奴隸們一聽是帝姬殿下的兵馬來了,就哭喊着要跟殿下走,否則寧死不降?這中間,把權貴們瞞得死死的新政傳遞到目不識丁的奴隸耳朵裏的是誰?說帝姬殿下正在跟權貴們鬥智鬥力的是誰?帶領着奴隸們砸開腳鐐,包圍了牧場和府邸卻又沒有鬧得血腥滿地的,又是誰?
從鬧事到平息,不過一夜滴漏。
雷聲大雨點小——可惜的是,從沒有見識過這種陣仗的權貴們不知道。
他們所知的,是帝姬殿下死死忍着淚水,顫抖着聲音發布命令:忤逆犯上,死罪一條——結果主人們還沒笑着說完“殿下英明”,腦子一轉過來就哭了。
沒了奴隸,牧場誰來管理操持?府裏的粗重活計誰來做?被坑得凄慘無比的權貴主人們只得向帝姬殿下跪地求情,願意以主人身份赦免奴隸們死罪。
好啊好啊,赦免吧。
不過這麽一赦,奴隸們嘗到了甜頭,以後怕是會喜歡上忤逆這種既新奇又刺激的休閑娛樂呢~~該怎麽辦呢?溫臨江閃動着不明笑意的眼睛半掩在羽扇之後:不如把這些奴隸都給殿下吧,反正他們也鬧着要跟她走不是?
啊?也不願意?那各位大人究竟想怎麽樣呢?殿下可是很忙的,沒多少閑暇在此與各位大眼瞪小眼呢。溫臨江笑眯了眼睛,眼底卻有一點銀光倏忽掠過——那分明是,帳外一排排映照了燦陽的森森劍戟。
簽下新政,保一世平安,永無奴隸忤逆之憂;不簽,是被以屢屢藐視帝姬之罪正法于此呢,還是回去頭痛那一群離心離德,随時會要了自己性命的奴隸呢?
這個選擇,似乎沒有那麽難對不?
若此地不是荒涼艱苦的西塞,沒有多少真正能一手遮天的權貴,她還真不知能不能順利推行這個近乎荒唐的瘋狂計劃。
第一步就這麽驚險萬分地踏過去了,可是還有更麻煩的後續。
奴隸被放了籍,便有了兩種路子。一種是留在主家作為仆傭,可以拿工錢;第二種是離開主家,自己去尋找更好的地方。
選擇第一種路子的奴隸通常是主家肯善待的,自己願意留下做熟絡活的;而第二種……聽到北陵琇這裏只要肯幹不但能吃飽飯,還能掙到牛羊成家……
于是北陵琇的西塞城人口增長得飛快,超過了周邊所有城鎮。
振興西塞需要人,而這麽多人又需要養……層層重擔壓得北陵琇幾乎喘不過氣。這也就是她那兩年打馬賊打得格外起勁的原因——撈錢撒氣兩不誤嘛。而帶着軍隊打得馬賊滿地找牙的時候,不僅打怕打窮了馬賊匪幫,還徹底震住了想要找機會反撲新政的權貴,一箭雙雕。
結果還是很不錯的……在能夠抽空去找疏影喝酒談天時,北陵琇是這麽認為的。
可是,等到溫臨江帶着西塞一線城鎮的官員們來報告,她才發現西塞這條線上的城鎮牧場,竟然快要擠不下人了!
人是不能閑的,閑着沒飯吃更是大危機的先兆。北陵琇召來衆位部屬官員認認真真分析讨論了一番,民政官們紛紛向她訴苦,她越聽心情越是煩惱。
手下太能幹也不讓人省心啊……她只是帶頭把西塞城和軍營治理出來,誰料到被她提拔起來的那一衆民政官會學得那麽快。
如今連最艱苦的開荒、采礦都有大堆的人搶着去幹,西塞附近的荒地已經沒了;牧場早開到了西博邊境,為了不讓牛羊把牧草都吃光還得控制住牲畜的數量;連她為了供給軍服辦起來的織造坊的技術都改良了兩輪,棉麻等植物通過遠道的西境行商帶來又被她收留的那群農家女子改良種植之後,現在西塞城裏連平民都能穿棉布袍了;商道裏明的打通了除西博之外的部族路途,暗的也滲透到了西博都城之內……轉過頭瞧瞧這些年蠶食鯨吞下來的西博土地,眼看着就又要人滿為患了!
以前是沒錢養軍養流民才讓他們去幹活賺錢,現在是沒有足夠的土地讓他們工作了!
原本想要來西博找尋分放勞力的法子,卻間接地從疏影這裏知道了這條路不可行。回到西塞的北陵琇苦苦思索,最終将目光落她在與北陵璟往來的書信上。
提筆寫下暗語信,托密使轉交給兩位親王。有事兄長服其勞,幫助辛苦無助的小妹是為人兄長的義務……北陵琇想,她以後能去見疏影爬雪山的時間大概會多一點了。
北陵璟從未想過,小九居然真的将他粗略設想的放奴策設計成了新政并且大刀闊斧地實施下去。雖然西塞的阻力比起北珣其他地方都要小,卻仍是不容小觑的突破——有了這個口子,要打碎北珣奴制就不再只是他筆下的一紙墨痕!
