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垃圾場
赫爾格聽得全神貫注,急切地問:“然後呢?抓去了哪?”
尼祿大概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在意這件事,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水,才慢吞吞地開口:“當時城市各個區之間的公共交通還沒有現在這麽發達,軌道少,運力也很有限。所以學校安排了每天兩班接駁車從校區到一區來,然後晚飯時間再返回。我那時剛下車走到門口,迎面對上護送獸人的研究室工作人員,一下愣住了。”
“那獸人本來半閉着眼,忽然睜開了一些,我很确定,他也看見了我。”尼祿說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一會兒,赫爾格耐心地看着他。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着那獸人突然暴走,掙脫了桎梏,瞬間就将兩名護送人員揍翻在地。他速度真快,爆發力驚人,一下就沖到了我的面前。我是在他勒住我脖子的窒息感襲來之後,才慢一步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我那時比現在還要瘦小許多,那獸人……”尼祿比劃了一下,“和你身高相仿,好像拎着一只小雞一般将我抓走,毫不費力。真難想象啊,他在身體巅峰狀況之下,大概端了整棟大樓也不費力氣。”
“我不明白,”赫爾格說,“不是有那個什麽芯片的...”
“那是當獸人從屬于一個固定主人作為私有財産的時候才會打下的烙印,”尼祿的語氣忽然帶點幸災樂禍,“我聽說他咬死了第一任主人——那大概是個沒警惕心的蠢東西,然後被賣到專供獸人的俱樂部,又弄傷了好多客人,最後才被研究所買下的。那時候他已經被頻繁懲罰得很慘了,牙齒和指甲全都拔掉,手臂一直處于脫臼的狀态,但還是能以出色的恢複能力,不知什麽時候打個人措手不及。”
赫爾格眉頭緊鎖,喉頭一陣陣發緊。
尼祿擺了擺手,繼續道:“研究所關了他多少年,就無節制地榨取了他多少年。獸人身體機能的退化是騙不了儀器和數據的,所以也不怪那兩個工作人員沒有設防。總之,他在走過底樓大廳的剎那間動手,依舊快得驚人,他以我做人質,迅速逃出大門,并且挾持了停在研究所門口尚未離開的接駁車。”
赫爾格十分驚訝:“他還會開接駁車?”
尼祿搖了搖頭,說:“他明顯搞不明白,只是情急之下,一頓亂糊弄。接駁車正常是設定路線然後自動駕駛的,但是那獸人根本操作不來,也沒有登入系統的身份,于是幹脆一拳把儀表盤給捶碎了,反而迫使接駁車切換到手動駕駛。”
“哈!”赫爾格聽得一陣爽快,忽然又反應過來之後的事情肯定沒有那麽順利——畢竟獸人的結局已經擺在眼前。
“你也知道,接駁車都是有軌的,吸附在軌道的同時也在充電。而出了城的話,就只有半小時的續航能力。”尼祿單手撐着下巴,目露懷念,“那天的天氣真好啊,萬裏無雲,碧藍碧藍的。”
尼祿大概很少同別人提及這一段往事,又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可他卻連每一分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駕駛接駁車蠻力沖出穹頂之後,朝西一路飛馳,跑了近五十分鐘,最終耗光了最後一絲電力,在東湖垃圾場那裏墜機了。”
赫爾格瞪大了眼——城市外面不論東南西北都是綿延不絕的垃圾場,這是常識,半小時的車程根本沒可能逃出這個範圍,但那獸人并不知道。又或許,他根本不在乎接駁車能開多久,只是能開多久就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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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爾格垂下頭,心髒好像被泵滿了苦澀的膽汁。出了城市再往西一直走出三百公裏,那裏有一片終年霧氣騰騰的沼澤,藻類茂盛的泥潭裏滿是動物的屍骨。而沼澤背後的雨林,曾經是頗成規模的獸人栖息地——赫爾格和家人們就在那裏住了7年,那是自己呆過最久的家。
