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疏影不見了。
沒有留書,沒有痕跡,只餘鎖在密室內的面具和舊衣。北陵琇終于見識到了易水樓暗殺之首的手段。她甚至讓暗衛放水,漏了幾次暗殺的刺客進來,次次兇險,疏影卻都沒有像過去那般突然出現。
少不得要編一套“天女王後傷病複發,閉關辟谷休養”的謊言應付宮裏宮外的人。
這回好像是真的惹惱了她。北陵琇在批折子的空隙時,會忍不住這麽想。
但也許是疏影沒有取走面具和舊衣的緣故,北陵琇并未因她的突然消失而心慌意亂,心底裏總有種隐隐的确定,她不會真的離開。
所以燕王陛下依然一派淡定地處理政事,即使跟朝臣吵架跳腳摔東西砸臣子時也沒有失控地加大力道。唯一的苦惱大概就是久違的失眠又開始慢慢纏上來,安息香都沒了作用,只能瞪着眼睛默默數銅壺水漏,一夜到天明。
兩個人的被窩睡習慣了,果然由奢入儉難。半夜裏摸到空蕩蕩的另一半床榻,就算是用炭火烘暖的寝殿也覺冰冷。北陵琇翻起銅鏡,那裏面映出一雙需要用脂粉來遮掩失眠痕跡的眼睛,沉默半晌,終于嘆息一聲。
睡得再糟糕,被窩再冷,她也沒動過随便拉別的女人來暖被窩的心思——那張床上,不想沾到其他的什麽味道。實在躺不下去的時候,便起來練劍,累了,便到密室去,摩挲着面具苦笑。
相思入骨已自知,她卻是連把酒疏狂圖一醉的資格都沒有的。北山九尾狐還可以狂可以醉可以借埙抒懷,燕王北陵琇不可以。
當年做下選擇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把面具放下,北陵琇步出密室,外面正響起第一聲雞啼。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疏影迅速收回望着奉歌王宮的目光擡起眼睛,屋檐下,窗臺上斜斜倚坐的樓主就這麽大喇喇撞進了眼裏。
因為溫臨江的那件委托,樓主竟弄到了幾套朝泉衣裝,現在就穿着套白衣繡墨竹的書生袍,竟是難得的規矩整齊,沒像以前那般偏愛敞着衣襟賣弄風流,折扇合起輕輕打着拍子,卻又未束發紮巾,若是尋常人這麽穿定是不倫不類,偏是他穿了,烏發流泉,只添了三分尋常書生沒有的邪氣,一笑,逼人眼目。
她聽不懂樓主念的朝泉話,但看他笑容輕佻不減,便知那不是什麽正經,于是也不搭理,只管靜聽吩咐。
溫臨江的委托完成,樓主也趁着疏影纏住北陵琇的那段時間,安排人把易水樓暴露過的據點都撤了痕跡,變得更加隐蔽,只留下外人看不出底細的烏娜商隊。為了防止萬一,易水樓還借着完成委托,順手把樁子插進溫臨江所在的易州城。若是那位真想不開要滅了易水樓,至少還能往朝泉方向跑路。
現在易水樓需要的,就是培養易州城的樁子,安下家底的時間。而安家和布置暗樁的工作自有安排好的堂主率領屬下去忙活——只會殺人的堂主不是好領導。
于是樓主清閑起來便四處轉悠,冠冕堂皇道巡視産業,一路過得十分滋潤。
這處奉歌城內小小的酒樓自是鴉殺堂據點之一,疏影已在此住了好些日子。殘照見她回來,便一口一個“堂主”地拖她共同商議埋新樁子和布置人手的計劃——倒不是他做不來這些事,只是能偷懶的話,誰肯多花力氣呢?
