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棚屋

兩人就着水吃了些幹面包,尼祿一臉索然無味,赫爾格離開裏間,去客廳想找杯子和熱水沖奶粉。他在簡易的廚房竈臺邊鼓搗了半天,先前幫他開門的暗人走上來協助他,說:“水壺在這邊,爐子的話用這個,打火石好像沒電了。”

“謝謝。”赫爾格彬彬有禮道,“你要熱水嗎?我多燒一些。”

“幫我妹妹要一杯牛奶可以嗎?”暗人問。

赫爾格順着他的話語,看見一個抱膝坐在角落的雅人小姑娘,約莫只有十三四歲,黑發褐眼,和這個五官清麗的碧眼暗人長得一點兒也不像。赫爾格點頭道:“好的。”

屋內雖然黑壓壓坐了不少人,但基本沒有人說話聊天,也鮮少有人走動,于是赫爾格和暗人說話也将音量壓到最低,不做非必要的交談,空氣中一時間只有燒水的聲音。

水燒好了,赫爾格沏了三杯奶,一杯遞給暗人,說給女孩兒聽:“小心燙。”

“你……你們從外面來的時候,有看到其他人嗎?”暗人小聲問。

“廠區這邊沒有什麽人,不然我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敲門。”赫爾格說,“據我一路觀察,目前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城北,居民區那頭有一些流竄的小團夥,說不好是自衛隊還是普通劫匪,昨夜趁亂殺了、傷了不少人。”

屋內雖沒有其他人搭腔,但赫爾格感覺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倆的對話上。暗人問:“你們是從哪逃出來的?”

赫爾格斟酌了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一區。”

暗人顯得很吃驚:“一區也被攻破了嗎?”

赫爾格點點頭:“被攻破了,所有智人和雅人都跑沒影了,門戶大開,于是我就趁亂帶弟弟逃了出來。我們是坐最後一班接駁車下來的,再之後接駁車也停電停運,好多人守在車站被殺了,我們也只敢東躲西藏地步行。”

赫爾格真假亂摻地一通交待,暗人青年也不疑有他,又問:“聽說一區從臨市調軍隊回來了,是真的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完全沒看見。”赫爾格說,“一區跑了個精光,我之前被關着,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出來一看只見城空了。”

他琢磨了一下這個問題,又問:“你是希望智人回來,還是不希望他們回來?”

“當然不……”暗人下意識想要回答,又猶豫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智人當政的時候,我們過的垃圾一樣的生活,但現在這個情勢,感覺連垃圾還不如。”

傳言暗人普遍性情更為溫和,說難聽些是奴性強,但赫爾格心想,這不過是因為他們天生被擺在一個最為低賤的位置上,又從小接受城市的規勸教育長大,所以在這種暴力和瘋狂的洪流之中對危險更為敏銳,而稍遇一點境遇的改善都是得來不易的。

“你們之後打算去哪?”赫爾格問。

暗人青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是見外面亂糟糟的,實在不放心,才從十區的流民所跑上來找我妹妹。她說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家被燒了,爸媽也不知去了哪裏,我倆也是一路東躲西藏,最後跑到這裏。”

“我平時不住城裏,畢竟……但我和妹妹從小關系很好,可惜不能住在一起。”他解釋道,“現在也沒有家了,不知道今後會發生什麽。”

“智人不會回來了。”屋內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

赫爾格尋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中年暗人,他一只眼纏着繃帶,衣服也破破爛爛、髒兮兮的。他先是看了那個和赫爾格搭話的暗人一眼,不悅道:“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暗人才一直過得連垃圾不如。”

“什麽!”青年愣了一下。

“獸人好歹還知道反抗,暗人幾百年來就一直這樣逆來順受,別人給一塊狗骨頭,就欣喜若狂地擁抱可以當狗的生活。那種生下你就抛棄你的人,你也能忍下這口氣,叫別人爸媽?”中年暗人毫不留情面,“現在上城的智人好不容易全被轟出去了,居然還有人惦念着自己的狗窩,盼着主子趕緊回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永遠沒有人把我們當回事,所以才永遠不被當人。”

“哦,那你又如何呢?”年輕暗人反問,“你怎麽不跟那些人一起在外面開創暗人的新天地,反而和我們一起躲在這個窩棚裏?”

