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家
純白,進入到研究所的大樓內部後,赫爾格只有這麽一個觀感,無盡的、純粹的、滿眼的白,從天花板到牆壁,從房門到地磚,簡直分不清邊界,眨眼就喪失了空間感。他出于本能地抵觸這種現代的、人工的、壓抑的、極簡的環境,渾身不舒服。
尼祿走到一扇門前——說實話,在他停下腳步之前,赫爾格甚至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扇門,仔細一看才發現一側的牆壁上有一塊細長的名牌,寫着厄爾森幾個字。
“這是你辦公室嗎?”赫爾格問。
“對。”尼祿說。
尼祿推開門,一間寬敞的辦公室映入眼簾,依舊是意料之中的一塵不染。下一刻,赫爾格又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藥味,是尼祿的氣味。
赫爾格好奇地在屋內裏打轉——桌上擺着株一看就是因為過度澆水而瘦長的仙人掌,旁邊白色的水杯邊沿有一個小小的缺口,那是長期使用的痕跡。靠牆的書架直通天花板,裏面塞滿了紙質書,書脊厚重,光看标題就晦澀難懂。
書架的其中一欄擺着些其他物件,赫爾格湊近了看,有合照的相框——照片裏的尼祿年紀更小,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的最邊上,正中間是年輕一些的道奇,還有各種機構頒發的榮譽證書和感謝信,以及一些不明所以的小紀念品,總之是些帶着個人氣息的雜物。
這樣看去,家裏的那個辦公室倒更像是這裏的簡易版。
“和家裏也沒有什麽太大不同嘛,好像這邊東西還多一點。”赫爾格站到窗邊,他發現這窗戶從外面看是钴藍色,從裏面看卻是透明的,只帶一點偏光。
“嗯,對我而言,這裏曾經還比較像家。”尼祿推開隔間的門,這裏只擺着一張長沙發和一個茶幾,“忙的時候就在這睡,還省的來回跑。”
“啊,看出來了,”赫爾格說,“你是工作狂嘛,雖然現在已經變了,天天翹班。”
“以前在研究所……呆的時間特別久,樓下有食堂,也有淋浴間,離實驗室還近。”尼祿說,“就算回家也沒什麽其他的事做,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尼祿忽然低下頭微笑了一下,似乎有點害羞:“我現在體會到了一點,有家是什麽感覺。”
這話來得猝不及防,赫爾格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
“我認真的,”尼祿拉過赫爾格的手,坐到沙發上,鄭重地說:“以後我們倆,就一起過好不好?”
赫爾格移開目光,幹笑了一下:“現在不就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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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不一樣,”尼祿說,“你不要走好不好?”
這一刻赫爾格忽然有了一種強烈而詭異的感覺,他覺得尼祿好像知道些什麽。
“我能走去哪?”赫爾格故作輕松地說,“從卧室走去廚房嗎?”
尼祿微微蹙眉,說:“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我只是喜歡和你呆在一起。無論是看電視也好,聊天也好,吃飯也好,睡覺也好,逛街也好,做愛也好,做什麽都可以。我以前從未發現有過樂趣的事,現在都忽然有了樂趣,我還想要更多地了解你,也想和你一起去更多地方,和你在一起的時間總是不夠。”
赫爾格安靜地聽着,尼祿向來在別人大多不會較真的地方也十分認真,但在此刻,他似乎更為急切地想要證明什麽,想要說服什麽。
“我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做才好。我一方面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樣,但卻也無意間模仿了其他人的做法,控制芯片、電擊懲罰、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如果再有一次,我不會這樣做。”
赫爾格沒有再逃避目光,直視着他。
“你說過,你家裏已經沒有人了。無論是家人也好、朋友,甚至賴以居住生存土地,全都失去了。”尼祿語速忽然急促了起來:“那我能不能成為你的朋友,你的家人呢?”
赫爾格喉結動了動,這動人的話聽在耳裏卻無比悲傷,尼祿仿佛是在懇求——你能不能做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做我的家人?
家人。
一個一區頂尖的智人,和一個野生的重種獸人,要組合成一個什麽樣的家,他完全想象不出來,可竟然又覺得十分誘人。
“我……”赫爾格才發出了一個音節,發現自己喉嚨幹澀不已,這一剎那,他忽然不想再騙尼祿了。
他對所有人誠實,唯獨只騙他,整個城市裏,唯一一個尊重他,耐心聽他說話,并用力擁抱他的人。
“為什麽……是我呢?”