疏影本想說她現在已經不是堂主了,但一想到殘照的性子,若是真惹急了他,這現任堂主會立刻以堂主令把這位子丢回給她。反正推脫不得,倒不若少一層麻煩,幫忙就是了。
正是忙碌之後略略喘氣的時候,樓主此時巡視而至,時機确是找得很準。
樓主習慣性東拉西扯了一通,才端起茶碗飲了一口,皺皺眉表示這酒樓的茶太差。站在旁邊的疏影只當東風過耳,不去記沒必要的廢話。
“你跑出來,就表示那位沒放下南征的意思。”茶碗在桌上輕輕一放,樓主折扇輕搖,微微笑着看向疏影,“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北蠻,那邊沒跟朝泉斷商道。”
商道不斷,邊關不鎖,表示北蠻并未與朝泉徹底交惡;如此,與北珣結盟南征一事,便值得玩味。
“本樓主都知道的事兒,那位不可能不知,”樓主繼續道,“北蠻想兩邊讨好,她膽子大,倒也敢接這盤子燙手羊肉。不過這麽一來,北疆怕是真要亂一亂。”
疏影為樓主添上茶湯,垂手恭謹聽下去。
“易水樓能保住些人,不會滅。本樓主只要你們記住,保住的人裏,須有烏娜。”
疏影扶肩垂首,堅定應答。
“遵命。”
若起烽煙,烏娜是最不容易在亂局中活下來的弱者,但她不是滿手血腥,所以死在戰亂之中就只當是償還一世殺戮的刺客;她只是尋常人,是易水樓之中唯一手還是幹淨的人,她不需償還什麽。
這樁樓主的委托,易水樓所有堂主接得毫無猶豫,盡管烏娜對此,一無所知。
北珣燕王四年,臘月初一,王駕至北蠻都城會盟。
把暗衛和随行人員仔仔細細盤查了三遍,沒發現疏影潛入的痕跡;而北蠻這裏,也沒有聽到任何刺客來暗殺王的消息。
沒有疏影在,北陵琇不由興味索然,連北蠻王精心安排的宴席歌舞也沒能讓她略擡一擡眼皮,連帶着對北蠻朝臣的游說試探也沒了敷衍應付的耐性。好在這回跟随而來的臣子也不是吃素的,桌面上虛與委蛇這一套玩得駕輕就熟,察言觀色須臾立刻替她接了對方的話。
北蠻學得幾分朝泉的花招排場,卻似乎并沒學到這花招排場下的真本事,她帶來的臣子雖遠及不上藺相如或卧龍先生,可要對付北蠻的文官,還是綽綽有餘。
臣子穩妥能幹,她也就樂得清閑;任雙方臣屬在宴席中言談機鋒試探風雲,她只坐在後面鎮個場子就好。
第一日的會盟,就在賓主盡歡的氣氛中圓滿結束——雖然沒有談攏一條國家大事,只是在彼此立下馬威而已。
第二日會談,在北陵琇的示意下,北珣臣子開啓了唇槍舌劍升級版,通過不斷質疑,終于讓北蠻王拿出了一點誠意。
北陵琇如願看到了那個密信中提到的朝泉俘虜。關押在王宮地牢之內,用鎖鏈铐住手腳,奪去了兵器和铠甲,而且,動了刑。
盡管已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依然能在火把的光線下看到,的确是十分年輕的朝泉人。骨架修長,四肢勻稱,雖是發絲散亂滿臉血污,半面還被烙上了奴隸印記,北陵琇也能想象得出這年輕人在朝泉可能是多少春閨少女的夢裏人。
那杆從他手裏繳下的鐵槍滿是污黑,就插在牢外一個土坑中,坑洞裏灰燼滿布,想來是焚燒過許久。一旁的牢頭禀告道,這鐵槍上本有彰顯主人身份的銀雪龍紋,但已俱被火焚化;不過從他身上奪來的珠玉等物,也很有效地證實了他朝泉王侯的身份。北陵琇瞥了眼那杆挺得筆直的鐵槍,眼睛眯了眯——能使動這樣的兵器,武藝非同一般,心下立時一嘆,倒真是物似主形。
