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溫臨江放下羽扇,将一卷羊皮與一杯熱茶推到疏影面前,微微一笑:“請。”

即使燕王未賜官爵印信,溫臨江依然在朝堂中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威嚴,再加上他曾以“無上妙法”“治療”過王後,如今在府邸擺下“治療陣法”,再以拜帖請王後至府邸進行“恢複治療”,自是順理成章得很。

疏影給北陵琇留下口信便悄然離開,等宮女們反應過來時,只餘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娘娘就不見了”“娘娘果然神通廣大”的崇拜傳言。

此時此地,疏影沒有接過那杯茶,而是先展開了那卷羊皮。

“此乃委托的一部分。”溫臨江的聲音十分平靜,“委托,樓主已接;而此物,我想單獨交托王後。”

“保,或毀?”疏影卷起羊皮,細細用繩子紮好了揣入懷中。

“保,不與人知;必要時,還予我所托之人。”

“必要,是何時?”

溫臨江認真地盯着她,眼底的寒氣一點點升上來:“你與王決裂之時。”

疏影眼底有什麽深深一動,終究還是半阖了眼眸,點頭。

溫臨江的笑容又挂上了臉,将一塊小小的令牌放到案上:“此物,是樓主托我交予王後。”

烏木打造的令牌不過拇指大小,通體漆黑發亮,形如飛刀,小小的“召”字刻在刀身中央。

疏影瞳孔驟然一縮,收起令牌,起身扶肩,略施一禮便向外走去。等溫臨江回過神時,她已不見人影。

三日後就要去巡視牧場,原本計劃是帶上疏影一起給牧民們一些類似“神跡”之類的鼓勵,順便樹立一下王與王後恩愛不移的形象,給子民的幻想錦上添花一番。但當北陵琇回到寝宮,沒感覺到熟悉的殺氣,卻從案上不允許任何人碰觸的折子匣裏翻出一封書信時,她知道這趟共巡牧場的計劃已随着南風飛遠了。

出行幾日,必歸。

簡單的幾個字,意思也很清楚——我會回來,所以不許跟。

跟她之前留的口信不同,即是說這次出走并不關先生什麽事。北陵琇一聲低喚,暗衛首領從窗外閃入,慚愧不已跪地請罪。

他們沒能跟住王後。

從一言不發抽身就跑進步到先留書再出走,很好嘛哈哈哈哈哈……而且挑這個時候走,也是給了她臺階,讓她可以用“王後病體未愈”的理由來應對為何不是二人同巡,很貼心嘛哈哈哈哈哈……

北陵琇彎着眉目揚着唇角,一掌拍碎了書信,手底的案桌咔嚓一聲,迸出一道扭曲裂痕,翻倒在地。

白日的奉歌街市總是熱鬧的,來來往往的行商和流浪的藝人正七嘴八舌地說着演着這半年來最受歡迎的劇目——納楚歸降。經過了無數人的口,這場歷時三年的戰役已經變得神乎其神,再也不是一封封三言兩語的戰報和鮮血淋漓的烽煙,而是一個個戰無不勝的故事,那些凱旋的将士,也成為了如有神助的英雄,被人們用歌謠和傳說所頌揚。

那些樂音和故事在耳畔一晃而過,改換了衣裝的疏影混在人群之中,牽着馬悄然向奉歌城外而去。

往令牌的刀柄處按下,便能打開刀身,那裏面用暗語寫着時間和地點,是易水樓最機密的召集令。此令出,哪怕你遠在朝泉的西南高地,也得千裏快騎趕到集合地點。

本是要與她斷了聯系的易水樓,此時發出召集令,是何意?疏影不去想,是易水樓之人,便得接令行動。

集合地點在奉歌城外二百裏的一座牧場中,此時正是游牧季節,數十個部族在此紮起帳篷,已形成了小小的城鎮一般。易水樓的帳篷就隐藏在一座小山坡後面,烏娜的羊群正放出去吃草,陸續趕來的堂主們則坐在帳篷之中喝着茶,讓身體略略休息。

一天一夜之後,最後的堂主進入帳篷,臉上還有尚未擦幹的血跡,脖子上包紮的繃帶還浸着鮮血,卻仍是一言不發地向樓主施禮,然後坐了下來。

樓主罕見的嚴肅着臉色,徐徐道,此番召集堂主,是因溫臨江的委托。

溫臨江要求易水樓保護他與妻子二人離開北珣,目的地則是紫雁河支流獨夜江邊,朝泉管轄的易州城。

北蠻與朝泉交界的城池,可說是朝泉北防的第一城。

要去并不難,順着紫雁河而下,三五日日便進入獨夜江水道,再順水下行二十日,便到了。若是陸路,便是繞開北蠻城池,翻過兩座大山,多繞月餘路程。此時未到冬季,河面不冰,航船尚行,可走最快的水路。

