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偶像
道奇的故事說完了,尼祿雖是聽得認真,但對于道奇最後的問題,卻沒有發表太多感想。過了一會兒,兩人決定起身告別,卓雅過來請尼祿跟她去取茶——還有些其他的品種,都可以聞一聞選走。
卓雅離開之後,赫爾格和道奇面對面坐着,一言不發,好像兩尊雕塑。過了一會兒,尼祿手上抱了兩個金屬的小盒子回來,淺鞠了一躬說:“謝謝老師,改天再來看您。”
道奇并未起身,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兩人轉身正要離開,道奇突然又說:“等等。”
赫爾格不悅地回頭,見道奇從沙發扶手側的邊幾抽屜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他低頭端詳手中的物件,輕輕摩挲了一下盒面的刻紋,似乎內心經歷了一番掙紮。
這老頭又要幹嘛……
半晌,道奇打開木盒,黑色絨布上微光一閃。他取出一個水滴形的吊墜,輕輕一搖晃,那水滴中的酒紅色液體瑩瑩發亮,帶着醇厚的色澤。
“這是……有一年生日,我送給她的。”道奇說。
“您之前的愛人嗎?”尼祿問,“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她叫朔,”念出這個名字,道奇短暫地愣了一下,似乎對這個音節回蕩在舌尖的觸感已十分陌生,“這是朔以前最喜歡的,時時刻刻都戴在身上,只有洗澡摘下來。後來……她當然再不願意碰了,但是我一直收着。”
“我想把這個送給你。”道奇說。
尼祿一驚,忙道:“這不合适,老師,這是您重要的東西。我……”他慌裏慌張,捧着手裏的茶葉說:“我有這個就好了。”
赫爾格和道奇同時看過去,道奇說:“不是給你的,是給赫爾格的。”
尼祿呆呆道:“啊?哦……哦。”
赫爾格面色複雜,不是很想伸手去接,實在是各種意義上都覺得晦氣。但更重要的是,道奇為什麽要選擇尼祿在場的時候,把這個意義不明的東西交給自己。
道奇說:“我留着已沒什麽用,只能徒增傷感,人年紀大了之後,本就只愛回首過去,難以看到未來。況且究其根本,這也不是我的東西,是屬于獸人的。”
赫爾格心神一動:“這是……獸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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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奇點了點頭:“沒錯,我……并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保管這個東西,所以送給你是最合适的。”
赫爾格走過來,接過那微涼的吊墜,鄭重道:“好的,交給我吧。”
如果有朝一日能夠回到家鄉,也許這瓶血也可以回到雨林的土壤中,重新進入自然的循環。
走出道奇家的時候,天幕滲透着溫柔的粉藍色,西邊的還籠罩着餘晖,東邊已然明月朦胧。這時候校園裏人倒是多了起來,大概是到了飯點。赫爾格問:“今天也在三區吃飯嗎?”
尼祿遲鈍地“嗯?”了一聲,茫然道:“你說什麽?”
“我說……算了,回家吧。”赫爾格道。
尼祿的目光從他的臉劃到了前胸口袋,那裏鼓着一小塊,存着道奇剛給他的挂墜。赫爾格拍了拍,問:“你想看看嗎?”
尼祿緩慢地眨了一下眼,說:“不用了,那是給你的。”
“哦,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赫爾格故意學他的語氣。
尼祿笑了笑,很快又恢複成了一臉空白,“我只是,在想事情。”
“看出來了。”赫爾格哼哼了兩聲。
尼祿感嘆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老師露出這麽感性脆弱的一面。”
“是嗎?”赫爾格随口應着,他打心底裏不喜歡道奇,也不覺得這一番真情流露有多感人,反而令人生疑。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他的懷疑,硬要說的話,只是一種野獸的直覺。
“我以前一直覺得,老師是一個既堅持又潇灑的人,堅持是對自己在乎的教育事業很堅持,無論潮流、規定如何變化,也不管外界如何評價,他只堅持自己認為正确的事,并不顧一切地執着到最後。”
“這已經是偏執了吧,”赫爾格說,“你性格也挺軸的,盡不學好。”
“而灑脫……是他對除了自己堅持之外的東西都很灑脫,沒想不到也逃不開這些世俗。”尼祿說。
“哦,後悔了嗎?幻滅了嗎?想不到他不但不灑脫,還對那些名利之事看重得很呢。”赫爾格說,“為此甚至抛妻棄子,現在人都死了,回過頭來後悔有什麽用。”
“沒有,或許以前的他,認為自己的事業就是最大的責任,其他一切都只能為此讓路。說到底,老師也是人啊……這反倒讓我覺得安心一點。”
尼祿回頭瞧他,“說起來,你對他為什麽那麽兇?”
