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道奇

尼祿作別了老師,又打發了唐麒,回頭看着赫爾格,暖色燈光下,尼祿于喧鬧的宴會人群之中好像一具精致安靜的瓷像。赫爾格沖他挑挑眉,意思是“怎麽了?”

尼祿問:“你和她聊什麽呢?”

“沒聊什麽。”赫爾格說。

“沒聊什麽,卻聊了很多句。”尼祿有點吃醋。

赫爾格笑起來:“你背後長眼睛了?還知道我們聊了很多句。”他沒辦法,只得嘆了一口氣,不情不願道:“她說,羨慕我們關系好,反正至少是看起來關系好。”

“我們關系不好嗎?”尼祿反問,頓了頓又問,“真的嗎?她真這麽說?”

“是是,好得很。”赫爾格敷衍道,“她還說羨慕,我也不知道羨慕什麽,不過你那個同學看着就不太正經。”

“羨慕誰,羨慕你,還是羨慕我?”尼祿窮追不舍。

“當然是我,羨慕你算是怎麽回事,”赫爾格不想就這個問題和他繼續讨論下去,“這地方好吵,那個人的笑聲好大,我耳朵疼。”

尼祿擡起下巴四下望了一圈,說:“那我帶你去個安靜的地方。”

尼祿牽過他的手,領着他穿過整個廳池,穿過人群、水晶吊燈和無數彩窗帷幔,直到大廳的盡頭。尼祿輕車熟路地繞過等會大概會有人站上去講話的舞臺,鑽到兩重幕簾的背後,推開沉甸甸的黃銅色大門,一股清冽的冷風灌進來。

“整棟真理大廈只有這麽一個露臺,”尼祿向前走了幾步,被冷風沖了一個激靈,“這棵樹,有五千七百年了。”

赫爾格睜大眼,看着庭院中心的巨大古樹——這是一顆古柏,準确地說這是一顆古柏的樹冠。露臺的中心被挖空了一大塊,四周架有護欄,容這棵巨樹的枝幹徑直穿過、野蠻生長。

他走到護欄邊朝下看——古樹生長在真理大廈北側的山坡上,根部離他們大約二三十米,需七八人合圍。粗壯的樹幹上分布着細密的豎條紋理,在約三人高的主幹處忽然向下凹陷了一大塊,可能是在什麽年頭被雷擊中了,但兩側又頑強生長出了健康的枝丫,層層疊疊的綠葉好像一把遮天蔽日的傘,于剛剛升起的月亮下傲然伫立着。

這種樹他是知道的,柏樹生長得很慢,就算用時一百年也長不了多大,故而柏木非常重。并且因為木材裏脂含量高,所以拿柏木做的船很難腐壞,赫爾格小時候曾經見過一艘。

“你說它……多大年紀了?”赫爾格輕聲問,像是怕驚醒了古老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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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七百年,”尼祿說,“你能想象嗎?別說在還沒有城市,沒有獸人或智人的時候,甚至在人類文明都尚且稚嫩的上古,這棵樹就活着了。它站在這片大地上,看王朝更疊,戰亂和平,科技發展,人間的君王換了一茬又一茬,彼此算計、彼此鬥争、彼此取代。”尼祿也來到護欄邊朝下看,“每一個新上任的帝王都來朝拜它,或是驕傲自得,或是誠惶誠恐,其實在它面前,都好像一個嬰兒一樣。”

赫爾格來到城市之後,第一次被結結實實地震撼住了,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無法形容的感覺,簡直宛如直面神靈一般。古樹仿佛一尊凝固的神像,寧靜隽永,釋放着令人敬畏的力量。五千載春秋的自然之力,全部凝聚在這顆古樹的每一根枝條和每一縷葉片中,叫人忍不住戰栗。

“我,我從沒見過……”赫爾格莫名其妙有些眼眶發酸,“我不知道,這……這太雄偉了。”

尼祿笑了笑——一直生長在郊野的赫爾格,從未因為建造這座鋼鐵都市的人造之力而折服過片刻,卻因為面對一顆老樹卻激動到語塞。

“我理解你,”尼祿點點頭,“整個一區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裏,這麽看來,今天帶你來是對的。”

赫爾格踮起腳,堪堪能摸到一點低矮的樹梢,他收回手,撚了撚拇指,說:“你之前說,是因為先有了三區,才有了城市,我倒覺得不是。是先有了這棵樹,才有了文明。”

“你說得對。”尼祿站到他身邊,“你抱我,我也想摸摸。”

赫爾格托住尼祿的肋下,将他舉起來,又叮囑道:“別弄傷它。”

“不會。”

尼祿揪住一片小小的葉子,輕輕捏了捏,評價道:“和其他的樹葉沒什麽不同。”

“當然了,這是一片新葉子,它還沒見過什麽世面。”

尼祿咯咯發笑,赫爾格把他放下來,不住地擡頭仰望。尼祿問:“餓了嗎?去拿點吃的。”

赫爾格舍不得走,又嫌裏面吵——他聽力太好,所有噪音都被放大了好幾倍,耳膜陣陣發疼。尼祿說:“你就呆在這,我去拿來給你。”

赫爾格絲毫不覺得主人去給寵物跑腿有什麽不對,點頭答應:“好。”

尼祿回去宴會廳裏,赫爾格圍着護欄又走了兩圈,山頂的冷風對于他而言剛剛好,銀白的發絲掃過他的臉頰,十分惬意。他忽然瞧見門內又走出來一個人,不是尼祿,而是之前和他攀談許久的老頭,估計也是受不了裏面的環境出來透氣的。

但這和赫爾格沒有任何關系,他多一眼也沒有分給對方。

但随即,他發現對方不但看見了他,還直直地朝自己走了過來。不出片刻道奇已經來到他面前,更令他吃驚的是,對方開口竟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就是赫爾格?”