保人送人,不難;只是,這位金主的身份讓衆堂主紛紛沉下臉。

溫臨江身為北珣朝堂第一臣,他此時提出要離開,堂主們自是先想到他是不是跟燕王起了嫌隙要被兔死狗烹。這種朝堂和王族之事不沾惹還能當個熱鬧看看,沾惹上了,一樓性命便是懸在褲腰帶上,太過危險。

更何況平時,這種護送的委托樓主不一定會告訴堂主們金主的身份,很多時候直到把人或物送到目的地,堂主們也不知道保的到底是人是鬼。這回樓主卻大張旗鼓地召了全體開會公布金主身份,等于直接告訴衆堂主——這趟镖可能要搭上易水樓。

“怎麽非找咱們?”恒舞堂主皺了精心描繪的眉。

“這委托,只有易水樓能接。因為,那位不敢動的只有易水樓。”樓主朝疏影瞅了一眼,補充道,“暫時。”

衆堂主也朝疏影瞄過去,幾乎是同時想了想讓疏影行王後之權進行勸谏的成功率……然後紛紛嘆氣。

看慣生死離散的刺客,對燕王的手段都很有信心,同時對燕王的情之一字,很沒有信心。

疏影比其他人的信心強一些,但也只是強一些而已。那個人把她放在北珣後面,就像她把那人放在易水樓後面一樣,理所當然。

“推了行不?”醫堂堂主揉揉額角。

是啊,對于如今的易水樓,這樣的委托本該是能避則避,為何樓主卻甘冒風險接了?

“溫臨江不退,不出十年,北珣就會南渡紫雁河,直取朝泉。”樓主的指尖點了點身後挂在架子上的地圖。

衆堂主仰首,那張地圖……原來竟不是樓主用來當屏風好玩的?看了片刻,所有人仍是滿眼疑惑地等着樓主解釋這關他們接不接委托什麽事。

“若燕王要南渡,無溫臨江籌謀,代價太大,北珣難負。”樓主徐徐道,“都知道公輸與墨子辯吧?溫臨江隐朝泉,燕王才有忌憚,不至南渡。”

“樓主,”火器堂主舉手,“燕王南渡是開疆拓土,咱們為何要去幫朝泉防範?”

樓主輕笑一聲,“太久沒提,都忘了易水樓的來歷?”

衆堂主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他們在成為堂主的那一日,除了接受令牌之外,還要聽樓主或是上一任堂主敘說一番易水樓的歷史——據說這是第一代樓主立下的規矩。

易水樓,追根溯源,是從朝泉而來。百年前朝泉蒼王朝末,外敵入侵,朝堂內亂,烽煙四起,還未成為易水樓的組織被戰火波及,死傷流離,幾乎覆滅。殘餘的幾名成員跟随難民北上避戰禍,自此紮根北疆;同時,因過去的組織樹大招風,便索性改了名,脫胎換骨。

易水樓的前身,正是蒼王朝時朝泉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道——刺客樓。

“這,就是讓易水樓擔上風險的理由?”冷袖堂主臉色越發冷。

朝泉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異邦,先輩的歷史太過遙遠,遙遠得不足以支付讓易水樓擔這風險的代價。刺客的天平,不會為了這樣輕飄飄的砝碼而向既沒有見過,也沒有生活過的“故土”那端傾斜半分。

“不是理由。”樓主輕笑一聲,絲毫不在意幾名堂主眼底隐隐的殺氣與警告,“只是提醒你們,別忘了刺客樓是怎麽滅的。”

戰亂。

強大如刺客樓,在傾國戰亂之中,亦是不堪一擊。易水樓要生存下去,不一定要全靠亂世帶來的人命交易;而亂世亂得太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易水樓的未來,才是值得現在的易水樓扛下風險的理由。

盡量降低風險,才是樓主召集衆堂主,尤其是疏影的原因。

保護溫臨江不必讓易水樓所有人都出動,所以不必參與的成員便要負責先一步鋪好所有退路和後手,保住易水樓的根基;鴉殺堂主則是易水樓扛住燕王之怒的盾牌,扛住了萬事大吉,即使扛不住,也能拖上一拖(用什麽手段拖那是鴉殺堂主的問題)。

