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承諾

兩人出了棚屋,赫爾格回頭看了一眼,只有那個暗人青年跟到門口張望了片刻,欲言又止。但赫爾格冷漠地錯開了目光回過頭去,對方也沒再跟上來。

于是兩人繼續于廠房區一直朝南行進,一路上沉默寡言。

之前在棚屋內小憩了片刻,還吃了點東西,也不算精神不濟,就是情緒實在談不上高漲。第九區的工廠區域簡直是漫無邊際的大,電廠、玻璃廠、芯片廠、家具廠……灰色的大樓一棟接着一棟,樓房之間的空地像是一條條堅硬且無機的山谷,狂獵的風呼嘯着穿透每一寸角落。安靜的煙囪巍峨厚重,于死寂中平添了一份肅穆,好像那被熏黑的洞口是這工業教堂的尖頂,而鋁合金的集裝箱庫房便是祭壇的石座,供奉着無機的神。兩個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長,宛如這水泥荒漠之中的兩粒沙子。

但好在日頭高懸,氣溫并不算低,尼祿裹在厚實的圍巾帽子裏,像一個細腿的企鵝,半垂着頭跟在他身邊,朝暖和的地方奮力行進。

走出四十來分鐘以後,兩人面前又橫起了一道電網高牆,尼祿順着牆走到大門邊,摸了摸門禁識別板,若有所思地掏出自己的身份卡刷了一下。不出意外地,門禁亮起了紅燈。

“要翻牆了嗎?”赫爾格仰頭望着,“上面的線圈還通電嗎?”

“等我再試試。”

尼祿在門禁面板上戳來戳去,又把蓋板卸掉查看,赫爾格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第九區标志性的尖塔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南面的天空霧蒙蒙的,像是火山噴發之後留下了無數帶着雜質的空氣,世界變成了某種不純粹的灰色。

“滴滴滴。”

赫爾格回頭看,竟見外牆的大門朝兩側緩緩打開了,他吃驚地看着尼祿,尼祿聳了聳肩:“覆蓋了權限,打開了。”

赫爾格愣了愣,問:“廠房門也能打開嗎?”

“應該吧,怎麽了?”尼祿問。

“那……叉車和運輸車什麽的也能開嗎?”

尼祿眨了眨眼,明白過來了:“試試。”

兩人費了一點事,但總算撬開庫房大門,并啓動了一輛運貨叉車。赫爾格自覺爬上了副駕駛,後知後覺地問:“你會開嗎?”

“我航空艇都會開。”尼祿有點不高興地說。

“哦,逃避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是嗎?”赫爾格皮笑肉不笑,“我問你車呢?會開嗎?”

“不就……”尼祿點燃車輛,調了個自動駕駛模式,點擊開始,然而車輛一動不動。

“哦,沒網了,自動路徑識別不了。”尼祿幹巴巴地說。

他開始鼓搗起駕駛面板,又調出離線的行車地圖,赫爾格排不上用場無聊得很,好奇地一壓兩人之間的推杆,問:“這是幹什麽用的?”

殊不知下一刻,整輛車猛地朝前加速,兩人被慣性帶得貼在椅背上,庫房內木箱堆積的小山被撞得山體滑坡,紙箱被拱得散落一地。

赫爾格連忙拉起推杆,真心實意地認錯:“我不弄了。”

尼祿無語地看着他:“你們兄弟倆駕駛技術還真是一脈相承地差。”

尼祿設置好路線之後,叉車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開出了庫房,在平坦的廠區大道上行駛起來。叉車底盤很高、視野開闊,行駛過程也很平穩。終于不用再頂着狂風步行,兩人不約而同舒了一口氣,感覺好受了不少。

赫爾格偷偷拉開衣服看了看——傷口沒有再滲血,但依舊有些疼,他感到旁邊投來不悅的目光,斜眼打量過去,尼祿卻立刻扭回了臉,直視着前方。

“尼祿。”赫爾格試着叫他。

尼祿不理他,埋在圍巾裏的半張臉看起來氣呼呼的。

赫爾格伸手去摘他的圍巾,卻被尼祿一閃身躲開了。

“尼祿,你生氣了嗎?”赫爾格問。

“是的,”尼祿語氣生硬地說,“我生氣得很。”