他想回家。赫爾格心想。
那人死前最後一絲力氣,也拼了命地想要回家。
“墜機……”赫爾格無意識地重複尼祿的話。
“對,”尼祿點點頭,“不過幸好東湖那邊滿坑滿谷的垃圾,堆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座座自帶緩沖的小山。所以接駁車墜落之後只是被撞得內凹,并沒有爆炸。”
“那他……你們呢?”赫爾格問。
尼祿手指在胸前輕輕劃了一道,赫爾格想起來了——昨日在溫泉,他見到過這個猙獰的疤痕,尼祿說是因為綁架被弄的,赫爾格還先入為主地以為是他口中那個“出逃的實驗體”動的手,想不到是因為逃亡事故。
“那個獸人,他還沒爬出車來,就嘔了一大口血,”尼祿回憶道,“他身體狀況很差的,我知道,畢竟在研究所的日子,我們也算是朝夕相處了。但是看見我胸前血糊糊的一片,他又強撐起身體,把我從車裏救出來,然後……用指甲劃破胳膊,給我喂了血喝。”
赫爾格屏住了呼吸,滿眼不可置信。
“雖然其實,他的血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太大作用了,不然研究所也不會下令銷毀。”尼祿有些哀傷地笑了笑,“但所幸我的傷口雖然很長,卻沒有傷到髒器,那些血也聊勝于無。倒不如說如果沒有他的血喂養,在滿是有害垃圾的露天環境下暴露那麽久,我如今可不只是留下後遺症而已了。”
赫爾格啞着嗓子:“他為什麽……”
“為什麽要救我?”尼祿搖了搖頭,“為什麽呢?明明他從未得到過智人的一絲尊重,明明無辜的他因為智人受盡痛苦和淩辱,明明他因為要給我這樣的小孩做藥而被剝奪了角、血、脊髓甚至生命。但看到因他而瀕臨死亡的我,他為什麽要伸出援手呢?”
“為什麽?”赫爾格輕聲反問。
尼祿沒有回答,而是接着說:“總之,看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他便不再管我,而是對着太陽,朝西一直走。而我就一路跟着他。”
“你跟着他?”赫爾格不明白。
“他打發了我好幾次,讓我回去,可我不願意。”尼祿自嘲道:“我回哪兒去,垃圾場無邊無際,要我往回走還不如等在原地。況且我雖然負傷了,但他身體狀況更加糟糕,垃圾山裏深一腳淺一腳的,根本走不快,就連我也能勉強跟上。”
尼祿的敘述到這裏又停下了,赫爾格專注地看着他,催促道:“後來怎麽了?”
你們走出那片垃圾山了嗎?
有沒有那麽一刻,獸人瞥見過沼澤的邊緣,看見過雨林的樹梢,夢見過家鄉的親人?
尼祿沉默了很久,才道:“後來搜救隊找到了昏迷的我,把我營救回了城市。”
赫爾格皺了皺眉,問:“那他呢?”
“死了,”尼祿朝旁邊的地毯示意了一下,說:“就躺在我邊上。”
赫爾格滿腹疑惑,總覺得尼祿省去了其中很多關鍵的部分,問:“你們在垃圾場裏走了多久?”
“七天。”尼祿答。
“七天!”赫爾格叫出聲來,追問道:“等等,中間還發生了什麽?”
尼祿擡起頭來,平靜地看着赫爾格。熒幕滅掉之後,屋內只有剛才赫爾格随手按開的落地燈散着一圈橘黃色的光暈,尼祿的臉一半籠罩在柔光中,一半陷在黑影中,好像被一分為二了,表情也晦暗不明。
他的眼神就更加複雜了,深邃得似乎廣袤如海,又似乎空洞得連回音都沒有。從前他用這個眼神看赫爾格的時候,赫爾格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在透過自己看着別人,但今天,似乎還有一點什麽不一樣。
“怎麽了?”赫爾格忍不住問。
“沒什麽,我有點困了。”尼祿搖了搖頭,言下之意是不想再說了,“我送你回去吧。”
赫爾格原本歸心似箭,想要盡快處理掉通風口裏的東西,現在卻又百般不情願走。
那時的尼祿是出于什麽原因要跟着那個獸人一路西去?那短暫又漫長的七天裏又發生了什麽?赫爾格滿肚子問題,恨不得掐着尼祿的喉嚨讓他說明白。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尼祿将自己關起來後,會回到這裏,回到黑牆背後。年輕的智人和微笑的頭顱在黑暗中對視,他卻猜不透任何一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