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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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有度,見好就收,林子觐深谙此道。

見顧夏那頭的沉默,他笑了聲,語氣旋即一轉,不緊不慢地解釋:“上周剛來臨奚,對這裏還不太熟悉。而且我是路癡,很容易迷路。”

已是五月中旬,入了夏,雖是傍晚,陽光依舊晃眼。

顧夏覺得自己腦子可能也被這陽光晃着了,竟真的答應去接他。

還是上回的保齡球館。

工作日,保齡球館裏有些許冷清。老鐘不在,櫃臺後面只有個臉生的小姑娘,正對着iPad看劇。

顧夏在球館裏巡視一圈,遠遠看見林子觐正拿着保齡球,在身邊劃出一道弧線。

保齡球在木道上滾動,随後是一連串瓶子倒地的聲音,緊接着是一道機械的女聲:“Bravo”。

與此同時,還有幾個女孩歡呼的聲音。

她這才注意到,林子觐身邊還圍着幾個小姑娘。

隔着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但從那些女孩有些羞澀的笑容裏,大抵逃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

而林子觐,就那麽被圍在中間,沒什麽特別的表示,像一個大明星在心安理得地接受粉絲的吹捧。

不怪女孩對他獻殷勤。

他那個人,妖精似的,特別會招蜂引蝶,開起屏來可比一般人厲害多了。

顧夏在門口默默看了會,實在是等得不耐煩,沖着他喊了聲:“林子觐。”

林子觐聞聲,朝門口望過來。見了她,立刻撥開人群,快步走到她面前。

“姐姐,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也不說一聲?”

她朝他身後擡擡下巴,“我怕你忙不過來。”

林子觐心領神會地笑了,沒再給那群女孩眼神,一心都在吃飯上,“我們去哪兒吃飯?”

顧夏這才注意到他今天換了一件淺綠色短袖襯衣,正面印着一只花孔雀。

還真是孔雀開屏了。

這樣花裏胡哨的衣服,任誰穿恐怕都是災難現場,偏偏與他極其相配。

他像是火,純淨,熱烈,任何浮誇的衣服一到他身上,卻是相得益彰。

兩人一同走出保齡球館,顧夏邊走邊問:“你想吃什麽?”

“除了西餐都可以。”

這附近餐館不少,顧夏掏出手機,挑挑選選了好一會兒,才提議道:“吃火鍋嗎?正好這附近有一家,挺好吃的。”

話像落進了水中,半天沒能等到他的回應。她疑惑地擡頭,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他的視線。

林子觐在看她。

直白的,毫不掩飾的,看她。

顧夏并不是火類的美人,熱烈得讓人一眼驚嘆。她的美更像水,要細品,卻越看越容易陷進去。

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

她就像博物館裏的瓷瓶,從小到大,習慣了被人欣賞、被人贊嘆。

但大多數人都是含蓄的,像林子觐這樣直接的,還是頭一個。

顧夏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輕扯,鼻腔帶出一個嘲諷的輕笑。

“看什麽?我有這麽好看嗎?”

林子觐牽起唇角,眸子裏溢出不加掩飾的欣賞,看起來格外真誠。

“有啊。”

他們最終去了一家四川火鍋店。

店裏有牛羊肉的香氣,有來往的人聲,還有蒸騰的熱氣。充滿煙火氣的氛圍像醬料,不小心落一滴在地上,溢出幾分樸素的溫馨。

落座後,服務員送上菜單,詢問他們鍋底是要大鍋還是一人一個的小鍋。

林子觐:“大鍋。”

顧夏:“小鍋。”

兩人異口同聲,服務員犯了難。

“小鍋吧,聽她的。”

最後還是林子觐妥協。

他轉着手中的鉛筆,望向她,“姐姐,你還跟我見外哪。”

顧夏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沒說話。

林子觐笑笑,垂眸,在菜單上劃下道來。

等菜品的時候,兩人去拿了調料。

顧夏葷素不忌,每樣調料都來一點,弄了個大雜燴。回頭看林子觐,他精心調制了一小碗牛肉醬,加了點辣椒和芹菜碎末。

他說:“調料是火鍋的靈魂。”

顧夏想不到,平時看上去不拘小節的他,卻會在某些小事上精雕細琢。

其實她想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他究竟是誰?到底什麽來路?

