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身為鐵騎精英的北珣黑鹞子居然栽在一場時疫上,将領們的焦急可想而知。但只過了幾日,這場所謂的“時疫”就被黑鹞子抓到了把柄。

重騎兵要練出無堅不摧的戰力,培養戰馬與主人的默契非常重要,自然要與戰馬朝夕相處。在一塊久了,對于畜病這門學問即使不精通,也都知些門道。這場“時疫”來得突然,本該立尋獸醫到營中看診,偏在此時宮中某位妃子豢養的寵物亦病了,本就不多的獸醫皆被立刻召了去,心疼戰馬的老兵不肯讓啥也不懂的人胡亂照顧它們,紛紛挽起袖子親自上陣,不眠不休兩三日之後,幾個懂得深些的老兵終于覺察出這“時疫”症狀不對。

事有蹊跷,老兵迅速報告了擔着副将職責的莫欽。莫欽正為疫情和琏親王的逃亡急得夜不能寐頭頂冒煙,聽到此種情況,皺眉沉吟一陣,當即帶了人循着馬廄裏外拿出搜敵尋蹤的功夫翻查一場,從地面飲水火把查到牧草,忙碌整整一晝夜,那些尚來不及處理完畢的假牧草自是原形畢露。這麽一查下來,馬夫顯然最為可疑。

知道了目标,終于冷靜些的莫欽聯系起這些日子種種事情略一深想,頓覺渾身發寒——這裏頭水太深,他尚看不清。可若不趕緊抓住這條線索查出些什麽,黑鹞子怕是等不到琏親王回來就要不明不白地毀在什麽陰謀裏了!

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黑鹞子自無怨恨;但若是為了誰的私欲野心,就這麽讓北珣的一柄利刃莫名其妙地斷了死了,如何對得起琏親王帶領他們用多年的鮮血戰功拼出的赫赫威名?

思及此,盡管沒有北陵琏的號令,軍營內外還因琏親王逃亡而被朝堂安排了不少瑛親王派來監視他們的人,莫欽仍當機立斷,帶上人就往馬夫的帳子準備抓人問責——這是黑鹞子內事,瑛親王的人管不着。況此非常之際,慢一步就離危險更近一分,等不得。

但,莫欽仍慢了一步。

帳子門敞着,本住在裏頭的馬夫一家人影皆無,連細軟都沒收拾。莫欽火上心頭,幾乎咬碎一口鋼牙。領着兵士細細查了腳印蹤跡,定下方向朝營外追,瑛親王府的人卻在營門攔住他們,一道聖谕壓下來,竟是生生将他們困在營內不得妄動。莫欽耐着性子與營門守衛周旋許久,終究是想到不能讓不知躲在暗處的誰因他們這一鬧給琏親王扣上更多罪名,及時止住了幾乎跟守衛動起手來的兵士,一群人強壓下滿心憤怒收兵歸營。

不過,黑鹞子有黑鹞子的法子。半夜裏,十來個兵士跟着一名百夫長趁守衛換班之機潛出軍營,一日之後又潛回營中報告——他們追到了奉歌城鄰近的興涼城外,線索斷絕,失了馬夫蹤跡,生死不明。

莫欽眉間愁紋更深一層。

若是追回或找到屍首的話,還能摸出些線索;生死不明,則找不出幕後主使,也猜不到是否還有後着,最是危險。

營門外忽然一陣騷動。

“副将,”一名百夫長匆匆入帳禀報,“主簿家人來給他送東西,被攔在門口,幾個兄弟看不過去,吵起來了。”

軍營門外确有一對母子,那雙鬓斑白卻精神健爍的老婦正是主簿之妻,黑鹞子上下皆認得;而那一臉絡腮胡的男子,卻并不是莫欽印象中的人。軍醫膝下四子二女他都見過,門外扶着老婦的人分明陌生,卻是一口一個“娘親”喚着,主簿妻子竟也是一臉慈母之色地應下來。

有蹊跷。

莫欽定定神色,慢慢走過去,厲聲開口:“白日喧嘩,有違軍紀!一群兔崽子,好日子過久了就忘本了?!來人!軍規處置!”

“副将且慢!老身有話說!”門外的老婦喊了起來,嗓門還是那麽亮,“老身給老頭子送些自家做的衣物吃食,這幾位守門軍爺卻非要搜老身的包袱!難道現在的黑鹞子,連老身都要當成奸細看了?”

