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北蠻王的身體很不好了,多年征戰,已經在他體內埋下了傷病的種子,他端酒的手已無法控制住微微的顫抖;而另一個毀壞他健康的兇手,則是時光。
屬于老人的褐色斑點和深深皺紋蔓生在他的面容上,與一道橫過面頰的刀疤一起扭曲了他臉上的肌肉,環繞毛皮的厚重王冠也無法遮住他稀疏花白的發。
而他的年紀,甚至還沒有她逝去的父王大。北陵琇如此想着,慢慢飲下北蠻王敬來的第一杯酒。
借着舉袖飲酒環視一周,并未發現那名日前與她帶來的臣子激辯的北蠻丞相。
有些奇怪,這會子可算是談判的關鍵時刻,北蠻最能幹的文臣卻不在場。
“女娃兒,你是在找他嗎?”
一聲悶響,北陵琇輕輕放下酒杯,聲色未動;身旁的臣子陡然握緊雙拳,深深呼吸了一下。
人頭在地毯上打了個轉,死不瞑目的雙瞳正正對上她的眼睛;即使披頭散發血污滿布,仍能看出北蠻丞相剛毅的五官。
“巧言令色的弄臣,也敢違逆本王的旨意!”北蠻王狠狠一拍桌案,“大膽至極,死有餘辜!”
殺了本國最有能力的臣子來威脅對手?
北陵琇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有沒有把擅長下慢性毒藥的委托遞給易水樓,結論是沒有——密查使的任務裏,也沒有暗裏使毒損壞北蠻王腦子這一項。
“女娃兒。”北蠻王擡起眼睛看向她。
他的眼睛還沒有十分渾濁,那麽,腦子應該還是好的?
“本王戎馬一生,最是厭煩這些個搬唇弄舌虛僞之事。今日,本王便直說了,”北蠻王冷笑道,“女娃兒可知,本王還有多少壽數?”
“本王不擅醫道,但觀國主氣色,若想如金雕那般換羽展翼,難。”北陵琇不緊不慢回道。
“敢說實話,的确有膽色。”北蠻王狠狠咳嗽幾聲,再開口嗓子便啞了些許,“本王的性命是不長了,可是夙願還未了卻。”
北陵琇微微挑眉。
“本王沒有繼承人,家族血脈很快就會斷了。”
于她而言,這真是可喜可賀……突然想到北蠻王當年掀起的那場風波,北陵琇垂下眼簾,迅速展開數個假設——他是想要琏王兄來繼承北蠻?還是想要她把琏王兄母妃的墓遷來北蠻?
“這個弄臣,”北蠻王一指地上丞相首級,恨恨道,“明知本王血脈将斷,卻只忙着讓本王安排王位繼承人,他的心思,以為本王不知嗎?不就是想要掌了朝堂的權,把北蠻操控在手……哼,本王就先殺了他,讓他知道,縱是本王死了,北蠻還是本王的!”
北陵琇終于擡起了眼睛:“國主的意思,是想要北蠻舉國陪葬?”看到對方眼底的一痕寒意,她不禁冷笑了,“國主這個念頭,怕是有些難為吧?”
“那個朝泉俘虜,”北蠻王用更大的冷笑回敬她,“過了今日,便會是本王義子。”
那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對北蠻仇深似海的朝泉人,他若做了北蠻王義子,頭一件事便是弑君吧?然後會做什麽?
不,那個朝泉人身份太敏感,會成為北蠻朝堂中想要奪位的人的箭靶或是誰的傀儡,遲早一死。而他帶着朝泉貴族的身份死去,勢必引起朝泉注意,加上北蠻原本就與朝泉暗通款曲的那些人的挑撥,勢必引起朝堂大亂——亂到某個時候,便會像當年的西博,不久之前的納楚那樣滅了。
那麽,北蠻王把這些告訴她,又是想要什麽?
“既是本王義子,便該有些功勞才能坐這位子。”北蠻王摔下酒杯,眨眼之間刀兵森然,晃了北陵琇的眼。
她的暗衛動作很快,但人數實在太少。
最後一個暗衛和随行的臣子一同倒下,滴着血的兵刃團團包圍了北陵琇,北蠻王一聲“止”,他們才将她簇擁到北蠻王面前,她被人從膝蓋踹了一腳,膝蓋未彎,反是順勢奪了那人腰間彎刀回手一刀刺穿了他的胸甲。
北蠻王目中迸出激賞,輕輕拍了幾掌,立刻便有伶俐的婢女為她送上坐墊,北陵琇一展披風,施施然坐下,一絲多餘的目光都沒有投向身後血跡未幹的屍體堆。
他們盡忠職守而死,可是疏影卻沒有在,這裏甚至沒有屬于她的那種殺氣。
很不尋常,北陵琇卻不禁泛起一絲自私的安心——疏影沒在這裏,沒有死。
至于北蠻王的算盤……殺了北珣國主的功勞,的确夠大了。雖說會盟之前她便将密旨交予璟王兄,做下最壞的打算:若她身死于此,琏王兄會帶兵替她複仇,順理成章收下北蠻。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北蠻沒有亂,北珣的複仇可以理直氣壯針對北蠻王,打過之後,還能把北蠻子民的心安撫得服服帖帖。
若是将一個混亂的,還有朝泉虎視眈眈坐等挑撥的北蠻收入版圖,便是将瘟疫帶進北珣。
她的死,北蠻王的死,兩國之亂會蔓延到整個北疆大地,剛剛彙聚的國土會再度分崩離析,還沒有完全齊心的部族會再度互相對立各自為政。
北陵琇緩緩起身,再度拔劍。
北蠻王要的陪葬品不是北蠻,是北疆大地。
“國主好大的氣魄。不過本王奉勸一句,何不先去問問你‘義子’的意思?”
