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雪落,紛紛如絮舞,被利風吹散成無數碎玉的雪沾了眉睫,凝成冰冷晶瑩的霜華。
這會是今年冬日最後一場大雪,能将一切悄然掩蓋,不留痕跡。
疏影隐在松柏層層枝桠中,耐心等待着目标出現。她在此已守六日,對于目标的一舉一動終了如指掌,也就有了一擊必殺的把握。
廂角垂着華貴錦緞的馬車從道路的那一頭緩緩駛來,即使在雪中也力持安穩。走近府門,車簾掀起,仆人們圍攏上來,打傘的放腳踏的遞手爐的忙忙碌碌有條不紊,一襲滾着毛邊的金棕色披風裹住馬車上慢慢走下來的人,擋雪的傘立刻舉到他頭頂。
就是此時!
松開弓弦,流光一瞬。
圍攏的仆人尖叫出聲,被射穿的大傘墜地,披風下一支利箭穿喉而出,血色染了雪地凄豔。
府門前的護衛沖過來将人護住,馬車內的另一人哭喊着跳下來緊緊抱住他,與慌亂的仆人一起将人擡進府中,凄楚哀哭之聲立刻從府中傳出,炸鍋一般亂了雪落的寂靜。幾名護衛沖出府門搜尋四周,試圖找出兇手所在,不多時,便見着總管打扮的人帶頭騎馬從角門奔出,幾個仆人分頭往鎮上的醫館和神廟而去。
疏影收起弓箭拉上鬥篷,等到混亂的人聲漸漸落下,才從松柏上躍下,跳進底下等待接應的馬車之中,悄然離去。
落雪會掩去所有驚心動魄,一切都會消失在無聲的雪下。
而她的任務,已然成功。
兩日後,送尾款回樓的刺客帶回了一樁消息。
這樁買賣的金主——就是那天與目标同乘馬車的女人,将尾款托人交到易水樓聯絡點,她自己則在目标死掉的當夜用一把匕首自裁了。
警惕性極高的聯絡點老板疑心此事會牽扯到易水樓,少不得派人打聽一番,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
金主并未牽出易水樓絲毫,府中消息言道,因她大義凜然的自裁行為,成全了一個“情深意重”的名,破例以卑微的侍妾身份得到了與主人同穴而葬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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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葬嗎?
聽着醫堂弟子們當笑話談論的這樁消息,疏影接過藥材,心下幾分了然。
是為了能夠陪葬,才交托易水樓這樁案子。親自動手的話,很容易被懷疑被查出,所以假手于人,才能在自裁後獲得陪葬的資格。
在醫堂幫忙的烏娜聽完了這樁案子,卻沒有當作是笑話一聽了之。站在疏影身邊的她吸吸鼻子,為那個女子落下淚來。
她不知道這樁案子後面藏着多少驚心血淚,卻能夠明白那女子的動機。
情深若此卻始終求不得,哭泣無濟于事,美貌亦不可長久,于是終化為鬼。
也許那女子也曾恨不得親自動手的,因為眼看着心愛之人毫無自覺地踐踏自己的深情,這樣的煎熬太痛苦,身心俱焚,時刻都宛如煉獄無間。
而這樣的痛苦,在別人眼中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吃醋”,在她的男人眼中,更是一種彰顯自己魅力的誇耀之物,絲毫不會有人知道她每日每夜所承受的煎心痛楚。
鴻雁飛在天空上,對對排成一行行;草原上的香花喲,只為情人來開放。
我的琴曲練得熟,我的歌聲賽百靈;只等我的情哥喲,月圓來與我同唱。
桃花謝了不結果,情哥不來琴弦斷;牧草枯了戈壁荒,秋風吹送碎心調。
鴻雁一心哥兩心,高山不變哥心變;沙土易碎妹心堅,紅花随水妹心定。
眼淚哭幹眼睛瞎,嗓子哭裂歌聲啞;大火燒琴鑄短刀,割掉頭發賣鬼神。
身墜地獄心已死,濃情蜜意只餘恨;短刀挖出二心來,烈火焚盡随風飛。
烏娜從未唱過這首歌,但她不止一次聽到過。被人抛棄的女子,丈夫不專一的女子,明明努力維系着情,卻一次次被棄如敝屣的女子……她們的恨與怨,只能借着這樣的歌來流淚,破了心,無法縫補,無法得救。
于是只有寄托于死亡——不是終結性命,就是終結了心。
怔怔地落着淚,卻有一方巾帕貼了上來,略顯笨拙地拭去她的淚。
擡首,鴉殺堂主手中握着不甚柔軟的帕子,面無表情,手勁卻是很輕的;其他刺客好奇地張望過來,疑惑擔心的神情或深或淺。
烏娜的臉紅起來,忙接了帕子拭去淚痕。那帕子粗糙,她又使了力,片刻就将面上擦出幾道紅痕來,旁邊立刻有醫堂弟子翻個白眼,閃電般奪了帕子去換了方柔軟的絲巾塞在她手裏,順勢便搭上了她的腕脈。
“我我沒事啦。”烏娜有些無措地搖頭,小聲道。
“嗯。”為她把脈的醫堂弟子颔首,随即轉身對刺客們開吼:“都靜些!瞧她都被你們說的吓着了!”