他們之間,不過是幾面之緣,但林子觐對她的興趣溢于言表。

然而這種興趣,和其他的乍見之歡又有所不同。

他看她的目光裏,始終帶着探究。

就好像,他從前,是認識她的。

因為好奇,吃火鍋時,顧夏的目光始終沒從林子觐身上挪開。

到底是讓他察覺,他甚至沒擡眸,笑她,“再看我羊肉都要煮化了。”

她心裏有疑問,也沒瞞他:“你還是學生吧?在上大學?大幾了?現在還沒到暑假,你不用上課嗎?來臨奚做什麽?”

林子觐這才擡頭,挂着一貫的笑意:“姐姐,你不是開花店的吧?”

“嗯?”

“你是在人口普查辦工作吧……”

顧夏沒在意他的調侃,繼續追問:“你真的叫林子觐?”

他笑笑,從褲兜裏摸出一張卡片,放到她面前,“你看看。”

那是一張黑色的卡片。正中央印着他的證件照,照片下方寫着“林子觐”三個字,卡片右下角有“Linway”的花體英文字樣。

看上去像是什麽俱樂部的會員卡。

顧夏将信将疑,嘴上還是沒承認:“沒想到你騙人的行頭還挺齊全。”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子觐,如假包換。”林子觐從鍋裏撈起一筷子羊肉,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我現在沒帶身份證,趕明兒一定讓姐姐驗明正身。”

“怎麽是這個觐?”顧夏将卡片還給他。

他解釋:“這古代皇帝啊,最喜歡召集大臣開會。整天不是這個大臣觐見,就是那個大臣觐見。我父母覺得我有帝王之氣,要我像古代皇帝一樣,讓天下都來觐見。”

顧夏嗤了聲,“那你幹脆直接叫‘老子皇帝’得了。”

他聽了反應很大,“那怎麽行!我家是書香門第,取名字很有講究的。”

她從鍋裏夾了一顆牛肉丸,放進蘸料碗裏裹上醬,又問:“你什麽大學的?學什麽專業?”

“北川大學,中文系。”

北川大學,全國雙一流大學,排名前五。就他這副不務正業的模樣,能考上北川大學?

顧夏投去懷疑的眼神。

“不信?”

她搖頭,“不信。”

“你看我,滿腹經綸,出口成章,一看就是個文化人兒。那肯定是名校出來的啊。”他湊上來,一臉得意,“知道我在學校裏的外號嗎?”

顧夏故意嗆他:“繡花枕頭。”

林子觐“啧啧”兩聲,“小瞧人了不是!我號稱北大才子。”

“噗。”顧夏被他逗笑,“得,北大才子,失敬了。”

中途服務員來幫忙放蝦滑入鍋,她拿濕巾擦了擦手,又繼續問:“那你怎麽不好好上課跑這來了?”

“我來集訓,十月有滑板比賽。”

一圈故事聽下來,結合林子觐的微信頭像和朋友圈,前後完整,邏輯自洽,不像有任何破綻。

這一刻,顧夏似乎才終于放下心來。

滑板是她不曾了解過的領域,不由得多問了一些。

那些問題在內行人聽來,都是白癡得不能再白癡的問題。但林子觐很有耐心,無論問題多小白,始終耐心解釋。

等話題在林子觐身上兜了幾圈後,又回到了顧夏身上:“姐姐,你是不是當過記者?這問話的水平很是可以啊。”

他像是随口一說,顧夏握着筷子的手卻忽然一緊。

不過是須臾,再擡頭時,她臉上已經沒什麽表情,矢口否認:“沒有。”

林子觐沒追問,轉而說:“我那天看到一個很有趣的新聞,說人體內的細胞每七年會全部更換一遍。所以一個人啊,要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至少需要七年的時間。而在這七年裏,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從前的痕跡。”

“是嗎?”顧夏對這個研究結果嗤之以鼻,“你是不是心靈雞湯看多了?”