“我兇?我哪兒兇了,你沒見過我兇?”赫爾格冤枉得很,“我這已經是竭力控制後的态度了好麽,你沒聽他做的都是什麽混賬事?”
“是,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你看他的樣子,在後悔中煎熬了這麽多年,還不夠痛苦嗎?”
“最痛苦的是他的愛人和小孩好嗎?”赫爾格沒好氣道。
“唔,你說的也對。”尼祿略一思索,“不過……”
“怎麽?”赫爾格挑起一邊眉毛。
“如果是我的話……”
“哦,如果今天是你要在研究所和一區的一切與老婆孩子之間選一個,你會怎麽選?”赫爾格趁機問。
“可是……為什麽一定只能選一個?”尼祿納悶道,“如果真心想的話,一定有方法可以既留下孩子,又堅持事業。我被選中在研究所工作,又不是因為我道德有多高尚,是因為特定的工作需要我,并只能是我做,這是我對城市的價值,換取城市的認可,這是等價的。”
“你這什麽作弊答案,如果一定要選呢?”
“如果一定只能選一個,我選從最開始就沒有小孩。”尼祿說,“如果不能将保護家庭和家人作為前提,說明根本沒資格擁有。”
“你這話說的,真輕巧。”赫爾格哼笑了聲。
“小孩自己并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是否願意出生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是由父母強行決定的。”尼祿說,“小的時候,我沒有辦法保護小鳥,所以不配做它的主人。然後我長大了,擁有了經濟獨立和政治獨立,可以保護你,所以我才買了你。”
“什麽邏輯,小孩兒和獸人能一樣嗎?獸人又不是天生就要做寵物的。”赫爾格說,“那這麽說來,你也贊成道奇的生育有罪論?你也覺得所有獸人和智人都不該有孩子,應該讓這種所謂畸形的基因就此滅絕?”
“那倒不是,生育應該最基礎的平等之一。”尼祿搖了搖頭,說,“很久以前了,一度城市裏有過一個熱烈的投票,讨論為人父母是否需要通過考試。比如智力體力更加優越的人,有生育優先權,而財務上、責任感欠缺的父母,應不被允許繁育下一代。”
赫爾格簡直像在聽笑話:“呵,就你們智人這個生育率還嫌不夠低呢。”
“現在當然不會了,那應該是城市還沒有進行二次擴建的時候,城市資源完全供不上人口消耗。”
“結論呢?”赫爾格問。
“因為人倫上的分歧給否了,但實際上是害怕階級進一步固化。”尼祿說,“退一步說,無論我們在出生時是否參與了選擇,我們也已經存在了不是嗎。你和我都是真真切切出生存在的人,我們的人生軌跡已經對世界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無論是我們沒有交集的過去,還是我們相識之後的一切。如果這一切從未發生,那世界也從不存在。”
“停,又開始了,”赫爾格一聽他開始發散思維就頭痛,“不聊這個了,聽道奇說了一下午我腦仁都疼。”
“那你下次別兇他了。”尼祿說,“老師挺可憐。”
他可憐個屁。赫爾格腹诽,你可是不知道,他想法多得很、活躍着呢。
“況且,如果換做是我,但凡露出十分之一難過的樣子,你立馬就會心軟,根本不會這樣咄咄逼人。”尼祿說,“但是對老師,你一點耐心沒有。”
“那能是一回事嗎?你那是……等等,”赫爾格忽然反應過來,“你平時果然是在演戲騙我心軟吧。”
尼祿立刻搖頭:“沒有沒有。”
赫爾格瞪着他,尼祿張口還要解釋,忽然嗆了一口灰,猛地咳嗽起來。他手忙腳亂地在兜裏翻吸入藥劑,赫爾格幫他順背,順着順着後知後覺——等等,自己又被套路了?
但為了避免尼祿賣慘真咳出問題,赫爾格懶得和他計較。想了想,他問:“你從小就一直是以他為榜樣的對嗎?”
“是的。”尼祿答。
“嗯,”赫爾格說,“好,那我下次對他态度好點。”
赫爾格在心中暗自決定,以後無論事态如何發展,如果能不讓尼祿知道道奇的真相,他就會盡力保守這個秘密,為小孩兒幼時的偶像挽留最後一絲尊嚴。
就算有天要殺掉道奇才能帶着哥哥的屍體離開城市,他也希望盡量不在尼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