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傷疤
道奇聽出了赫爾格的言外之意,詫異道:“什麽?你認為是我殺了她?”
“不,怎麽可能,”他搖了搖頭,“我不會做這種事,退一萬步說,該受到懲罰的也不該是她。我只是……我只恨我自己,恨我懦弱,恨我自私虛僞。”
赫爾格皺了皺眉,心裏還是将信将疑——話說得這麽好聽,估計就是說給尼祿聽的吧。但……道奇竟然會把這麽私密且不堪的往事說給他們兩個外人聽,臉上的痛苦也不全是假的。
“我的憤怒根本無法消化,我開始恨周遭的一切,恨這個扭曲畸形的世界。我甚至想,人和人為什麽有基因種族的區別,為什麽只是不同種族而已,歷經幾百年的此消彼長、鬥争壓迫,死了這麽多人還不夠,這一切還要持續多久。”
“老師……”尼祿憂心地開口。
道奇再次搖了搖頭:“不必多言,這麽多年,該想該說的,我都已經想過了。”
“然後呢?”赫爾格問,“發生了什麽?”
“從那之後,我也數次請人去尋找孩子的下落,但十區那麽混亂,被丢掉的暗人小孩不知多少,無論是找到的還是死掉的,根本無人在意。那孩子身上也沒什麽特征,想來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音訊,去找也只是圖個安慰。可孩子沒了之後,她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結果。萬分悲痛之餘,不久精神也開始失常了。要麽很長時間不說話,坐着發呆,魔怔一樣反反複複疊那些她為小孩準備的衣服和毛巾。稍微對外界有點反應,也是完全瘋狂的。”
“現在想想,再那麽大的心理壓力下完成了生産,她當時的荷爾蒙激素極不穩定,所以本來情緒就容易失控,這個巨大的打擊又來得如此突然,所以一下就崩潰了。”道奇說,“除此之外,因為彼時還沒有合成營養劑面世,她不配合供血,于是只能……”
“你還是人嗎?”赫爾格騰地站起,怒不可遏:“她都這樣了,你還要強制放她的血!”
尼祿手搭在他胳膊上,赫爾格回頭看了一眼——尼祿雖是想要叫他別這麽激動,但眼神中也透露着不贊同。赫爾格只得一屁股坐回來:“所以我說你們倆一點都不像。”
話雖如此,赫爾格同時也不禁去設想——如果讓尼祿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換自己的孩子,他會怎麽選?
“我當然不想這樣對她,于是又買了一個獸人來。”道奇說。
“什麽?”赫爾格險些又要坐不住。
道奇說:“只是作偶爾供血的用途,當時還是比較常見的,時代所限,那時候也只有這個方法。”
赫爾格氣笑了:“哦,沒辦法。你只是找了個藥罐子,又不是娶了個老婆,只是喝血罷了,就算不小心喝出一個孩子,大不了丢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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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祿勸道:“赫爾格,別這樣。”
”無礙,你說的也沒什麽錯。我只是覺得……”道奇嘆息般說道,“你只是旁聽此事尚且如此憤怒,那時的她,心中又該作何感想。”
“她後來當然知道了,說實話,我也沒有刻意瞞着她,我那時候真是天真又自負,想着自己的本意是讓她休息,不要因為其他的事再受刺激,而且一直放血對于她身體肯定沒有幫助。但從她的角度來看……必然是覺得我背叛了她。”道奇說到此處,停下話頭,似乎對接下來的內容講不出口。
“我和她解釋也好,哄勸也罷,都沒有任何效果,直到有一天。”道奇眼睛凝視着客廳的窗口,但又沒有聚焦,空洞洞的,“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四月的下午,陽光很好,是許久以來第一個暖和的日子。大家心情都很好,連學校草坪上野餐的人都多起來了,每個人見面都笑着打招呼。那天我回到家,還帶着難得愉悅放松的心情,迎頭面對的,就是來自她的連聲質問——孩子有沒有消息了?是不是根本沒有去找?是不是我之前都在做戲,根本就是我授意那人把孩子殺掉的?面對這些劈頭蓋臉的指控,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煩不勝煩,忍不住吼了她幾句,說了些重話。”
赫爾格一擡手:“別告訴我,我怕我氣死。”半只熊崽
“大概那天,就是我真正傷害她的一天。”道奇說,“之後她再也不出房門,每日把自己關在黑暗裏,也不哭了,大部分時間都在發呆,好像靈魂已經出走,只剩下一句空殼。我時不時地去看看她,但無法實現任何的有效交流,所以後來去得也越來越少了。”
“不是這樣。”赫爾格說。
“什麽?”道奇擡頭看他。
“是你軟禁她吧,”赫爾格說,“你不想她出去丢人現眼,也不想她瘋瘋癫癫地,暴露了你生育并丢棄了一個暗人小孩的醜聞,所以沒有給她開外出的通行。她總歸很虛弱,心理上也垮掉了,要控制起來很容易。”
道奇注視了他良久,尼祿也轉過臉來看他,半晌,道奇露出一個難看的苦笑:“還真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啊。或許吧,潛意識裏我知道她在這城市中心,離了我哪兒也去不了,而內心深處,我也不相信她會願意離開我。畢竟我們的孩子已經沒了,我們也曾真心相愛,能陪伴彼此的不就只有對方了嗎?”