她敢說這種話,是憑着與黑鹞子的交情。當年主簿随軍出征,留她守家裏的藥鋪,她守了一年,研究出治刀劍傷的良藥方子,二話沒說就托人千裏迢迢送到主簿手底,全沒想過這秘方賣出去能讓藥鋪賺進多少金銀。就憑此,說她是黑鹞子的恩人一點不為過。

莫欽立時順水推舟放軟口氣,“老夫人說這話可愧殺我了……他們不知是您,多有冒犯,我代他們向您陪個不是罷。”說着,深深一禮。

莫欽如此低姿态,守衛自然明白這人攔不得。可職責所在又不能放人,局勢一時僵持。

百夫長的腦子此時轉得快了一步,吩咐幾句,很快就有人把主簿請了出來,老兩口站在軍營門口唠叨了幾句家常,老婦人把包袱在丈夫眼前打開,一一指着那些物事絮絮交代了不少注意飲食起居的話,說了大半時辰,才心滿意足,讓“兒子”扶着,姍姍而去。

包袱攤在大家目光下,守衛也看見了不過是幾件衣衫和些吃食,再看到那幾個方才與自己争辯的小兵滿臉“小人之心”鄙視滿滿,不由尴尬起來,不好再伸手翻弄人家的瑣碎物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主簿收了東西回營。

當然,鐵面無私的副将莫欽還是依照軍規,打了那幾個鬧事的士兵一頓軍棍。至于動手的軍士有沒有手下留情,他難得糊塗地忽略了。

就在當夜,主簿将最近的軍中事務整理成冊交給莫欽審閱時,穿着妻子今日送來的新衣衫,然後從繡着壽雲紋的袖子裏摸出一封暗藏的箋。

他不喜壽雲紋,向來敏慧的妻明知此點卻仍繡在衣服上,便是告知他此處有異——多年夫妻,這點默契自然懂得;加上今日那個假兒子的一場戲,他更多了幾分心。

紙箋不大,一個字銀鈎鐵畫,沉甸甸幾欲透紙而出。

莫欽長舒一口氣,燒掉了它。

琏親王的筆跡。殿下無恙,他們自當定心。

北陵琅接過茶杯淺嘗一口,目光一亮,随即贊嘆出聲:“好茶。”

“哪裏,”主位上的宛族族長輕捋長須客氣颔首,“比起北珣茶師的手藝,還是差遠了。”

帶着客套笑意的寒暄已畢,北陵琅正襟以坐,雙手捧出一卷陳舊羊皮:“琅以宛族故土一十一城與勒因河牧場為禮,願與貴部族結盟,共圖北珣大計。”

這片土地是他被封為親王那年父王賜給他練手的。雖然後來他包袱款款跑路去也,父王卻很精明地一直沒有将這片封地改賜他人。如今正好派上用場,不得不說父王的後手實在很高。

族長聞言卻并未顯出悅色,目光反是沉了一沉,半晌方道:“琅殿下此言,是說我宛族今後……将歸于北珣了?”

北陵琅微笑,“駿馬跑得再遠,也會回到出生的草原。貴部族漂泊多年,難道就不想回歸故土?”

老族長沒有接那卷羊皮,銳利的目光直直盯着北陵琅,一字一句,落地有聲:“我族孤弱勢單,這許多年的确只得依草附木,但宛族,依然是宛族!”

土地和牧場可以失去,但宛族之名不可忘卻丢棄。

北陵琅的微笑未改:“北陵琅敬的,就是貴部族這份鐵骨。”他将圖卷放在族長案上,扶肩垂首,“一十一城與勒因河是北珣之地,宛族子民自然亦是北珣子民,民歸故土,理所應當。我北珣容得下西博的神只、牙石的異俗,容得下流浪的‘婆娑’之子,又豈會容不下宛族之名?”

族長眉目深深一動,眼底的冰霜漸漸化去。北陵琅看在眼裏,笑意更深。

“琅有一言,族長可願一聽?”

老族長擡起了眼睛:“殿下且慢,我尚有疑問。”

北陵琅挑眉,随即正色:“請。”

“敢問殿下此番前來相談,是代哪位親王?”

“族長此言,是不信琅亦能翻覆奉歌?”北陵琅輕輕一頓,笑意微微,眼睛裏卻有一點寒意慢慢揚起。

老族長面上聲色不動:“一族性命盡付我手底,重逾高山,此時言語冒犯,實不得已。”

北陵琅眼底寒意退了些許,持杯飲下茶湯,沉吟片刻,從懷中摸出另一張羊皮卷。

此卷無字,一點點打開來,露出裏面裹着的兩枚銀環綠松石戒指。戒指的黃金底座上镂刻着宛族的王族花紋,清晰可辨。

“卡薩巴将此物托我交予您。”他面色鄭重。

“……他人呢?”老族長動容了。

“他的傷……尚不宜動。”北陵琅壓低了聲音,“請族長放心,他的家人皆在旁,‘婆娑’亦有好大夫,您的孩子不會有事。”

老族長垂目摩挲着戒指,斂了方才的驚動,目光卻暗暗投向案上衆多卷宗中的某一卷羊皮。

就在昨日,北陵瑛的信使送來的消息——卡薩巴一家雖得他部下傳信及時逃出軍營,卻被趁夜潛出的黑鹞子擊殺于彎月河,奪走身上的宛族王子徽戒,屍身亦被沖走。

在看到戒指前,他深信不疑且驚懼不已。

良久,老族長開口:“請問殿下,在何處救得我兒?”