讓北蠻動刑而不是收買,這朝泉小王侯的骨頭比她預想的要硬得多,所以,她也就不再費那力氣去問話套交情。
能俘虜這樣身份顯貴又武藝驚人的小将,自是有布置極深的內應襄助,如此一來,北蠻果然是有兩面讨好的底氣。明日的會談,才是雙方讨價還價的真正戰場。
會盟是比決裂要麻煩得多的苦差事啊。
又一次失眠的北陵琇翻身坐起,沉沉吐了口氣。下得榻來,打開一線窗戶,窗外銀裝素裹,雲影輕薄,月色正好。思量片刻,順手取了鏡前龍釵绾起散發,披上外袍便踏出寝殿,低聲斥退想要随侍的宮人,慢慢行到寝殿外回廊中,選了景致最佳處悠悠然一坐,靜靜欣賞。
沒有北蠻侍衛和暗衛潛伏在此,是真的服從她不許跟随的一個命令,還是給刺客創造機會?北陵琇無聲一笑。
她敢親身至此,便是表明北珣有應對最壞結果的後路和報複的手段。她活着對北蠻利大于弊——至少會盟期間是如此。北蠻王應該清楚此節,所以這兩日都沒有刀兵脅迫她簽下什麽不公平的結盟書,可是這時候還鬧這出……對了,多半是想趁機刺探她的暗衛。
銀月從雲影後緩緩步出,北陵琇仰首望去,四下寂靜,月光映雪,似是一片琉璃世界,心底頓時略松。也罷,要探就探吧,她的暗衛若是這麽容易就被人摸出底細來,隊長便該換人。
夜風掠過,檐角有積雪簌簌滑落,須臾靜止。
北陵琇調整一下姿勢,很鎮定地收回看到了什麽的目光,乖乖用背對着身後陰影裏一點鋒刃銳光。
“姑娘為何而來?”想想而已就真有刺客進來了……不對,這刺客的殺氣未免太弱些,到了身後卻不行動,似乎也不是為了刺殺她。暗衛們沒有第一時間跳出來,是真的沒發現這小姑娘,還是……被什麽人阻住了?
“皇甫非塵囚禁之處。”
不管她心裏一瞬間多少念頭滾過,身後那少女的聲音已低低響起。
幾乎是同一瞬間,北陵琇肌膚如被針刺般微微一疼。她怔愣須臾,随即展顏。
多日以來蒙着陰霾的心,此時卻似破出濃雲的銀月般亮了。
原來如此。她的暗衛,還能被誰阻住?
那個朝泉俘虜竟然有救兵。北蠻王可是信誓旦旦說朝泉那邊已認定他死了,這小姑娘卻能千裏迢迢跑來救人,她是朝泉朝堂的人,還是只為私?
“姑娘是他什麽人?”這麽想着,便問出了口。
“護衛。”
兩個字落入耳中,北陵琇眼底有什麽閃過,心裏便無端柔軟了幾分。
“護衛……嗎?”曾幾何時,那個人也做過這樣的事情,雖然從不肯擔下這名。
即使是此時此刻。
北陵琇微微側過臉看着身後的小姑娘,抑或是小姑娘後面不知何處的誰,眉目彎彎,眼睛裏似是含着初融春雪,月下看去,竟是有一絲妩媚的。
“好吧,我告訴你。”
直到那小姑娘順着她說的方向離去,北陵琇的笑容也沒有消失。懶懶向廊柱上一靠,她望着天邊的月,緩緩道:“她跟你很像,對吧?”
方才如霧一般包圍着她周身的殺氣消失了,北陵琇再也沒能感覺到任何氣息,四下靜寂,沒有回答。
“還是……不原諒啊……”
慢慢合起雙眼,不知是該嘲笑自己,還是可憐自己。
當她睜開眼睛時,已躺在寝殿榻上。摸了摸有一點刺痛的睡穴,北陵琇揉揉眉角,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只是重新绾發梳妝時,她比起前幾日更加用心了些。
女為悅己者容。
更何況,朝泉俘虜大概已被那小姑娘救走,而且這事兒北蠻恐怕還沒發現——不然王宮不會這麽波瀾不驚——今日的讨價還價,她這邊的贏面更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