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往事(二)

“你回去吧。”

“什麽?”

“血止住了嗎?止住了就回去吧,別再跟着我了。”赫伯特說。

饒是受盡了經年的折磨和虐待,待獸人站直身體後,他依舊顯得驚人的高大。溫熱的風掠過無邊無際的垃圾山,獸人迎着夕陽,衣擺随風鼓起,勾勒出骨幹消瘦的身形,散發着一種過剛易折的病态。

尼祿這時只有十五歲,他疼得滿頭冷汗,坐在一個電腦機箱的空殼上直喘氣。空氣裏彌漫着古怪刺鼻的氣味,好像某種有毒物質焚燒之後的灰燼被酸雨淋透,再腐爛發黴的味道,燒得他的肺火辣辣的。更重要的是……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心,褐色的血跡上又覆上了一層粉紅的新血,他已經用衣料簡單包裹了一下,但稍微一牽動,傷口就又會開裂。尼祿只得将手再次壓回到了痛得最離開的腹部傷口上,那觸感熱乎乎、濕淋淋的。

燃料耗盡、接駁艇墜機之時,一根尖銳的鋼管好巧不巧貼着他身前飛速擦過,要不是赫伯特眼明手快地掰着他額頭朝後壓了一下,估計鋼管就要從他眼睛裏刺進去、後腦勺出穿出來了。

“我給你喂了一些血,不知道還有多大效果,大概聊勝于無吧,”赫伯特說,“希望你能堅持到救援隊來,在那之前不要死于失血過多或者傷口感染,不然我可是會自責的。”

說罷,他忽然自己笑起來,背着光露出一口白牙:“開玩笑的!我才不會內疚呢!”

“等等……”尼祿掙紮着站起來,他搖晃了一下,還是迅速穩住身形,“你去哪?”

赫伯特回過頭來,尼祿忽然發現他手臂上的傷口并未愈合——那是剛才赫伯特為了給他喂血而用指甲劃開的傷口,一道細長的血跡順着流到手腕上,滴入碎石塊的縫隙裏。獸人甩了甩手,顯得毫不在意。

赫伯特發愁地看着他:“喂喂,你就別勉強站起來了吧,你臉色真是差得可以,看起來比我還像是馬上就要死了好嗎?”

他指了指旁邊墜毀的接駁艇——透明車廂內部對穿着一根鋼管,搖搖晃晃地挂着,像是一個巨大的泡沫盒子插在一根針上,十分滑稽。“搜救隊一定會最先找到這個東西的,你就在這旁邊等着,應該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潇灑地一揮手:“謝謝你小朋友,再見!”說罷,他扭回頭去就要邁開步子,尼祿忙道:“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啊?”赫伯特擰起眉毛,“和我一起走,你去哪啊?”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我也一起去。”尼祿瞪着眼認真地問。

赫伯特定定觀察了他幾秒鐘,忽然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尼祿被他嘆得炸毛,問:“怎,怎麽了?”

“你這小孩兒,之前幫我的時候怎麽不想到現在,後悔了吧?不過我可是不會把你送回家去的,也沒工夫照顧你,畢竟我連自己都管不過來了。就算你現在哭着說害怕,也晚咯。”

“不是的,咳咳,”尼祿道,“你不需要照顧我,我也不害怕,我就是……”

“嗯?”

“我從來沒出過城市,你要去哪?你要回家對不對?你的家鄉在雨林裏是不是?我在紀錄片裏看過,我也想去,我想看看雨林。”

赫伯特吃驚地揚起眉毛:“你怎麽知……哦,我想起來了,之前在研究所的時候,咱們聊過幾句是不?我還以為那是幻覺呢。不過你當時穿的防護服,捂得嚴嚴實實,今天剛見着你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惱火地摸了摸脖子:“總是失血過多又營養不良,還有各種各樣的藥物副作用,我經常都鬧不清自己是身處現實還是在做夢了。”他插着腰,環顧周圍——他的視力原本很好,如今左眼只餘灰蒙蒙的一片,右眼也有些模糊不清了,視野的邊際依舊是無窮無盡的塑料、鐵皮、橡膠和渣土塊兒。

“現在是真實的嗎?”赫伯特嘆息般地自言自語,“我真的逃出穹頂了嗎?我不會在做夢吧?”

“不是做夢,”尼祿嚴肅地說,“我肚子可疼了。”

赫伯特愣了一下,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停不下來,尼祿不太高興:“怎麽了?”

“你這小孩兒也太有意思了吧!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赫伯特撐着腰哈哈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是你在問問題,我回答你不是嗎?”尼祿十分不滿。

赫伯特蹭了一下眼角,說:“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吧。從這到垃圾場的邊際,有多遠,你知道嗎?”

尼祿回頭張望了一下——在日月交輝的光線下下隐隐反光的,大概是穹頂。那麽如果城市尚在視線範圍內,說明他們還處在東湖垃圾場的東側。而東湖垃圾場是一個自東向西的扇形,要完全走通的話,估計還有将近……

“七百多公裏吧。”尼祿說。

“什麽!”赫伯特大叫起來,“那不是還遠得很嗎?哪兒來這麽多垃圾可以丢啊!”

“如果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勻速前進,每24小時大概能走90公裏,但是垃圾場并非平地,有很多高低差的地方,所以用時上只會更長。保守估計,要走到垃圾場邊沿,至少十五天左右吧,這還是在垃圾場的面積沒有在我的認知基礎上進一步擴大過的前提下。”

赫伯特無語望天,又看了看插着一根棍兒的接駁車,說:“你說,如果我能把這個車拔下來,你能把它修好嗎?”

尼祿皺了皺眉:“就算你把他拆下來了,我也不是工程師。而且就算修好了,也沒有足夠飛行的燃料。就算能夠從周圍的廢品中提煉一些燃料出來,油箱也已經壞了。就算……”

“打住打住!我錯了。”赫伯特舉起手投降,“你這孩子,是從小就這麽嚴肅的嗎?好了我知道了,不吃不睡十五天是吧。”

他眺望着太陽西落的方向:“但願我能再活十五天……不,十六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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