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如果

赫爾格身後背着尼祿,身前挂着沉重的黑包,負重近百公斤,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沉重。他在洞口處稍試探了一下,然後便緩緩爬下井梯。

說是井梯,其實就是釘在抽水泵內壁的一排排鋼環罷了,赫爾格雙臂拉着螺旋紋的鋼環,感到自己的後背隐隐作痛,這痛苦在重量的壓迫下無限放大,于此刻卻又完全不值一提。他一步一步,每次都會先試探一下鋼環的牢固程度,再把全身重量放上去,洞口在二人頭頂處漸漸縮小,十來分鐘後,赫爾格已經來到平行于渦輪第一層葉片的深度。

這葉片近看簡直巨大無比,每一扇葉片都有數米的直徑,縫隙足夠二人通過,就在這時,第四輪轟炸來了。

這次,爆炸的威力直接沖破洗礦廠大門,明豔的火光與熱浪橫掠整條走廊,直入中央控制室,将門口獸人的屍體瞬間吞沒。滾燙的氣浪一路奔騰找不到出口,火舌從檢修口的洞口探進來,膨脹至渦輪葉片上方才收住來勢。巨大的葉片被熱浪震得嗡嗡直顫,好像一只巨大的馬蜂在這個封閉的蜂箱中振翅,蕩起轟隆隆的回聲。

赫爾格只有在爆炸中途才停止攀爬,雙手死死握着井梯,首波威力一過,他便無動于衷地繼續下行。尼祿閉上眼,側臉貼在赫爾格脖頸後,這裏熱騰騰的,帶着熟悉的溫暖氣息,還夾雜着一點汗味和血腥氣。

其實在走出一區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結局了。

在得知自衛隊攻入上城之後,一區便人心惶惶,大部分人在幾天內跑了個精光,誰也不想起義的火燒到自己身上。尼祿作為研究所的重要成員,一直到所有核心資料和重要原液全部安全轉移之後才撤離。離開之前,他想了很久,要怎麽對待赫爾格。他心中橫着一根刺,不全因赫爾格對他的背叛,更是因為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謊言之上。他對自己的謊言——他把自己當做一個營救哥哥屍體的工具,以及自己對他的謊言——他恨赫爾格不夠像記憶裏的那個人,有時候又恨他太像他。這雙重的欺瞞建立起的基石搖搖欲墜,上面又搭建承載了那麽多不可控的情感,這些情感有點雨水養分就瘋狂生長,根系将基石攪得支離破碎,大廈崩塌就在一瞬間。

他想不出要如何面對他,甚至不敢回家見他,赫爾格就這樣被他在小房間裏關了數日,直到自衛隊攻入一區的那一天。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尼祿忽然害怕了。他怕赫爾格死,遠勝于怕自己失去他。

那一刻,得出這一結論的尼祿自己是最為震驚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寧願親手殺死小鳥的那類人,然後他後知後覺了一件事,他或真心或随意說出口過無數次的“愛”,他自己的愛,已經改變了他自己。

這份愛很有可能會殺死他自己,對此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他發現自己終究要失去赫爾格的時刻,同時也明白了另一件事——人終究也很難真正永遠地擁有什麽或者擁有誰,人必将在這個世界上孤獨地活着,然後孤獨地死去。

最後一批撤離的航空艇就停在研究所門口,等着他登機——城市裏還有不少沒有撤離的智人,不可能允許一個“寵物”随行,可尼祿頭也不回地先跑回了家裏。

只是見到赫爾格的一剎那,尼祿一瞬間非常後悔,他發現自己很想他——他應該要多回家和他說說話的,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然後赫爾格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怎麽走,他只是一個身體孱弱的智人,城內到處都是磨刀霍霍想要将他千刀萬剮的起義軍,城外的環境根本不适合他生存,他身體還好的時候尚且走不出垃圾場,幾年後又能有什麽區別,他根本走不了,他會死在路上,一定。

可是他說好。

頭頂的光亮越來越遙遠,井梯好像深不見底,兩人都沒有多餘的手去照亮腳下的路。不久後,他們經過了第二層渦輪——在巨大葉片的遮擋下,四周已幾乎是漆黑一片了。

黑暗中無比安靜,只有赫爾格微微喘息的聲音,饒是獸人身強體壯、體質過人,但畢竟身上背着一百多斤的負重,加上精神一直高度緊張,也是一個很大的負擔。尼祿能夠感覺道他胳膊肌肉該是開始酸了,下行的速度也不如最初利索,但他不敢說話,怕赫爾格一分神沒抓牢踩空。

尼祿自己也被肩膀上的槍傷折磨得夠嗆,他只有一只胳膊能用,就算僵硬到快要抽筋也不敢松手,怕稍一動就墜入深淵。

兩人都在咬牙堅持,彼此全無交流,赫爾格不知爬了多久,靴子忽然踩到了水裏。

他愣了一下,尼祿反應過來,精神過來:“箱底有儲水?”

