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哥哥

研究所時隔數年首次面臨一級警戒,關乎所有智人命運的營養劑原液艙疑似被人侵入,更別提城市的空氣原本就充斥着足夠緊張的氛圍——上至三區已經戒嚴好幾周,下城區更是人心惶惶。

對于穹頂之下的世界而言,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常的時期。

但外面如何變化,赫爾格全然不知道,因為他又被關起來了。

和最開始一樣,他被禁足在小小的一間卧室裏。別誤會,比起他過去所有住過的家,這間卧室無論從面積還是裝飾上都堪稱豪華,即使已經在一區住了這麽長時間,赫爾格還是不能完全習慣——不但空氣永遠清新,水流永遠清澈,就連氣溫濕度也恒定不變。

他唯一略有一絲适應了的,竟然是這種失去自由的禁锢感。

雖然盡力朝着雨林的風格布置,但仍然無法否認房間裏部分綠植是假的,是塑料的;洗手間內部但凡一充盈起水蒸氣,磨砂玻璃門就會變得透明;如果沒有人從外部打開門,他便永遠無法走出去,通風管道蓋板也被重新焊上了邊角。總之,這是一個毫無尊嚴的、專屬于野獸的牢籠。

房間內沒有窗戶也沒有自然光,晝夜難分,時間流逝的概念也被漸漸剝奪,日子一天是一天,一年也是一天。

他仿佛置身于一個夢中夢,虛幻的美夢破碎,露出了夢魇的內核,黑暗的濃稠包裹着他,叫他邁不動步,喊不出聲,喘不上氣。

赫爾格的外出通行完全被取消,他又回到了連房間都不能踏出半步的生活中,只不過這一次,面臨這種待遇,他奇跡般地抱怨全無。

甚至于,他根本一句話都不想說,說自己活該也好,亦或罵道奇陰險也罷,對于這一切,赫爾格統統失去了興趣。他大部分的時間裏,只是坐在黑暗的卧室之中,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越來越少想到更以前的事情,他開始忘記自己兒時鄰居和朋友的臉,仿佛他的人生濃縮在踏入城市囚牢之後的每一天。他偶爾會摩挲一下臂彎內部的小小字母——過了一段時間,紋身的顏色更自然了,融為了他肌膚的一部分。

好在尼祿沒有聽他所言,也給自己紋一個H,不然他現在該有多別扭、多惡心啊,赫爾格苦中作樂地想。

自從研究所回來的那一天,尼祿将他丢回這間屋子裏,赫爾格就再也沒有見過任何其他人。無論是來更換空氣過濾芯的羅勒,亦或是以前按時送飯的桑克斯,都沒有再打開過這扇門,除了尼祿。

每天尼祿在早上出門前和晚上歸家後,都會帶着餐食來到他的卧室,預料中的怒火和懲罰始終未曾降臨,尼祿再也沒有責備過赫爾格的背叛,也不曾追究過那些背叛的細節,好像過去的所有時光全部消失,只存在于赫爾格的記憶裏。兩人一夜之間回到最初的原點——他是一個被一區智人買下的獸人,整日蹲在籠子裏等待投食,再給主人供出鮮美的血液。

哦對了,現在尼祿會定期吸食他的血液。

每天晚上帶來餐食後,即使赫爾格興致缺缺并不想吃,尼祿也不多說話,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間內忙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時間是在工作。忙完之後,尼祿會拿出一支取血針,自赫爾格指尖取出少量血液,然後當着他的面慢慢喝掉。

赫爾格并不反抗,尼祿的表情也看不出什麽,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個任務。

一切結束之後,尼祿不再手腳冰涼地扒着他睡,而是收拾好東西自行離開,留下身後的一片黑暗。

就此,世界被尼祿從他生活裏剝離了,完全的、不留餘地的,但赫爾格沒有一絲不滿和怨恨,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早該如此對待我了,溫情也好、尊重也罷,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過,也不至于迎來失去的一天。

赫爾格想着,當有一天尼祿忘記他,或許他會就這樣被餓死在這裏。只不過那樣的話,他到底也沒能把哥哥的遺體帶回去,反倒還餓死在了他一牆之隔,實在有些荒唐。

就這樣過了不知多少時日,某一天,赫爾格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了防空警報的聲音,他迷糊地站起來,在屋內轉了一圈,随即意識到自己既出不去、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于是又頹然地坐下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警報聲熄滅,一切又歸于安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天夜裏,尼祿來得很晚,他眼下有明顯的青黑,在蒼白膚色的映襯下,好像一具游離身外的靈魂。他放下餐盤,上面放着兩塊全麥面包和一碗濃湯,依舊是萬年不變的一句話:“吃飯了。”

赫爾格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開口道:“我不想吃飯,我想做愛。”

尼祿愣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地皺起眉,赫爾格笑了笑,站起來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下。尼祿眯起眼,伸手搭在赫爾格胸前,但并沒有推開他,而是摸了摸他肋下的骨頭,不太高興地說:“你必須得吃飯了,你很瘦。”

“要不是你一直放我的血,我就不會瘦成這樣了。”赫爾格不理他,把尼祿的襯衣從褲腰裏拽出來,伸手解開他的皮帶。

“我每次只取一點血,不會對你身體造成負擔的,”尼祿按住他的手,“是你一直不吃東西,為什麽?”