呃,她并沒被吓着……烏娜看着刺客們紛紛表示理解并且壓低了聲音說話的樣子,默默地将反駁的話吞回肚子裏。
是的,刺客們不會去試圖理解這樁案子背後的種種情孽糾纏,也不會來問她為什麽落淚,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她付出關心。
烏娜眨着眼睛,微笑起來。
“今天晚上煮羊肉鍋,堂主,留下來吃飯吧?”
疏影看看烏娜誠懇的眼睛,再看看窗外那幾雙聽到這話就亮晶晶的眼睛,輕輕點頭。
原本是要趕回木屋進行清理的,但烏娜的話卻觸動了心底的一根弦。
九尾狐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拉着她一起,在木屋裏用火塘煮羊肉鍋。
提前用香料腌好的羊肉下到鍋子裏,翻滾出陣陣暖入脾胃的香氣。九尾狐便會斟了青稞酒,帶着絲絲笑意,似醉非醉地且飲且敘,調笑或是聊天。
在蒸騰的香氣中,她的眼睛帶着一點點迷蒙氤氲,臉頰和唇被酒和香氣烘得紅潤潤的,鮮豔欲滴,好看得緊,很是誘人。
偶爾,一鍋子羊肉沒吃完,兩個人就滾到床上去了——雖然總被打斷。那只狐貍很忙碌,而且總是伴着危險。
疏影嘆了口氣,心底有點悶悶的痛。
這不好。還沒跟她讨完債,就已為她心疼起來。
“先生,有琏王兄的消息嗎?”
踏入大帳的溫臨江來不及拂去一身碎雪,立刻從懷中摸出一卷羊皮遞上去。機靈的總管随即為他送上暖呼呼的熱茶,将帳中的炭盆又撥弄得旺了些,才低頭扶肩退出大帳。
匆匆展開羊皮,北陵琇越看,眉心越緊。
琏王兄的母妃不願背負那個“紅顏禍水”的罵名而自盡,确是非常烈的北蠻族性子。可是她這一死,倒更像是坐實了琏王兄身世不明的傳言——也許她在死前有留下證據,可是深宮之中,要在她死後湮滅證據并不是難事。
父王的病因此加重,禦醫皆束手無策,僅能用藥湯吊着一口氣,拖得一時是一時。政務自不必說,被親王們瓜分掌控,只是不知那關鍵的遺诏最終會落到何人手中。北陵琇不得不佩服一下她的父王,都到這時候了,依然能把遺诏的情報握得死死的不漏分毫口風。
琏王兄被逼得逃出奉歌,本歸屬他管理的奉歌禁軍兵權落到北陵瑛手中。這無疑增加了奉歌的變數,北陵瑛想要在奉歌生變,還有什麽比禁軍更方便?他此時不動手,多半是尚忌憚着在奉歌掐着不少朝臣和外戚喉嚨的璟王兄。若是輕動,璟王兄那性子可不避諱來個魚死網破,讓他奪下一個空蕩蕩的北珣朝堂,後患無窮。
沉吟片刻,北陵琇決定此時以琏王兄的變數為先。畢竟,她這位王兄餘威猶存,此時又背上了母親血仇,雖然她很想相信琏王兄對北珣的感情,但此時被逼上梁山的琏王兄會做出什麽事來……真不好說。
細細設想北陵琏逃亡的後招,定會先去找他的黑鹞子。可是羊皮卷上的消息告知她,黑鹞子并無動靜,他們未能接應到琏王兄。
忠心耿耿的黑鹞子不可能一夕之間被北陵瑛收買,他們是被隐瞞消息?或是其他的什麽原因?
她的疑惑在第二天送來的羊皮卷上得到了解答。
黑鹞子的戰馬發生時疫!
“尚未過冬,大寒亦過,怎會有時疫?”北陵琇冷了面容。
戰馬染上時疫,便是等于宣告黑鹞子喪失了戰鬥力。騎兵也會被以“控制時疫”的名頭軟禁起來,哪裏能夠與琏王兄取得聯系?
溫臨江取出夾在傳信竹筒中的幾根牧草細細觀看,又放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嗅,終于開口:“殿下,草中有毒。”
“何毒?”
溫臨江将牧草抛入燈油之中,焚燒出的氣味混合着燈油,竟有幾分甜香。
“郁麻。”
去掉莖稈曬幹了就與牧草外表頗為相似的藥,能讓牲畜上吐下瀉,病弱的還會一命嗚呼。這種草春初生夏初結實,秋初便枯盡了,要采葉子來曬幹冒充牧草的話,該是從春初便開始采集準備。
能謀劃這麽久,還能混入黑鹞子軍中下藥,北陵琇不懷疑到北陵瑛身上簡直對不起她吃過的苦頭。不過……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确是很有才幹。
“殿下!”
大帳門簾一掀,風塵仆仆的梵鈴單膝跪在了她面前。
北陵琇突然明白這場“時疫”的元兇是誰了。
除了精通養馬的宛族人,還有誰能這麽輕易地獲得黑鹞子的賞識,從而進行這一步步計劃?也許琏王兄亦是知道宛族與北陵瑛的盟約有所防範,但宛族流浪四方,多年下來養成了并不很重視血統的習慣,族民的長相和語言甚至口音也與其他北疆人一般無二,換身北珣衣裳再僞裝一下,要混入馬夫這種粗使職位并不難。
黑鹞子這回,栽得不冤。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