北陵璟借着要大量勞力整頓牙石經濟的理由,接收了北陵琇送來的流民。水銀和密探們一路接應着,将這些互相扶持的流民帶到了牙石。而這些出身西塞的流民更是帶來了一系列改良的紡織、采礦、放牧等等技術。加上北陵璟與北陵琇如出一轍的放奴新政,為水銀這位藩王在後世贏得了比所有牙石先王更高的贊譽。
在收到這封暗語信之前,北陵琏在奉歌收到的消息與北陵瑛是大同小異的:北陵琇忙着開商路,弄織造,帶着流民放牧牛羊,培育牧草……她治軍的威名就像是夜空裏倏忽一現的流星,只讓人隐約記着一點燦爛,卻怎麽也描摹不出那時的絢麗。
因為說到底,她的手裏只有那區區幾千軍馬,萬萬不能與奉歌相抗衡。你把西塞治理得再膏腴,到了真正動武奪位的時候,這些……最後都只是敵方的戰利品而已。
而這封信裏,卻透着一股子得瑟的苦惱。
兄長啊我這裏人太多了養不起了你收點兒去練練鐵鹞子或者密探啥的呗?錢不用擔心,小妹來出!
北陵琏想,他一直想要解決而不得的邊境充實問題,終于找到路子了。
邊塞與國土息息相關,尤其是如今的北疆,每個國君都忙着擴張國土,卻沒多少心思來鞏固邊境線,才會讓邊境界碑大多形同虛設,今日你奪了去,明日我搶了來——暧昧的三不管區太多,戰亂總是此起彼伏。若是能将北珣周邊的三不管區都納入版圖之內,成為堅實的邊境屏障,今後不管他出征哪裏都不怕其他邊境線出事!東征西讨這麽多年圖的什麽?不就盼着讓北珣君臨北疆大地,不再受他人欺侮?
等北陵琏看到混在各地流民裏彙聚到他軍營裏投軍的西塞“流民”時,一整個震動。
她送來的這些人哪裏是單純的勞力!手掌黝黑,臉上留着傷疤的鐵匠、指間虎口結着繭子的武人、腳步輕靈卻目光犀利的探子,還有好些看起來就是讀過書的,高談闊論籠絡人心那叫一個厲害……
小妹竟然舍得!
北陵琏飛快地計算着,這些人加入他的軍隊,那整個軍隊的戰鬥力的增長速度和高度……十年……不不不,給他五年,就能讓邊境固若金湯,到那時,只要他揮鞭策馬,指向何方就能打到何方!而且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不得不說,北陵琇收買他的這一招,實在是太太戳中北陵琏的心窩子。
兄長們的回信中所描述的美好遠景讓北陵琇久違地覺得……可以春風得意一下。
九尾狐晃着酒壺對疏影說:我心裏煩着吶,都說了別搞得太張揚,可就攔不住人要湧進來。
她眼神亮閃閃地說,西塞要是再這麽整下去,怕是要變成西都了,不妥不妥,得想法子控制發展速度,不然跟奉歌那兒不好交代。
她攬着疏影笑眯眯地說,今兒個月色真好,杜鵑花這麽香,疏影啊,跟我合奏一曲怎麽樣?
疏影“………………”她覺得九尾狐的“謙虛”實在是沒什麽說服力。這家夥就差叉腰蘭花指仰天三段式長笑來補充表現身後九條尾巴齊齊開屏的得瑟。
對她而言,九尾狐說話的內容沒頭沒尾聽起來似懂非懂并不能影響她的心情;但是接連兩天都要面對一張充滿了“我好英明神武喔快贊美一下”的臉,殺氣多少還是會忍不住洩漏出來。
雖然作為刺客不懂得哄狐貍開心,沖着她送來的杜鵑花确實很美這點,疏影還是不想把雙刀抽出來朝某人高高翹起的尾巴砍。于是只好默默挂起琴弦,跟着九尾狐飛揚的埙音,一點點合上冷冷的調子。
被暖酒熏染得比杜鵑更豔的面容,讓九尾狐看上去……很迷人。
所以當這樣的九尾狐側了面容靠過來的時候,疏影沒有拒絕。喝了酒的唇吻着絲絲的熱,吐息之間盡是醇厚濃烈,動作也越發放肆。
骨子裏的恣意被疏影的幾番回應挑動起來,九尾狐手臂環緊了懷裏的人,一手插入她發間将後腦托高,更深更動情地吞吐彼此氣息,另一手緩緩在她身後游移,撫弄到腰帶時只略停了一停,随即握住帶結,窸窣幾聲便松了開來,手掌順勢探了進去。疏影微微一喘,渾身繃緊,九尾狐幾不可聞地低笑一聲,舌尖描繪着疏影唇線,緩緩向下而去,徘徊在她比平日鼓動得快了些的頸間,卻分明感到對方的手抓住了自己肩膀脈門——啊,若是此時往她脖子上咬一口,怕是要吃上一記分筋錯骨手呢!黠心頓起,探入衣襟的手便不老實起來,尋着柔軟處一個使力,疏影喉嚨裏一聲驚吟迸了出來,太過陌生的感覺席卷而上,緊張之下一拉,一聲裂帛,竟是九尾狐的半幅衣袖從肩而下被她撕裂了。
九尾狐眼睛一眯,差點便笑了出來。
這可算是……傳說中的“斷袖”?
“诶?”
一聲驚訝,輕得幾乎融化在空氣裏。
推開壓到身上的九尾狐翻身坐起收攏衣襟,疏影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當然,九尾狐的臉色也黑了。
“小狐貍,擺臉色給誰看?”
“豈敢,”九尾狐酸酸地頂了一句,抓過疏影來狠狠吻下去,“欠着!”手上沒停,忙着給人重新系好腰帶。至于她那半幅報廢衣袖,疏影一翻手,抓起自己的披風為她掩了。
“哎呀~~”屬于靜的眼睛狀似害羞地眯起,眼底的促狹和興味卻沒怎麽掩飾住,連帶着屬于迦梨女神的唇,也悄然揚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