疏影突然明白了溫臨江為何獨獨将那卷東西托付于她。

燈下黑。北陵琇或許會翻臉,但只要東西在她這裏,即使被發現,也動不了。

他是做好了隐退失敗便身死的準備的。他若死,北陵琇無所顧忌,必會興兵南渡,而那時,疏影必須将東西交給他托付的人,重新制衡住北陵琇。

在先把所有事情想到最壞一步這一點上,疏影和溫臨江很有共同語言。

“所以,”樓主愉快地支着額角,慢悠悠舉起酒杯,“這委托,得接。”

樓主的決定就是定論。

坐在牧場大帳裏,北陵琇翻開一本新的折子。

折子裏夾着一封書信,似是幾經輾轉,折痕污跡不少,但字還很清楚。

染黃的信紙,玄黑的字,筆力圓潤,是官員常用的字體——朝泉官員常用的。

北蠻的手,果然已經伸到朝泉朝堂了呀……這封折子可是難得的信報,也不知為了這封信,折了幾名密探細作。

北蠻想得周全,借地利與南邊的朝泉結盟,順勢吞了現在已經打得你死我活的巴哲雷,然後,刀鋒所指的,便該是北珣了吧。北蠻那位主君,倒确是對琏王兄那一手反咬印象深刻,也終于知道不能單挑現今的北珣,要先壯大自身了。

點了點信報,北陵琇開口,一聲“先生”方脫口,四下安靜,她微微皺眉。先生不在,身邊少了商量的人,有些不習慣。

先生沒有在朝堂裏給她難堪,偶爾拜訪,也會給她些安內的谏言;連疏影的事情,也是先生幫了大忙才圓下來的。可是先生托病不出,也不再為她謀劃對外的策略,這讓她隐隐覺得有些不安。

先生當年追随輔佐她,外人說是因恩或情,她卻聽他直言過,那是因為先生遵循師尊所言與天命,且惜她之才,又樂于接受她張揚惹禍所引來的各種挑戰。如今他種種舉動,是天命已盡,抱負已展,想要平靜生活,還是……別的什麽?

北陵琇想,她很讨厭去猜那個“別的什麽”。

嘆了口氣倚向軟枕,唉,還是沒有疏影的腿靠着舒服。

溫臨江喝下湯藥,對着銅鏡細細觀瞧半晌,道:“小鈴,如何?”

“面色憔悴,死氣已生。”梵鈴握着他的腕脈,“脈象也有瀕死之跡。”

“哈,那就好。”溫臨江躺回床上,聲音也弱了下去,“總要做足些,不然陛下找不到臺階下,氣性大了,不好收拾。”

“你就這麽肯定陛下能贏到最後?”梵鈴問,“萬一她終究只能與北蠻互相制衡呢?”

溫臨江搖了搖頭,微笑,“她是我教出來的,我知道。只是我教了那麽多年,卻還是沒能磨掉她對朝泉的野心。”

那幾乎像是根植在每一個北疆君王血脈中一般的野心,對于富庶肥沃的朝泉土地,總存着一種求之不得而倍加渴望的念想。明明這些率領着游牧部族的君王,得了朝泉也只知用來放牧,無法真正将它變得更加繁華。

他們還沒有完全明白掠奪之外的東西,即使是燕王。溫臨江相信她可以帶着北疆的衆多部族讓北疆繁盛,但想在北疆方穩之時就南奪朝泉,便不能把朝泉帶入新的繁盛之世。只是沸騰的野心,恐怕會在她一統北疆之後,蒙蔽她的眼睛。

“那你幹嗎不去幫北蠻?”梵鈴睜大眼睛,“她動不了北蠻,就沒辦法南渡啦。”你也不用冒着被發現就自殺的風險死遁。她把後半句話吞進肚子。

“北疆不統,朝泉會一直安逸下去。”溫臨江握了她的手,“師父說過,朝泉安逸太久了,沒有敵人,會從內部爛掉。”

有一個隔江相望的強敵虎視眈眈,安逸的朝泉才會想着鞏固邊防,強大自身,才會去把周圍三不管的邊境散土收回來,讓北疆不敢輕動。

北疆與朝泉需要的不是此消彼長的戰亂,是兩強相望的平衡。

走遍天下的師父據說是半神後代,修為通天徹地,所行之事幾近神跡,卻也坦言戰亂若開,神也無法遏止。所以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力阻止戰亂起而已。