赫爾格輕描淡寫道:“別去管他們說什麽了,本來就都是陌生人,又是在這麽混亂的世道下,有所猜忌也是在所難免。”

不料尼祿聞言卻忽然轉過臉來瞪着他,他把圍巾一摘,怒氣沖沖道:“我不是生氣他們,我是對你生氣。”

“啊?”赫爾格愕然道,“為什麽?”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尼祿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掃了他一圈,陰着臉道:“這才出門兩天,你已經受多少傷了?遇到事情你根本不考慮自己,也不考慮我,橫沖直撞,不顧後果。”

“我怎麽不考慮你了,我……”

“你那是考慮我嗎?有危險你就讓我走開躲起來,那是考慮我嗎?”尼祿揚手一摘帽子,小麥色的頭發亂翹,“和我在一起的這麽久以來,我都把你養得很好,不讓你受傷。唯有一次實在躲不過,那也是我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控制力度的,可你自己呢?”

赫爾格被劈頭蓋臉地一通教訓,小聲咕哝着:“都說了不嚴重……”

“怎麽樣才算嚴重?挨刀子還不算嚴重,非要挨槍子嗎?還是要斷手斷腳,到走不動路的程度才算嚴重嗎?你還想不想回家了?”尼祿嚴厲地說。

赫爾格不敢辯駁了,懷裏緊緊抱着那個黑包,老實挨訓。

“我說過,你是我的,你自己也答應過的。”尼祿說,“你這樣不愛惜‘我的’身體,我很不高興。”

尼祿的話雖然專制又霸道,但赫爾格卻從中覺出了一絲委屈,他伸手順了順尼祿的頭發,這次尼祿沒有躲。

赫爾格放軟聲音哄他:“好了,是我不對。”

尼祿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赫爾格舉起三根手指:“以後不管閑事,也不和陌生人說話了,悶頭走路。”

尼祿鼻子裏“哼”了一聲。

赫爾格又說:“我都想好了,等到了城外,我們先去貧民區找個集市換點吃的和水,但不要太多,一是避免暴露身份,二是物資揣在身上也不安全。最好還能換個交通工具,不行也沒關系,但無論如何,就我們自己走,不帶別人。”

尼祿臉色看起來總算稍微好一點。

“東湖垃圾場實在太大了,如果從中間穿越的話,沒有補給站,也沒有什麽能落腳的地方,實在太困難。所以我想我們還是朝南再走一些,最好能繞着垃圾站的南沿走。那樣雖然會耽誤一些時間,但比較保險。我來城市的時候,就是走的這條路。”

尼祿終于分給他一個不情不願的眼神——赫爾格沒怎麽提過他當初來城市的這一段,他還以為是道奇遣航空艇去接進來的。

赫爾格猜到他心中所想:“如果是一個強重種獸人憑空出現在城郊,未免也太突兀、太奇怪了。道奇的信使把我送到了東湖垃圾站的最東側,我又徒步了一段時間,在各個貧民區和集市轉了轉。那些地方雖然窮,但說來也算有意思吧,畢竟我長這麽大還沒怎麽在城市周圍生活過,也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多暗人。貧民區的集市裏有很多破爛玩意兒和怪人,我覺得你肯定喜歡。”

尼祿這下連肩膀也正了過來,專心地看着他。

“不久之後,附近集市有個強重種獸人出沒的消息就傳出去了,獸人獵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還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怕被抓走得太過容易。”赫爾格說,“結果不知道是他們太多年沒有見過強重種所以掉以輕心,還是這群人本身特別菜,居然被我全給打跑了。我當時就懵了,直想叫他們回來。”

“噗……咳咳。”尼祿憋不住笑了一下,瞬間又板起臉。

赫爾格裝模作樣地回憶道:“第二次呢,我半夜正睡着覺呢……哦,貧民區的邊緣有很多空置的破房子,我好不容易找了個屋頂還算齊全的,但窗戶四面漏風,老鼠在桌子上大搖大擺地走,一到那種連續數日下雨的天氣,我都心想——趕緊來個人把我逮走吧,實在受不了了。”