赫爾格不由得一愣,點了點頭。

“我是尼祿的朋友,”道奇說,“他和我提過你。”

“朋友?”赫爾格說,“我知道,你是他老師。”

“曾經是他老師,”道奇糾正道,“我早已經沒什麽可以教給他的了。”

赫爾格實在想不出尼祿和自己老師聊什麽會談過自己頭上,但也不太關心,“哦”了一聲權當回應。

“我從尼祿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道奇接着說,“他從小就獨來獨往,喜歡一個人呆着,這還是他第一次攜伴出行,很多人都對你挺感興趣。”

道奇用了“攜伴”這個詞而非寵物,赫爾格對他印象好了一點。

“大驚小怪,”赫爾格說,“你們城市裏,一點大的事情就一驚一乍的。”

道奇紳士地微笑了一下,說:“是吧,穹頂裏的一切都是恒定的、平衡的、人為調試的,理所應當遠遠比不上大自然的變幻多端。說到底,我們也只是傲慢地死守着一小處山頭而已。”

赫爾格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點點頭。他忽然好像有點明白尼祿那些在智人群落裏頗顯離經叛道的觀點,源頭出自哪裏了。

“你喜歡這顆古柏王?”道奇問,“我瞧你看了它很久。”

赫爾格點頭:“嗯,很有力量感,生命的奇跡。”

“的确,”道奇認可道,“五千多年的天災人禍,都沒有毀掉這棵樹。人們在某些年代保護它,在某些時代又顧不上它,但它一直郁郁蔥蔥地茁壯生長着。柏樹既耐旱也耐澇,就算土壤不太富饒也沒關系。它歷史上曾經至少五次被雷擊中,你看。”

赫爾格去看道奇指的那些突兀的短枝——已經很不明顯了,都被後來的枝條填滿了縫隙。

“這種堅韌的生命力,在獸人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道奇說,“所以尼祿很喜歡你吧?他一向很喜歡這樣的野性和生命力。”

赫爾格心中升起一種古怪,他總感覺這看似和藹的大爺話裏有話,不像是專門來和他閑聊的。“您的确很了解尼祿。”他心有警惕,甚至不自覺用上了敬語。

“你不必緊張,我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只是單純過來和你打個招呼。”道奇迎着一陣晚風,輕輕咳嗽了兩聲,赫爾格注意到他雖然站姿挺拔,但體态已經很瘦弱幹癟了,臉色也不太好,咳嗽的時候,道奇顴骨的色斑下面泛起了一層病弱的緋紅。

平複了片刻之後,道奇複又開口,語氣十分平靜自然:“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道奇·林,三區智人特別學校的前任副院長,如今退休賦閑在家,每日變老,安靜等死。與此同時,我也是X,赫爾格,很高興終于和你見面了。”

古柏樹梢顫動,發出悅耳的沙沙聲,宴會的熱鬧隔着一層窗玻璃隐隐約約。赫爾格瞪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之前羅勒和你說過吧,有機會的時候會見面的。”道奇說,“感謝你一直冒險幫助我們,每一日,我們都離計劃的成型和最終的勝利越來越近,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這裏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

赫爾格聽到這熟悉的論調,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當然不,”道奇禮貌地問,“有什麽好笑的事嗎?”

“你是X!”赫爾格叫出聲後才意識到不妥,壓低聲音又問了一遍,“你是X?”

“是我。”道奇耐心地點點頭,“關于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但他不是第一個犧牲者,也不是最後一個犧牲者,我年紀大了,只想一切快些結束,全憑着這一個念頭支撐下去,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命活到那一天。”

赫爾格根本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麽——道奇是X?X是尼祿從小的老師?

不過仔細一想,這也能夠說通——他早知道X是智人——能夠将手腳伸進城市、伸進一區甚至伸進真理大廈的慶功宴裏,X在智人群裏必然身居高位。這樣一來,在營養劑推廣的整副鏈條中處于關鍵角色的尼祿和唐麒又都是他的學生,這兩人什麽性格、什麽能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道奇或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走神,還在自顧自地說:“不過就算我死前不能看到種族隔閡消弭的那一天,在我身後,也會有一代又一代的人繼續努力。”

難怪X對尼祿的行程了若指掌,赫爾格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信使每次上門的時間都卡得正正好,有一次是因為尼祿臨時出門被叫去三區的母校看老師,如此看來,尼祿根本就是被X刻意支開,以方便他們交換情報的。

“你們晚上還有什麽其他的安排嗎?”道奇問,“後半場的娛樂活動,尼祿會帶你參加嗎?”

“什麽?”赫爾格總算回過神來,慢了半拍才答:“應該不吧,尼祿說他從不參加。”

“是這樣的,”道奇卻忽然意有所指地眨了下眼,“參加一下也沒什麽壞處,萬一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作者有話說: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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