有将領匆匆跑到北蠻王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北蠻王面色大變。
北陵琇笑了。
若是方才她還在擔心北蠻的将兵把那倒黴的朝泉人又抓了回來,現在便沒有絲毫顧慮了。
失去了一個引起動亂的最佳引子,此時殺她便是合了她之前的打算,即使亂,也沒法亂得驚動朝泉,琏王兄,加上璟王兄和水銀鎮得住內亂,外面的部族則有琅王兄負責安撫。
只要大局不動,她才不管幾位王兄誰家的孩子能繼承北珣王位。
“是你?”北蠻王瞪向她。
“不是。”北陵琇脖子一揚,否認得理直氣壯。眨眨眼,她狡黠地補刀,“誰讓你這麽快全說了?說得太全,敗得越快——戲文裏都是這麽寫的。”
她不過是給個方向而已,重重看守之下竟然讓個小姑娘劫獄成功,而且這麽大半天了沒能抓回人來……是北蠻守軍太弱。
“好,好,很好……”北蠻王重重喘息,陡然又是幾聲咳嗽,咳聲止息時,他望向北陵琇微笑的神情,眼底浮動出深沉的殺意,緩緩揚手,“殺。”
魚死網破。
北陵琇突然想起琏王兄對北蠻王的評價——輸不起的男人。
【王兄此言,可有深意?】她當時這麽問。
【他一心認定母妃嫁給父王是被強迫的,心裏定有他。】琏王兄說着這話時,似是吃了一只活蒼蠅,【母妃堂堂貴女,早已拒絕他,他卻始終糾纏不休,妄自揣測。】
與其說是對琏王兄母妃不能忘懷的癡戀,倒不如說是不甘心自己的失敗。所以才會把矛頭對準原本的北蠻王,然後對準北珣,說是要讨回自己的妻兒,其實只是想要“一雪前恥”。
琏王兄母妃自盡,再後來的琏王兄借兵回北珣血祭,無異于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北陵琇想到那個被他殺掉的丞相,大概是北蠻還有那樣的人在,才在這些年間拉住了北蠻王,沒有讓他肆意亂來。
不過,那樣的人,也在今日成為了曾經。
失去了控制的,沒有人敢再說忤逆之言的,即将被冥府死神帶走的北蠻王……說是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也好,瘋狂也罷,總之,是不能以國主的身份來對待了。
她面前的這個老人,不過是個輸不起的,想要殺她來挽回些顏面之類的男人。
刀兵聲起。
利箭瞬間刺入許多人體的聲音很不好聽,但那殺氣,卻讓北陵琇安心地不再回首看一眼。
她拔下頭上龍釵,揮劍逼開眼前擋路的士兵,随即一揚手。
龍釵深深刺進北蠻王的咽喉,過大的力道拖着他倒退兩步,仰面倒下,掀翻了滿桌碗盞。
侍衛的驚叫和碗盞落地的乒呤乓啷讓混亂的現場頓了一頓,就是這一瞬間,北陵琇被人攔腰抓起,足尖一點,利刃撕開頭頂大帳飛身而出。
大帳外,屍遍滿地,兩匹駿馬正正等在她們落下的地方。
原來,方才她是去做這些了,為她開一條盡量安全的後路。
原來,她真的相信那些暗衛,能保住她在大帳裏的性命。
原來,她沒有走。
“疏影。”回首——疏影刻意将馬催得慢上一兩步,好防備後面追來的人。
後面的人聞言,眼睛看向她,面具下的目光寒冷如刀,北陵琇卻幾乎要醉了。
“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面具下的目光更冷地刺過來。
北陵琇哈哈一笑,策馬奔馳,任疏影緊緊跟上,再回首時,她眼底蕩漾着潋滟波光,沾着血的雙頰胭脂欲醉。
“疏影!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問到第三次,馬上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閉嘴!”後面的追兵都近了,這人是在發什麽瘋?!
“那你說啊,想不想我?”
狠狠瞪那雙現下看來不合時宜的妩媚眼睛,疏影一聲呼嘯,聞得前方傳來漸漸接近的嘯聲,再不言語。
接應的暗衛,終于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