赫爾格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他想,用天真來形容尼祿大概是不合适的,卻又意外地十分貼切。他出身良好,人也聰明,他熱愛的事恰好是擅長的事,除開身體天生孱弱之外,迄今為止的人生都幸運極了。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對自己的哥哥如此執迷——那是一個同他完完全全正好相反的存在。
是了,尼祿從一開始,就并非是對自己有多感興趣,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是哥哥的血親,怎能不和他相似到離譜。因為好奇,所以接近,因為得不到,所以放不下。
“當然是你了,除了你還能有誰?”尼祿說。
赫爾格苦笑了一下。
“我不是一定要你陪我留在這裏,留在一區,我們可以選一個我們都喜歡的地方一起生活。”尼祿緊緊地抓着他的指頭,提高音量道:“三區、十區、或者去到城市外面……甚至,其實我也一直想去雨林看看。”
赫爾格聞言心頭巨震,尼祿這番承諾,竟是在說願意放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以此來交換他也放棄自己全部的過去。
如果他完全對自己誠實,這提議并非不令人動心。
可是,他站在這裏,站在城市中心,站在研究所的大樓裏。這座城市曾經蠶食了他們的生存空間,這座研究所曾經吞噬了自己最愛的親人,光是想到要背叛他們,赫爾格就覺得無法原諒自己。
他的哥哥被大卸八塊,還懸挂在陰暗的密室裏,他若是知道了,又會對自己說什麽呢?
赫爾格閉上眼睛,久違地有點想哭。
“我……我之前的人生,在見到你以前,原本也就是一片死寂罷了。”他終于艱難地開口道:“已經有很長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既然大家都死了,那什麽時候輪到我呢?我總這樣想。”
“就像你說的,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樂趣,不,是根本沒有意義。”赫爾格輕輕嘆了一口氣:“把一切怪罪于智人很簡單,我也的确這樣做了很長時間。亦或把一切怪罪于命運、怪罪于世界,可我既沒有野心,也沒有能力改變現狀,多殺幾個智人,已經失去的就能夠回來嗎?就連這樣的想法,都叫我覺得無聊。”
尼祿睜大眼看着他,冰涼的手心微微冒汗。
“饒是如此。”赫爾格沉聲說。
尼祿呼吸一滞,赫爾格說:“饒是如此,我也做不到忘記。我的家人的确都已經死了,但那并不代表他們從不存在。我們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們在一起快樂幸福的時光是真實的,我們遭遇的折磨和苦難也是真實的,造成這一切結果的并不是你,你是個很好的孩子,但并非與你無關。換言之,你的存在,和所擁有的一切,是建立在我們失去的基礎上的。”
自從赫爾格來到城市之後,從未在尼祿面前掩飾過自己對智人的厭惡,但這還是第一次,他直白地說出了內心真實所想。
“你明白嗎?尼祿,我們兩個,從根源上,就是矛盾的。”
尼祿抿緊了嘴唇,臉上原本因為激動和羞澀而泛起的一絲血色盡褪,面色變得慘白,顯得十分受傷。
“所以,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永遠都不會是。不論你怎麽說,怎麽想,花了多少錢買下我,我是一個人,不是誰的寵物。”赫爾格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卻很清晰,“這是事實,不管過多久都不會改變。或許在過了足夠久之後,我的心态會發生改變,會變得像城市裏的獸人一樣,在茍且中麻木不仁。或許真的有一天,我會短暫地忘記自己是誰,來自哪裏,但我總會想起來的。總會有那麽一刻,我會想起那些自己被命運奪走的東西,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把這一切全都怪在你頭上。”
“我們組成一個新的家,在這個像垃圾場一樣的世界相互依靠,彼此陪伴,走完或許本就所剩無幾的餘生,要真是這麽簡單就好了。你的提議很美好,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答應你。”赫爾格搖了搖頭,“可惜不行,太晚了,晚了十年,晚了一百年。過去的已經發生,歷史無法重演。”
尼祿露出一個難過的笑容:“你是在說,這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是的,我很抱歉,我不能給你想要的,我不能給你一個家,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赫爾格說。
“你就是,”尼祿執拗地說,“我不同意,我……”
他想來想去,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顯得可憐巴巴,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孩,他固執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同意……”
赫爾格聞言卻露出笑容,紅眼中閃動着溫柔且憐憫的光。他像一個真正的哥哥,摸了摸尼祿的頭發:“如果說命運教會了我什麽,那就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再親近、再相愛的人,終有一天都是會分開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得習慣分離。”
赫爾格攤開手,給他看自己手臂上那個小小的“N”:“但我并非從未完全屬于過你,這個标志就是證據。”
尼祿低着頭,攥着他的手卻沒有放開,過了很久很久,尼祿終于擡起頭來,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突然臉色一變。
紅色的光瞬間充盈整個空間,刺耳的警報聲響徹研究所大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