赫爾格冷哼一聲:“一廂情願。”
道奇又沉默了一會兒,他端起茶杯放在嘴邊,沒有喝一口,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接着說道:“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底過。有一天,她忽然從房間裏走出來了。我當時已經有日子沒見過她,吓了一跳,她變得很瘦,而且好像老了很多,看着都有些陌生了。可是她走到我面前,忽然笑了,她竟然笑了。她一笑起來,那模樣瞬間又和從前一模一樣。”
“我說不清多久沒見過她笑,那一刻,我的心情……她帶着笑容,輕聲對我說,如果我們的孩子還活着,他今天該過一歲生日了。”說到這裏,道奇似乎非常動容,聲音都有些哽咽。他垂下目光,手撐着額頭,試圖壓下洶湧的情緒。見狀赫爾格也不好再說什麽尖銳刻薄的話,兩人默默等他平複。
“你愛我嗎?”道奇記得曾經的戀人這樣問他。
朝陽在她的背後形成一道光圈,為她憔悴蒼白的容顏增添了顏色,也掩過了她眼中最深的絕望。
“當然,我當然愛你。”他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你呢?”他又問。
她說:“我只愛過你。”
他當時并未聽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反而大喜過望,以為她終于走出陰影,放下傷痛,兩人之間的一切假以時日也将回歸正常。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我們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好嗎?”他說。
她卻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你過來點好嗎?抱抱我。”她又說。
他連忙快步走上去,緊緊地擁住失而複得的戀人,同時,他也驚訝于懷中的身軀竟然已經如此瘦骨嶙峋。還來不及細想,一個柔軟且熟悉的親吻印在他唇上。
道奇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自孩子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倆從未親熱過一次,她的狀況自不必說,我也因為一直被愧疚和悔恨折磨着,沒有心情去想那些事。她那天忽然對我示好,又溫柔又熱情,其實處處都是古怪之處,我卻因為這場景太過得來不易,而不敢深究。”
赫爾格緊緊抿着嘴唇,他似乎有點猜到故事的走向了。
“她那是要給我一個教訓,因為我是這樣一個愚蠢的、管不住下半身卻又承擔不起後果的男人,所以她要給我一個教訓。”道奇說,“她假意逢迎,将我帶到床上,在臨近高潮之時,忽然從枕頭下掏出餐刀,狠狠地給了我一刀。”
聞言,赫爾格和尼祿都結結實實地震住了,赫爾格心想——不會吧,難不成道奇之後再生不了孩子,是被這女獸人給閹了?那這也太狠了,以及……大快人心。
“那一刀捅在這裏,”道奇指了指腹部右側,“并不致命,不然我也不會今日和你們坐在一起。不知道是因為她當時已經太過虛弱,沒能對準,還是因為她內心深處,仍然下不了手置我于死地。”
“那之後,她好像一個行将就木之人,在彌留之際完成了最後一項應盡之事,身體徹底垮了。她昏昏沉沉地卧床了兩個月,最終在一天淩晨裏,悄無聲息地病死了。”道奇說,“而我,自此之後,也再也無法……無法……”
赫爾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陽痿了?”
道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默認了。
赫爾格睜大了眼,但轉念一想——本來就因為意外懷孕的事搞得生活天翻地覆,之後禁欲一年,好容易和戀人上床一次,毫無警惕之時忽然挨了一刀,這換誰也得萎。
“老師……”尼祿看起來完全驚着了,半晌才認真說:“我不會和其他人說這事的。”
“我知道,我也沒擔心過你。”道奇說完這個故事之後,好似傷筋動骨,元氣大傷,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他動動手指,示意卓雅再添些茶來,赫爾格好奇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心想這會不會就是當時被買來做“血袋”的獸人。
“事情過去了這麽多年,我無數次午夜夢回,都逃不開這樁夢魇,最終只得出了一個結論。”
“是什麽?”尼祿問。
“事出起因,是因為我犯下了色欲之罪,而後又因貪婪名利,致使自己新生的孩子不幸夭折,再因為傲慢,放任自己和相愛之人相行漸遠,又因暴怒使得一切徹底無法挽回。七宗罪我連着犯下了四宗。”道奇說到這裏,語氣已經又冷靜了下來,“而歸根到底,這一切都是生育之禍。”
尼祿坐直身體:“什麽意思?”
“你有聽過一種說法吧,智人和獸人,本就不是造物主所為。所謂的基因突變,并不是完全自然的一個變态。”
“有過這樣的傳言,”尼祿說,“說是當時有一批秘密軍用基因工程,項目目的是激發大腦的潛能,人造各個維度的天才,無論是腦力智力上的,還是運動體能上的。這個計劃并沒有完全成功,但是基因圖譜不知道怎麽大面積污染了,而獸人和智人就是這個秘密工程的副作用。”
道奇點點頭:“對此,我是傾向于相信的。這就更說明了,像是智人和獸人這樣畸形的基因,根本就不該具備生育的能力,不然一切都只是錯上加錯。你們不這樣覺得嗎?”
尼祿聽罷顯得有些遲疑,但并未開口反駁,也沒有順勢可肯定,只是若有所思。可道奇的發問對象是“你們”,他也有意無意地将目光看向赫爾格。
赫爾格頓時閉緊了嘴,心想:其實你這老頭說白了,就是陽痿的創後應激吧——先是失去了小孩兒,後是失去了要小孩兒的能力,如今冠以那麽多高尚的名頭,結果想要全智人陪他一起陽痿,還不就是為了洩私憤。
但當着尼祿的面,這些話他可不打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