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廠區
天際泛起蒙蒙微光之時,街面上變得異常安靜,在城中各處燒了整夜的惡火逐一熄滅,穹頂內的上空漂浮着焦黑的絮狀物,仿佛依舊不願散去的夜色。赫爾格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說:“找地方落腳休息一會兒吧?”
尼祿點點頭,環顧四周回憶道:“沒記錯的話,這一片應該到了鋼材廠附近,我們穿過主幹道去工業區看看?”
“嗯。”赫爾格哈欠連天,眼裏泛淚,問:“你都不困的嗎?”
“還好,習慣了,”尼祿說,“而且我一個人也睡不好,沒有你之前,我每天都睡不了幾個小時。”
赫爾格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尼祿的時候,就被這小孩兒當熱水袋摟了一夜:“原來是這樣啊。”
他轉念一想,又問:“現在這失眠的毛病好了嗎?”
“你在的話,就沒毛病。”尼祿答。
“不是這意思,”赫爾格說,“過去的這些日子,我沒見到你的這些天……”
尼祿搖了搖頭:“累得狠了,就在辦公室沙發眯一會兒,但無論再怎麽困,躺在床上的一剎那就睡不着了。”說罷他又打開自己的包,從一堆瓶瓶罐罐的藥裏掏出一排玻璃瓶裝的液體針劑:“有時候實在累得不行,紮一針就會精神過來。”
“這不是透支身體嗎,怪不得眼睛下面都青了。”赫爾格立刻擺出不贊同的表情,“不要用這種東西,累了就好好休息。”
想了想,他又不情不願地補充了一句:“我會陪着你的。”
“可我們時間不多,你不想……抓緊時間多趕路嗎?”尼祿問。
“當然,但怎麽也得以活着為前提吧。”赫爾格說。
“啊。”尼祿怔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自言自語了一句:“的确是不一樣……”
“你說什麽?”赫爾格沒聽清,指着一個路牌問:“話說,是往這邊走嗎?”
“沒錯,”尼祿看了看,說,“跟着我。”
深秋清晨的空氣潮濕得好像要結霜,空氣中透着一股霧藍色的冷冽氣息,這藍色無孔不入的鑽入四肢百骸,曙光的紅霞還不見蹤影。兩人自東向西穿過居民區歪歪扭扭的小徑,于大路口左右張望了一番——除了一些随風翻滾的垃圾袋和碎紙之外,的确是一個行動的人影也沒有。
尼祿剛朝前走了一步,忽然汗毛豎立,險些叫出來——兩人餘光看看所至的死角處竟然無聲地坐着一個人,一個智人。赫爾格也吓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反應的,一秒內已将廚房刀反握在了手中。但那人歪着腦袋,耷拉着胳膊,毫無反應,乍一看以為是睡着了,也有可能是死在了馬路上。
“什麽玩意兒,吓我一跳,”赫爾格罵罵咧咧,也沒有将刀再收起來,“趕緊走,快。”
尼祿卻湊近了些看,說:“這人我認識。”
“啊?”
尼祿皺着眉辨認一番——這人的确是死了,腹部有傷,血跡染了一褲子,只不過因為是深色面料才不太明顯,鞋也不知道被誰扒走了,光着青紫的腳坐在馬路邊。
“見過幾面,是藥廠的代理。”尼祿說,“我記得剛開始暴亂的時候,唐麒他們就坐船走了,這人怎麽死在這,不應該早跑了嗎?”
“還說他呢,你怎麽不跑?”赫爾格還念着這茬,“直接坐船去臨市,等到暴亂結束再回來,一區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嗎?”
“還能是為什麽。”尼祿淡淡的反問。
赫爾格左思右想,慢吞吞道:“我以為……知道真相之後,你會恨死我的,會氣到把我切碎了泡罐子。”
“別提罐子的事了,不都和你解釋過了。”尼祿說,“況且……雖然之前我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心裏多少也是有點數的。要問為什麽早猜到你明明心懷鬼胎、一堆問題,卻還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當然是……”
尼祿不說了,赫爾格忍不住偷偷斜眼打量他:“是?”