北陵琅點點頭:“彎月河,亦是機緣巧合……”

“婆娑”在彎月河中游岸邊紮營,夜中,睡得淺的劍客被打鬥聲吵醒,見着了正被追殺的卡薩巴一家。見那些追殺者連孩子也窮兇極惡地下殺手,一聲呼哨叫醒了衆人出手,成功救人。

“那些人黑衣蒙面,身份不清;見我方人多便逃了,‘婆娑’武藝不精,追之不及。”北陵琅深深嘆息,很是慚愧的模樣。

他可不會坦白“婆娑”裏收容了多少江湖高手,更不會提他們把那幾個黑衣人揍得鼻青臉腫,才“不小心”放跑了他們。

若真是威震北疆的黑鹞子,會因一群流浪的歌舞伶人就抛下任務逃走嗎?老族長沉思許久,心下漸有定論。

北陵瑛。

殺人滅口,再用信告知他宛族與黑鹞子已結下死仇,徹底斷絕宛族與其他人合作的路途。

得罪了黑鹞子的宛族,若是不依靠現在能控制黑鹞子的北陵瑛,将來會遭到可怕的報複;而此時,也無法找到其他更方便的合作者。畢竟在北珣,有誰會在沒有控制住黑鹞子的情況下,就成為這柄利刃的敵方?若是投靠他人被黑鹞子找上門,合作者會第一個就把宛族推出來平息黑鹞子的怒氣吧。

就在北陵琅造訪之前,他将答應北陵瑛繼續合作的回信交到了信使手中,此時恐怕北陵瑛也收到了。

可如今事态丕變,那封信上說的黑鹞子趁夜潛出追殺,怕也是北陵瑛指示守衛的刻意放水。死無對證,要嫁禍黑鹞子太容易。

宛族如今,竟被他一時不查陷入兩難之地。老族長面色難看起來。

與北陵瑛的合作遲早不能繼續下去,但北陵琅提出的優厚條件,是否只是一座空中樓閣?

遲疑之際,帳外通報聲傳入——宛族郡主,他最倚重的女兒回來了。

北陵琅施施然起身迎接,心下底定。

宛族郡主這些年除了幫助族人養馬之外,可是很盡責為宛族尋找後路的。她雖是定下宛族與北陵瑛合作之人,卻也是第一個看出這場合作不可長久之人。

有這樣的人在,他的計劃離成功就不遠。

果然,郡主向他施禮,然後入座,緩緩道出他手底的牌。

“婆娑”只是他手中一張用來吸引世人目光的牌,成功遮掩了琅親王其他的部屬。

戰亂的北疆大地上,流浪的部族何其多,他們的力量散如星火,但若是有人将他們集結,亦可燎原。

郡主只探知到這一步,但足以令北陵琅鼓掌贊一聲好,也足以讓老族長下定決心。

只有一個問題,族長已經說出口的合作承諾,要如何對北陵瑛交代?宛族付不起現在毀諾的代價。

北陵琅留下地圖和“若有難可援手”的承諾離去,宛族與北陵瑛的問題,則留給老族長和郡主傷腦筋。

查看了那幾名暗衛的傷勢,聽完幕僚的報告,北陵瑛深深皺眉,一點點握緊宛族族長送來不久的信。

琅這次出手,真是撿了好大的便宜。

宛族雖承諾會繼續合作,但琅這麽一摻和,這合作的關系便岌岌可危了。貌合神離的合作者,就是隐藏的背叛者——尤其是做慣了牆頭草的宛族。

思索許久,北陵瑛擡眼:“來人!”

必須派人去盯着北陵琅,查出他手底究竟有什麽牌才讓他如此有恃無恐。

是他大意,一心忙着對付看得見的敵手,卻把這疏遠奉歌已久的人給忘了。現在必須記起的是,琅畢竟是差一點被立為儲君的人。在此時殺回馬槍的琅,說不定比任何人都要危險。

按老五的性子,很快就會有眼睛盯到“婆娑”來了吧。北陵琅騎在馬上低笑出聲。

小九啊小九,要把老五的眼睛從你身上挪開,老子可是煞費苦心,連底牌都快讓人掀了,你可得給老子争點氣啊。

遠在行軍中的北陵琇後背一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随即挺直背脊,半點異樣沒有地恢複英明神武威風凜凜的帝姬狀态。

奉歌越來越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主角木有登場,都在場外休息:

北陵琇:抗議!我明明登場了!

北陵琅:出來打個醬油而已真好意思說啊!!

北陵琇:醬油也是登場!拍行軍戲很辛苦的!而且見不到疏影!

衆: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

疏影這些天因為木有戲份,本想去找同樣沒有戲份的靜請教怎麽選一只好埙的問題,但是被雪山女神一眼瞪回來,只好獨自背起包袱去鎮上選埙。

當然,這種事她一個字也不會對人說。

想買新的埙,是因為每晚睡着前時,那個人會溫柔地撫着她的背脊和發絲,哼着那些熟悉的埙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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