這一刻,赫爾格忽然産生了一種非常、非常疲倦的感覺,他問:“你又為什麽莫名其妙對我的血這麽感興趣了,營養劑怎麽了,不好吃嗎?那批原液裏我沒有下藥,你稍微化驗一下就知道了吧。”

“和那個沒關系。”尼祿說,“我不知道該怎麽擁有你,我似乎總是抓不住你,一不留神你就會溜走。所以我想,慢慢吃掉你,也許是一種方法吧。”

尼祿以淡漠的語氣說出了內容堪稱驚悚的話,但赫爾格并沒有害怕的感覺,反而有些懷念。尼祿已經起身端過湯碗又坐了回來,他用勺子攪動了一下,舀了一勺,作勢竟是要親手喂他。

“你不能不吃東西了,你瘦了很多。”尼祿說。

盛着湯的勺子抵在唇邊,赫爾格并不張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湯水順着下巴滴落到胸口,尼祿眨了眨眼,又用紙耐心地給他擦掉。

然後尼祿再次舀起一勺湯,卻放進了自己嘴巴裏,他跪直身體湊近了,以唇舌撬開他的牙關,再用嘴渡給他。

幾次反複之後,赫爾格不耐煩地揮開尼祿:“夠了。”

“才吃了一點,還有很多呢。”尼祿捧着碗說。

赫爾格無數情緒堆積在胸腔裏發酵,他厭惡尼祿這幅無事發生的樣子,忍不住問:“你不恨我嗎?”

尼祿安靜了片刻,說:“我不恨你。”

“為什麽?”赫爾格質問道,“你應該恨我的,你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要恨我才對。”

“你不也是一樣?”尼祿反問。

赫爾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我不恨你,我沒有恨過你。”

“我知道,”尼祿微微一笑,“很可惜,僅僅是‘不恨’,這并不夠不是嗎?”

只是“不恨”,并不能填平二人之間的鴻溝,這鴻溝不但是基于宏觀的對立,又增添了個人的背叛與欺騙,千瘡百孔,血跡斑斑。

那麽“愛”又如何呢?愛夠嗎?

赫爾格忽然道:“我瘦一點不好嗎,瘦了不就更像他了。”

尼祿不明所以,随口問:“像誰?”

“像你辦公室隔間裏的那個人。”赫爾格說。

尼祿猝不及防,手一抖,勺子跌入碗中,湯水飛濺。

赫爾格産生了一種将傷疤從新肉上撕下的快感,主動說:“有天你不在家,我就溜進去了,吓了我一跳,那真是……奇觀啊。”

尼祿沒有問他是怎麽解鎖的密室門,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而後攪在一起擰緊。良久,他才開口,只說了四個字:“你看見了。”

“是的,我看見了,”赫爾格說,“無論是那個被精心保存起來的,還是那些失敗的作品,我都看見了。”

“什麽時候的事?”

赫爾格歪頭想了想:“好幾個月之前了吧。”

尼祿真正想要聰明的時候,真是機敏非常,他幾乎一秒就懂了:“你誤會了,我不會殺你,也不會把你做成标本。你很完美,就這樣活生生的,很漂亮。”

赫爾格卻不再想和他明裏暗裏地兜圈子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他想要知道真相,也想告訴尼祿真相。

“我沒有誤會,是你誤會了。”赫爾格直視他的雙眼,一字一頓道:“你買下我,對我好,不是因為我漂亮,而是因為我像他,對不對?”

“我長得像那個人,那個被你救下、又拯救了你的獸人。”

尼祿顯得驚愕又茫然,他張開嘴巴,下意識應該是想否認,但赫爾格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他發出一個音節。

他沒有否認,赫爾格不禁苦笑,我在期待什麽呢?

“那你就沒有懷疑過,為什麽我們倆長得這麽像呢?”赫爾格說。

尼祿半張着嘴,緩緩搖頭:“什麽意思?”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既期待又害怕。

“赫伯特,是他的名字。”赫爾格終于伸手揭下了醜陋傷疤創面上的最後一層紗布:“那是我的親生哥哥。”

作者有話說:

之後可能還有一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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