“是因為我傻啦。”尼祿說,“我是笨蛋智人嘛。”
赫爾格:“……”
尼祿站起身:“快走吧,天要亮了。”
兩人有驚無險地橫穿過九區寬闊的主幹道,沿線的路燈罩都被擊碎,鞋底踩在玻璃渣上嘎吱作響,居然有幾分踩在新雪上的感覺。赫爾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穹頂內幾乎沒有出現過什麽極端的天氣,偶有晴雨,也像是情趣一般小打小鬧。尼祿從小估計也沒見識過什麽狂風暴雨、大澇大旱,只除了在垃圾場的那七天。
工業區的邊緣圍着連綿好幾公裏的電網,圈起了一片面積相當大的區域,兩人繞了半天,才終于在排污水渠上找到一個缺口,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走近了看,巨大的水泥灰廠房更顯宏偉壯觀,但建築物之間的貨車通道毫無遮擋,穿堂風呼嘯而過,甚至有些刺骨,尼祿不由得裹緊了外套,暴露在外的指節凍得發青。
赫爾格将手掌覆到他手背上,溫熱的觸感叫尼祿擡起頭來,赫爾格眉頭緊皺:“這也太冰了,找個地方避一避,吃點東西。”
他虛着眼睛眺望了一番,眼尖地看見了一排平房,隐身于配電站的後方,屋頂還晾着床單和衣物。兩人飛快接近了小屋,發現窗戶上貼着排班表,打卡簽名停在了一周前的某一天,看起來是原來廠房員工的值班宿舍。
尼祿正要推門進去,赫爾格卻說:“裏面有人。”
尼祿頓住身形,觀察四周——門口沒有放鞋或其他雜物,門廊的扶手上有一層薄灰,也沒有被蹭掉的痕跡,窗戶裏黑漆漆的沒有開燈,小聲問:“你怎麽知道?”
赫爾格貼在牆邊,示意尼祿注意窗玻璃:“從這個角度看,有一層水汽,屋內溫度比外面高不少。”
“那怎麽辦?”尼祿問。
“裏面的人應該已經察覺到我倆了,或者說,早在我們察覺到他們之前,他們就已經警惕起來了。但是直到現在還悶不吭聲、沒有動手,有兩種可能。”赫爾格說,“第一種可能,是在等我們開門的一剎那将我們一網打盡,但我們只有兩個人,除非對方人數更少,不然也沒必要如此謹慎。第二種可能就是,他們也是躲藏避難的,還在寄希望于我們不要發現這個地方,不要開門進去。”
“聽起來我們應該開門看看。”尼祿說。
赫爾格笑了笑,眼珠一轉,做了個手勢示意尼祿把臉遮好,然後選擇了直接敲門。
三聲勻速且沉穩的敲門聲響起,屋內依舊毫無動靜,赫爾格又敲了一遍,禮貌地說:“我們逃了一夜,外面都是瘋子,現在累得不行了,又冷,只想找地方坐坐,歇一會兒就走,可以嗎?”
半晌,赫爾格聽見屋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耐心地等了半天,門栓聲響起,門終于拉開了一條縫。
一個暗人的臉自門縫間的挂鏈上出現,他看見赫爾格是個獸人,又是個十分高大的強重種,立刻後悔了,想要把門阖上。
赫爾格眼明手快地将鞋卡在門縫處,一手攬過尼祿說:“這是我弟弟,我弟弟身體不好,我剛把他從上城的變态手裏救出來,我們只一心想回家,不會惹事的。”
尼祿身體僵了一下,随即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按智人的标準而言尼祿也算身高腿長,冒充一個輕種獸人絲毫不違和,但和赫爾格一對比,他又顯得體格單薄,還冷得直哆嗦,捂着臉一副羞于見人的脆弱模樣,像極了經歷過什麽不人道的對待。暗人咬着嘴唇左看右看,尼祿順勢将臉埋進赫爾格懷裏,咳嗽起來,肩膀發顫,聲音虛弱地小聲說:“要不,要不算了吧哥哥。”
赫爾格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手臂緊了緊說:“乖沒事。”
暗人左看右看,還是沉默地開了門。
一進門,赫爾格就發現這裏竟然躲了不少人,暗人、雅人……部分還穿着工廠的制服,沉默地坐了一屋子,全都擠在有水暖片的一側。他扶着尼祿,尼祿半靠在他懷裏,腳步虛浮,時不時咳嗽兩聲,仿佛真是剛從什麽魔窟逃出來、黏在哥哥懷裏害怕極了的小可憐。
衆人投來的不信任眼光很快被麻木的倦意所替代,赫爾格帶尼祿路過客廳,進入裏間——這裏地方不算太大,卻擠了十來張上下鋪,估計都是值班工人和家屬平時居住的地方。兩人随便找了個下鋪坐着,赫爾格見有的床鋪上還有人睡覺,示意尼祿不要摘下圍巾帽子。
“你好适合這個戲,”他貼在尼祿耳邊悄聲說,“他們看見你,警惕立刻就沒了。”
“該說是熟能生巧。”尼祿自嘲道。
赫爾格頓覺十分好笑:“你也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