“師父跟你說過那個故事嗎?”溫臨江低聲道,“雪山之外,尚有天地。”

“嗯。”梵鈴點頭,“那裏的人長相奇異,言語特殊,能為甚大。”

他們慢慢回憶起來,師父年輕時曾攀探雪山,據說因半神血脈機緣巧合,得到了雪山神女一點幫助,才成功在雪山之中旅行了一回。那一回,師父遇見了雪山之外的異域之人。那些人雖無法翻越雪山,卻擁有十分強大的勇氣,似乎是将探索雪山之後的世界當作夢想代代傳承。

若只是勇敢的探索者,自是無事;可是,異域人之中,又怎能保證就沒有胸懷野心之徒?

能為甚大的異域人來到雪山這邊,看到的若是一片戰亂卻富饒的大陸,将會萌生什麽想法?

溫臨江與梵鈴至今都記得師父從觀星臺上下來時,臉上的冰冷神情。

師父折損了自己的壽算與福報,兩次窺看天機,知曉了十年間北疆與朝泉若起烽火,則路橫白骨生民流離,天下缟素,兩國運脈将被戰火耗損衰微,難以為繼。到那時,雪山之外的異域人若是真有能力越過了天險而至,頭一個遭殃的,便是掀起戰火的北疆。

所以,十年,不,至少在他一息尚存時,絕不能見朝泉與北疆兵戎相對。他此去隐于朝泉邊疆,便可以将師父所教傳承下去,力保兩國平安。

溫臨江握緊了梵鈴的手,微笑:“拖着你,總做這些要命的事情,卻總忘了說謝你。”

梵鈴靠在溫臨江胸口,低低地嘆了口氣。

“師父和你,都是不要命的人,所以,我也只好不要命了。”

他們在盡力地求生,兩國之生,自己之生,只是前途未蔔,踏錯一步便是死路。

可是,有你相陪,就好。

疏影回到奉歌王宮寝殿之內時,看見的是伏在榻上的北陵琇。

冠帶散亂,珠釵斜墜,連油燈也沒有人來添上。

她發了脾氣,斥退了所有的人麽?疏影添好油燈,終是靠過去擡手,為她細細拆了冠帶梳理頭發。

一雙手環住疏影的腰,北陵琇把頭挪進她懷裏,許久,悶悶開口。

“先生去了。”

疏影的手一停,北陵琇蹭了一蹭,繼續道:“我還差一天回奉歌,他就去了。連葬禮都無,梵鈴那丫頭,竟一把火燒了先生,攜上骨灰就走了。”

疏影“嗯”了聲,繼續将她最後幾縷打結的頭發梳開。

“說是什麽師門規矩,我可從沒聽過。”北陵琇展開手心,一張帛書滑出來,上面的字跡歪歪斜斜,像是悲恸過度的人盡力寫下,依稀認得出是梵鈴的筆跡。

“多年情分,連給我最後一面都不肯。”北陵琇又使勁蹭了蹭,擡起頭,舉起另一只手,“就留下這麽個東西給我。”

燈花爆了一下,疏影看得分明,那是一卷描繪精細的北疆地圖。

“連雪山都有,偏就沒有紫雁河以南。”眼角還是微紅的北陵琇靠着疏影展開地圖,長長地嘆息,“這意思……是讓我不要打朝泉的主意吧。”

疏影又“嗯”了聲,任她靠着,為她解下滿頸硌手的珠翠。

“先生始終是朝泉人,偏着那邊,我知道的。”北陵琇放下地圖,忽然便握了疏影的手,“吶,疏影,若你是先生,為了阻我,會留後手在哪呢?”

疏影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開口:“我不是他,不知。”

“啧,”北陵琇翻了個白眼,“假設一下嘛,比如說……藏在你身上?”

沉默,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疏影搖頭:“不知。”

北陵琇放開了握住她腕脈的手,環住她的腰:“是我不對,居然問你。算了,陪我。”

疏影仍是低低一聲“嗯”,任北陵琇躺到自己腿上。

“吶,你今天居然沒有跟我動手诶。”北陵琇拉過她一只手把玩着,放到唇邊細細地舔舐着掌心,聲音裏帶着愉悅笑意。

“……你想嗎?”

“不想。”說說而已就把殺氣迸出來……這也算害羞的一種吧。

不過,沒有動手,腕脈也平靜的很,倒更令人起疑。嗯,可以暫且按下,難得的軟玉溫香,這豆腐不吃白不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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