果然,尼祿露出了一瞬間心疼的表情,但立刻就消失無蹤,他故意說:“哦,不是說城外的環境很惡劣,我根本受不了嗎?我看你也不怎麽樣嘛。”

“是是,”赫爾格好脾氣地說,“總之那一天,大半夜裏我好不容易快睡着,那個破床板上只有一層紮人的棕榈席,我翻了幾個小時才勉強有點困意。忽然聽見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當下我又累又煩,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結果他們沒有進屋,先是從窗戶給我飛了一針麻醉槍,這下我徹底睡踏實了。醒來的時候,已經被輾轉到了交易所。”

赫爾格挑了挑眉,輕佻地眨了眨眼:“然後嘛,就遇見我尼祿寶寶了。”

“哼,”尼祿清了清嗓子——赫爾格好久沒有以開玩笑的語氣叫過“寶寶”這個稱呼,他耳朵動了動,微擡着下巴,居高臨下地問:“你真的知道錯了嗎?”

“錯了錯了,”赫爾格笑,“你原諒我了嗎?”

“下次不準再幫那些讨厭鬼了。”尼祿說。

“好。”赫爾格爽快答應道。

“他們說什麽你都不準聽,聽了也不準難過。”

“我才不難過。”

“總之你只能聽我的。”

赫爾格無奈道:“知道了。”

“不準再受傷了。”

“我盡量。”

“不是盡量,是不準!”尼祿說。

“你這也……”赫爾格還沒說完,尼祿眉毛一豎,他只得道:“好好,聽你的,還有什麽?”

尼祿皺着眉,沉吟了一會兒:“暫時沒想到,想到了再補充。”

赫爾格忍不住笑了,他撐着臉頰歪着腦袋觀察尼祿的小表情,說:“話雖如此,等到了外面,你還不是任我搓扁搓圓。”

尼祿聽了登時不樂意了:“你要欺負我嗎?”

“怎麽會呢?”赫爾格說,“我是怕你到時候出去被別人欺負,村裏的鄉人們一看,呀,怎麽帶回家一個智人啊,肯定是巫術,那不得把你抓起來捆在柱子上燒掉。所以等到了家,我先給你栓個狗鏈子鎖在床上,每天吃喝拉撒都得提前報備。要是不把我哄開心了,就沒有飯吃。”

尼祿卻不屑地笑兩聲:“危言聳聽。你以為我會害怕、會覺得羞辱嗎?我不像你,有那麽多自由和自尊要守護要追求,我才不在乎呢。”

“那你在乎什麽?”赫爾格問。

“我想不孤獨的在世界上生存,然後死亡,除此之外都無所謂。”尼祿說。

“我沒有見過有人把黏人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赫爾格裝作大吃一驚,“這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那些年都是怎麽過的?”

“做夢啊,”尼祿随口說,“夢裏什麽都有。”

叉車按照導航指示一路不疾不徐地開着,周圍的景色一成不變,令人昏昏欲睡。冬季的北半球白天越來越短,赫爾格朦胧感覺到車速漸行漸慢,直到完全停下,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發現外面已經全黑了。

“尼祿,醒醒。”他推了推尼祿肩膀,“看看,這是到哪兒了?”

尼祿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左右環顧了一圈——四周黑洞洞的,可視範圍很小,也沒有什麽适合參照的标志物。他拍了拍儀表盤,遺憾道:“沒電了。”

“行吧。”赫爾格打開車門,一股冷風猛地灌進來,頓時給他激清醒了。他跳下車,原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活動了一番筋骨,說:“衣服穿好,外面可冷。”

尼祿慢吞吞地爬下叉車,攏了攏外套和圍巾,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仔細辨別了一番,說:“鋼廠。”

“哦。”赫爾格皺了皺鼻子,“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兒,酸了吧唧的。”

“重工業的廠區附近都是這樣的,”尼祿說,“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赫爾格呆滞地看着他,一頭白毛在風中淩亂。

“所有重工區基本都集中在城郊,”尼祿指着前方不遠處的高牆,說:“到了這外面,我們應該就能抵達第十區了。”

赫爾格反應了一下,立刻精神了不少,他拍了拍臉頰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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