“哥,別說了……”小女孩兒忍不住道。

年輕暗人走到她身邊,把牛奶遞給她,憤懑不樂道:“本來就是,在這躲着的不都是想要活命的人,說那麽多大話有什麽用。”

中年暗人面露怒容,但幾番呼吸之後還是忍耐了下來,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受傷了,不便行動,僅此而已。”

“你說智人不會回來了是什麽意思?”他身旁坐着的雅人問。

“不只是這個城市,其他城市也同時發動了政變,”中年暗人說,“接下來的幾個人,所有現有秩序都會洗牌,智人一統天下的日子到頭了。”

赫爾格端着牛奶回到裏間,把聽來的情況和尼祿說了。尼祿雙手抱着熱騰騰的牛奶杯,盤腿靠在赫爾格身上,聽完後點了點頭:“所以那些逃出去的智人,和被運送出去的原液,也不一定到了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嗯,”赫爾格說,“看起來這場動亂是蓄謀已久,鐵了心要把動靜鬧到最大。”

“這樣想來,道奇估計也只是搭了個順風車,是這場宏大運動裏的一枚棋子、一個小兵。”尼祿說,“說起來,城市理論上是沒有‘君王’的,并非是智人選擇了智人作為統治者,而是選擇了一套只有智人能夠勝任的選拔标準。”

“什麽意思?”赫爾格問。

“城市摒棄了舊有的民主選舉,把投票權從所謂愚昧的大衆手中回收,但也沒有進行世襲的複辟,而是推行了一套近乎理想化的精英制度,任人唯賢。”尼祿說,“但其實,一切資源和通路都控制在各方勢力財團手中——制藥廠,研究所,動能所,環境所等等。考核的标準和程式都是這群人制定出來的,以選拔和考試的方式鎖定了繼任者,也壟斷了教育,再以老師培養學生、上司培養部下的方式發展出一套新的世襲制度。”

“是這樣。”赫爾格說,“比賽的也是裁判,也是制定比賽規則的人。”

尼祿點點頭:“因為智人并不那麽在意血緣上的親疏,對家庭關系也沒有本能上的留戀,我……他們崇尚的不是這種意義上的傳宗接代。”尼祿想起來周圍還有別人,刻意改了口,“有的只是對’智慧’,也就是最純粹的、智力上的先天優異的崇拜,這種屬性注定了種族意義上的排他性。”

“挺畸形、挺極端的,”赫爾格說,“腦子聰明固然厲害,但獸人的強大勇敢,雅人的圓融應變,暗人的耐心溫良,難道就不算是智慧了嗎?”

尼祿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擡手将圍巾向下壓,湊近了親在他嘴唇。赫爾格吓了一跳,尼祿已經迅速将圍巾重新擋好,說:“我好愛你。”

赫爾格愣了半刻,耳朵“騰”地紅了:“你你你……你幹什麽你。”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尼祿這種沒羞沒臊的直言不諱,但時隔這麽久,猝不及防地來這麽一下,還是令他心跳錯亂。

尼祿眼角帶着笑意,閉眼将頭靠在他肩窩,說:“睡一會兒。”

沒一會兒兩人便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睡着了,這小屋黑咕隆咚,倒是挺适合補眠。過了不知多久,屋外傳來騷動,尼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要和赫爾格挨在一起他總能睡得安穩,赫爾格坐在床沿,寬厚的背影擋住了他的視線。

赫爾格手搭在他身上,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我出去看看。”

尼祿拽住他的袖子:“你又來了。”

赫爾格回過頭,說:“好像有人發現了這裏,你去看看還有沒有其他門窗之類的通道,可以出去的,以防情況不對。”

尼祿認可了:“好吧。”

話音未落,外頭忽然響起一聲尖叫,聽聲音是個小女孩發出的,赫爾格立刻想到了那個雅人妹妹,一閃身就沖到門口。

他貼在門框內側,用眼神示意尼祿動起來,而後悄悄朝外打量。棚屋的門鎖被暴力破壞了,新鮮的冷空氣呼呼的往裏灌,屋內站着三名高大的重種獸人,一身迷彩野戰裝打扮,是自衛隊無疑。

一名獸人的手揪在那雅人小姑娘的後腦勺,将她拎得踮起腳,嘴裏罵道:“他媽的臭婊子,拿開水燙我!”

他手背紅了一片,看模樣惱火得不行,斷掉的眉尾兇狠地揚着。女孩兒痛叫起來,回手去撈自己頭發,掙紮的力道打在那獸人身上不痛不癢。

“好了士林,我們有任務在身,不要做這些多餘的事情。”他身後一個雄性重種說——這獸人頭發剃的很短,身材非常高大,似乎也是個強重種,“配電廠的工人,站出來,我有話要問。”

屋內熟人神色飄忽,無人響應。

“放開我妹妹!”