那一瞬,她看見林子觐似乎笑了一下。

只是很快,那抹笑意就淡了。

結賬時,是顧夏付的錢。

林子觐吃人嘴軟,自然沒吝啬贊美:“想不到姐姐不僅人長得好看,心地還善良。我來臨奚後,你是第一個請我吃飯的。這火鍋味道是真不錯,要不怎麽說你眼光好呢,會挑!”

顧夏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賬單,沒給他一個眼神,“彩虹屁吹兩句就得了,你還寫上小作文了。”

他笑,“剛才就跟你說了,我是北大才子。”

火鍋店外,深藍色的天幕下,滿天繁星,月亮蒙着一層薄薄的光。

顧夏從口袋裏摸出糖盒,拿了一顆薄荷糖塞進口裏。薄荷的清涼中和了火鍋的膩,渾身有種通透的清爽。

林子觐看見了,向她讨要:“姐姐,你怎麽吃獨食呢!給我也來一個。”

她把糖盒扔過去,他擡手接住。

他興沖沖地打開,糖盒裏空空如也。

剛才那是最後一顆糖。

他有些遺憾:“還真是吃獨食啊!”

耍了他一次,終于扳回一城,顧夏心情無比暢快。

“這頓火鍋就算還了你那天的人情。我們兩清,以後別惦記了。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去。”

她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分隔線,但林子觐完全沒有要分別的意思,滿眼寫着困惑:“你不送我回去嗎?”

顧夏沒忍住,翻了個白眼,“你自己不能回去嗎?”

他搖頭,“我不認識路,會迷路的。”

“……”

“算了,姐姐你走吧。我自己應該可以的。大不了迷路了就報警,警察叔叔總會送我回去的。”

“……”

他的聲音悶悶的,像是真的在思考迷路後的辦法。

顧夏滿臉寫着無語,卻還是被他的話弄得心腸發軟。所幸這裏離保齡球館不算遠,要不就送佛送到西吧。

一路上,顧夏腳下生風,走得飛快。仗着自己常年健身的體力,幾乎走出了競走運動員的速度。

林子觐人高腿長,不緊不慢地跟着,卻還是困惑:“姐姐,你很趕時間嗎?”

這句話就像是顧夏的救命稻草,她立刻抓住,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對,趕時間,我還有事。”

她說着,甚至進一步加快了腳步,仿佛有什麽陰魂不散的東西在身後追趕她。

林子觐笑笑,大步跟上她。

十幾分鐘的路程,硬是讓她七八分鐘就走完了。

她站在保齡球館門口,終于長松一口氣,“到了。”

林子觐笑意深深,“姐姐,我剛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你什麽時候有空帶我逛逛?”

聽了這話,顧夏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這人真是纏上她了。

饒是她向來優秀的涵養,也在這一刻潰堤。

“我說你這個同學還訛上我了是不是?以為我脾氣好,就逮着我使勁薅啊?如今飯也請了,人也送了,你說說看,這恩情究竟要我還到什麽時候?給個準話!”

她怒氣沖沖,對着他就是一通劈頭蓋臉的責問,誓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讓對方心生歉疚,知難而退。

然而林子觐看着她,沒有半點愧疚,反倒流露出幾分體貼,仿佛她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沉默片刻,他姍姍開口:“生氣了?”

能不生氣嗎?

沒完沒了,簡直是道德綁架。

顧夏不說話,瞪着他。

林子觐亦沒說話,只是忽然走上前一步,差點碰上了她的鞋尖。

驀地拉進的距離,讓顧夏沒由來地緊張了一下。

大晚上的,他要幹什麽?

她本能地後退一步。

林子觐沒再跟上來,只用一雙清澈無害的眼睛盯着她,卻仿佛要攝人心魄似地。

好半晌,他聲音裏重新染上笑意:“那我哄哄你……”

他的氣息就在眼前,那一瞬,顧夏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了明顯的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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