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洗澡
獸人在尼祿的示意下遲疑地走入浴室,滿臉複雜地看着這偌大的弧形浴室中央伫立着一座羅馬風格的迷你圓形噴泉——一位體态優美、面容恬靜的女性獸人雕塑正對大門,手中抱着鮮花和水瓶,清水源源不斷地湧出,滾落水池中。如果說外面房間裏茂密的植物和家鄉還有些許相似的話,這個浴室簡直就是莫名其妙。浴室中溫暖又濕潤,帶着某種奇特的香氣,他不由得屏息片刻,又試探地聞了聞,勉強判斷空氣中沒有什麽不妙的成分。
獸人踩着淺藍色的地磚,貼着牆根走了幾步,不知道觸碰到什麽機關,忽然劈頭蓋臉地澆下一大潑水,吓得他立刻呲出尖牙後退了半步。觀察了一會兒,他像狗一樣甩了甩白發,小心翼翼地再次站到水流下。他脫掉濕漉漉的褲子踢到一邊,淺粉色的水從他腳趾縫中溜走,打着旋兒消失了。
獸人伸出舌頭舔了點水,沒有異味,也不需要過濾,是完全幹淨沒有污染過的水源。竟然用來洗澡,實在是太浪費了。
旁邊擺了一幹他看不懂的瓶瓶罐罐,獸人随手抓過一瓶,擠出泡沫塗抹在胸口、胳膊、腋下,随即發現自己也立刻被沾染上了這種發甜的香氣。剛剛康複的手心在熱水的沖刷下微微發癢,新肉變成更深的粉紅色。
洗好澡之後,獸人渾身赤裸地又湊到那個噴泉旁邊彎腰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發現池中竟然也是溫水,于是伸腿邁了進去。
獸人身形高大,寬闊健碩的後背靠在池邊,胳膊舒坦地搭在外面,兩條長腿張着,岔開在噴泉浴缸中央的雕塑兩側。他渾身舒坦,閉上眼睛,每個毛孔都張開來,爽得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此前一直住在遠離“城市”的荒野中,廣大郊野已經退城市化,被鋪天蓋地的垃圾填滿了。于是自然又一次頑強地從磚石瓦礫中探出頭來,苔藓和野草重新盤踞那些被世界廢棄的區域,低窪的地方長出棕榈,高寒的地方冒出杉木,為他們這些被放逐流浪的生命提供一個栖息的角落。
他還是第一次進入“城市”,也是第一次見這些高科技玩意兒,奢華,安逸,令他作嘔。
獸人根本不把外面等着的人放在眼裏,繼續舒舒服服地泡在水中——他體溫本來就偏高,水溫可以忽略不計,溫柔地包裹着他的全身。他的指甲長得很快,裏面盡是肮髒和血污,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清理着,腦中一邊盤算着走出牢籠之後的計劃。
要被抓住不難,難的是看起來拼命抵抗過。
直到泡得眼皮犯沉、頭腦發昏,獸人才懶洋洋地從水中站起。他一離開,浴缸的水平面立刻下降了不少。他嫌棄地看了一眼牆角皺成一團的褲子,拉過一條毛巾圍在腰間走了出去。
待到他走出來之後才意識到,這浴室的雙扇大門是惡趣味的單向玻璃,裏面溫度一高就變得透明,從外面能将內部的所有一覽無遺。只是智人青年似乎并沒太注意這一側的光景——他頭上戴着一個奇怪的鬼東西,不知道在忙什麽。
尼祿鼻子動了動,微微側過臉來,但并沒有摘下眼前的罩住的金屬環,只叫了一聲:“東湖。”
“別叫我這個,我有名字,”獸人說,“我叫赫爾格。”
尼祿頓了片刻晌,沒什麽感情地說:“哦。”
赫爾格等了半晌也沒聽到下文,屋內是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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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赫爾格忍不住道:“你在幹什麽?”
“工作。”尼祿說,“安靜。”
赫爾格:“……”
被迫的,赫爾格只得開始沉默地注視着尼祿工作。
工作,在他的認知中,伴随着汗水和烈日,亦或狂風和暴雨。但眼前這個人的工作卻靜态到無趣。尼祿戴着一個半包裹式的頭盔,從側面的縫隙能瞥見兩根尖針刺入他太陽穴的位置,面罩內部似乎有閃爍的光源,映照在他鼻梁上。
赫爾格發現他的臉很小,面罩下方只露出一截挺翹的鼻尖和消瘦的下巴,他嘴唇抿成一條線,顏色淡到幾乎看不見,胡須的痕跡也不大有。赫爾格還觀察到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在輕微地抽動,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不自覺的。
赫爾格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聊,開始在屋裏四處亂走,東摸摸西看看,
很快,他便意識到屋內其實有不少植物是假的,尤其那些鮮豔過頭、模樣罕見的花藤,只是做了個樣子,心中頓時有點不爽。但随即他又找出了一顆真實的鹿角蕨,一叢郁郁蔥蔥的山韭,和一盆小巧精致的新月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新月莓會結果,豔紅卻很酸。但如果能搞到白糖拌在一起,實屬無上的美味。
赫爾格只有在9歲生日那年吃過一次。
直到把屋裏的每個角落都摸了一個遍——除了他刻意避開的雙人床,赫爾格發現尼祿好像真的沒在管他在幹什麽,從旁也看不出來對方是否能從面罩內看到外面的景象。
他走到尼祿身後站定,頭頂着光,陰影完全籠罩住了尼祿的肩膀。赫爾格伸出寬大的手掌,于尼祿的脖子後方虛握了一下,發現幾乎可以一手完全圈住。
他又走到門口,嘗試着摸上了門把手——沒有電流,冰涼的黃銅色把手紋絲不動。
赫爾格回過頭來——浴室的水溫已經散去了,門從不透明重新變回鏡面。鏡中的自己好像一頭馬戲團的獅子,困頓又躁郁,斷角的根部隐隐閃過一點紅光。
他沒有開門的權限,他只是從鐵籠換到了一個更大一點的籠子。
赫爾格惱火地走回到房間中央,故意發出很大的腳步聲。
“喂。”他出聲叫道。
尼祿半點反應沒有。
“我在叫你。”
尼祿擡起雙手扶住頭罩,撥動了一個按鍵,那環狀的金屬從前打開來,好像一個怪物張大了嘴,金屬尖刺也收了回去。他頗有些無奈地說:“我叫尼祿。”
“哦,”赫爾格無所謂道,“你不需要我叫你主人什麽的嗎?”
“你願意嗎?”尼祿問。
赫爾格立刻嗤笑:“做夢。”
“所以了,我叫尼祿。”對方似乎早有所料,又說:“名字只是一個稱謂,我是你的主人,總歸是個無可争辯的事實。”
這令人不爽的小鬼!
“我要做什麽。”赫爾格沉聲問。
尼祿似乎不太明白,問:“你想做什麽?”
“哈?”
“你可以安靜一會兒嗎,就呆在這,陪着我。”尼祿說。
我他媽已經安靜了很久!赫爾格沒好氣地想。又問:“那我安靜來你要做什麽?”
“我要工作。”尼祿仍是這麽回答。
“這算哪門子工作,”赫爾格說,“而且你為什麽也非得工作?”
“因為沒錢了。”尼祿平靜道。
智人不都是坐在金椅子上吃香喝辣的嗎?赫爾格莫名得很:“你還會沒錢?”
尼祿點點頭:“對,畢竟剛花了一億。”
赫爾格:“……”
他心中不禁浮現出一個荒謬的想法——這人,不會就是智人中的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