暗人青年撲上去,還沒夠到獸人衣角就被一腳踹了回來,小姑娘忽然爆發,大叫着抓花了斷眉獸人的臉,趁他吃痛松手之際,火速往屋外跑。

“你他媽的!”然而獸人一步就追上了她,飛起一腳蹬在她腰心,女孩慘叫一聲向前飛出,撲在門檻上不動彈了。暗人青年魂飛魄散,不管不顧地要追過去查看,卻被獸人一把捏住手腕,朝後狠狠一撇。

“啊啊啊啊!”他慘叫起來,“痛!要斷了要斷了!”

“妹妹?那是你妹妹?”斷眉獸人獰笑地嗤道,“人家是雅人,認你這個雜種做哥哥嗎?”

“士林,夠了!”寸頭獸人說,“吵死了,很煩。”

寸頭獸人大步向前走,所及之處的所有人都忙不慌的避讓,但幾個穿工廠制服的人還是被他給一把揪了出來:“你們誰是配電廠的員工?有鑰匙的、會操作的,不要讓我問第三遍,我耐心有限。”

依舊沒人吭聲,被他揪出來站成一排的雅人都在往彼此身後躲,暗人青年被扔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去查看自己妹妹的情況。

“露露,露露你怎麽樣?露露?”

女孩像是摔倒時磕到了頭,昏了過去,被他搖搖晃晃了半天才慢慢回神,小聲哭了起來。

寸頭獸人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暗人青年連忙捂住妹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聲。

“沒人說話,也沒人承認是嗎?”寸頭獸人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屋裏所有人頓時吓住,惶惶然一片騷動。

“士林,守住門。”他說,“現在開始,我随機選人挨槍子,直到有人承認為止。”

那個叫士林的獸人走到門邊,雙腿略分,手背在腰後,堵住了出路,暗人青年摟着妹妹躲回到牆角。另一名獸人從陰影中走出,他眼下有一道疤痕,滿臉戾氣。他推了把一個穿制服的雅人,說:“就從這個開始吧。”

那雅人登時吓得魂不附體,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啊!我是鋼廠的,不認識電熱廠的人!”

“這樣啊,”寸頭獸人擡起手,将槍口抵在他額頭上,“我聽起來的意思是,你沒什麽用咯?”

“別別別殺我!”雅人噗通跪倒在地,雙手護着頭,“別殺我,別殺我!”

寸頭獸人面無慈悲地拉開了保險栓,雅人大叫起來,手臂一橫,指着右側嘶吼道:“別殺我!他!他是隔壁電廠的!”

被他指到的雅人一個激靈,瞬間舉起雙手,嘴唇碰了幾下,嗫嚅道:“我,我是。”

“哦?”寸頭獸人槍口沒有放下,只歪着頭問,“那你剛才怎麽不吭聲?”

“但是我,我沒有權限,我只是個看大門的。”那人說,“值夜班,守門,我沒有配電所和控制室的進出權限。”

“那誰有?”獸人問。

雅人倉皇地環顧了一圈四周,說:“沒,沒有人,都跑了,這邊都是避難的,配電廠的其他人都不在了。”

寸頭獸人煩不勝煩的深吸了一口氣,那人忙又前言不搭後語地一頓說:“但是我可以幫你們開工廠大門,我我我可以帶路,怎麽進去,我不知道,我可以帶你們去廠長辦公室找下有沒有備用鑰匙,但我不确定。而且進去了我也不會操作,我只是一個守門的,我……”

“好了閉嘴!”寸頭獸人怒吼道,他在屋內緩緩踱步,赫爾格向後靠了一下,避免被看見。

“還有誰有什麽想補充的嗎?”寸頭獸人問,“沒有用的人,出去了也沒有用,也就不用繼續活着了吧。”

“等等,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啊!”那個獨眼的中年暗人叫起來,“我們什麽都沒有做,也只是受害者啊。”

“受害者?”寸頭獸人玩味着這幾個字,“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加害人咯?”

他走到中年暗人面前,槍在手中玩玩轉轉:“你躲在這裏,什麽也不做,就已經是罪狀一樁了。”

“我……”

“在座各位,過去幾十年裏,在智人的城市裏過得還開心嗎?”他陰翳地環顧全屋,“被壓迫、被奴役的時候怨聲載道,當機會來臨之際卻在這裏做縮頭烏龜,是在等局勢明朗,看哪邊占了上風再出來站隊吧,我懂的,你們牆頭草一樣的垃圾,我再熟悉不過了。”

他重新端平手臂,将槍口緩緩落在那暗人額頭:“讓我來幫你坐實這個受害者的名頭,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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