赫爾格還在發懵:“到底了?”

“水有多深?”尼祿問。

“不知道。”赫爾格伸長腿去夠,水立刻漫過腳踝灌進了他的靴子裏,赫爾格收回腳徒勞地甩了甩,再次伸腿試探。這下他的褲腿也被打濕,水深直接沒過了膝蓋,大約至他大腿處的高度,赫爾格終于踩到了堅硬的箱底。

“放我下來,你休息一會兒。”尼祿說。

赫爾格不為所動,尼祿耐心道:“這條水道有好幾公裏長的,需要休息一下,不然等我走不動了,你還怎麽背我。”

“你現在別說話,你說什麽我也不愛聽。”赫爾格仍是不高興。

尼祿充滿無奈地笑了笑,說:“醫藥箱裏有個注射針劑,給我來一個。”

赫爾格皺眉停下了動作,問:“是什麽?”

“提神抗疲勞的,”尼祿說,“你以前也見過我用,在我通宵工作的時候。”

赫爾格想了想同意了,他緩緩曲腿,讓尼祿慢慢落到地上,打開手電筒朝四周照了一圈——漆黑的水面随他動作蕩起一圈圈淺淺的波紋,波紋的盡頭勉強能瞥見一點圓弧形的水箱的邊緣。

靠近邊緣的地方擡起來了一處稍高些的平臺,赫爾格邁開腿,嘩啦啦的水聲在這個密閉幽靜的空間裏十分響亮,尼祿跟在他身後——水裏走路本就有阻力,他胳膊又沒法動,走起來更是費勁。

赫爾格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半分柔和也不見,但他還是牽起尼祿一只手,帶着他向前走。

兩人爬上平臺坐下,赫爾格把靴子脫下來倒出一桶水,随手擱在一邊,然後翻出包內的幹糧和水給尼祿分了些吃。尼祿單手打開醫藥箱裏的一個小鋁盒,取出一只黃綠相間的針管,對赫爾格說:“幫我撸下袖子。”

“嗯。”赫爾格圈着他手腕,把袖子推到臂彎處,忽然眼尖看見一個紅色的小印記。“那是什麽?”赫爾格問。

尼祿擡起眼看他,赫爾格納悶道:“怎麽了?”

尼祿側過身子,就着微弱的手電光線展示給他看,那竟然是一個小小的花體字母“H”。

赫爾格大吃一驚:“什麽時候有的?”

“嗯……應該是上上周,之前一直有點發炎,不過這幾天基本全好了。”尼祿的語氣輕松得好像在回憶他上上周吃了什麽,繼續道:“幫我紮針,直接戳下去,然後推到底。”

“上上周……”那不就是他還因為“背叛”被關禁閉的時間嗎,赫爾格仍在震驚——那時候他還以為尼祿一定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自己了,可他卻竟然去紋了一個“H”在身上。

赫爾格腦子頓時被這份新信息搞得一團亂,他機械地接過了針筒,沖着尼祿手臂戳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對那個獸人手軟,你就不會受傷。”赫爾格忽然說,“我當時不想開槍殺他,只把他踹暈了。”

尼祿慢慢把袖子放下來,靜靜看着他。

“如果在你說你要先下井梯的時候我同意了,你也不會受傷。”赫爾格又說。

“我不這麽想,”尼祿卻顯得不太有所謂,“如果我沒有受傷,那麽受傷的就會是你。要說我們兩個有誰更有希望逃出這裏,去到雨林,那一定是你。如果再選一次,我還是會擋那顆子彈。”

赫爾格皺起眉,尼祿又說:“當年你哥哥也是這樣,如果不是放慢腳步照顧我,還給我喂血,他搞不好是可以走到雨林的。那麽他現在将躺在家鄉的故土中安息,你也不必來到城市,更不必遭受這一切。”

說罷,尼祿便閉上眼,頭輕輕靠在牆上,眉頭微蹙。他身上的冷汗都蒸幹了,熱量随失去的血一齊散去,槍傷處陣陣發痛,他靜靜等待着藥劑起效。

這頭赫爾格卻忍不住思考起尼祿的話來。

如果哥哥當時成功回到了家裏,這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嗎?

那麽,他不就根本不會遇見尼祿了嗎?

同時,他又不合時宜地想——赫爾格是H,赫伯特也是H。

算了,都什麽時候了還糾結這種事,尼祿才剛為自己擋子彈而受了重傷。

可尼祿也說了,如果自己松手掉下去,裝着哥哥屍首的玻璃罐子也會摔碎。

道奇之前的話突兀地響起于他腦海——他說智人本質上是沒有心的,他們只是在模仿,模仿愛、親情和羁絆。

赫爾格甩了甩頭,對于萌生出這些想法的自己感到厭煩。這本來就是一個悖論,尼祿永遠也無法證明他的任何選擇有多少是出于完全自發的意願,自己也永遠無法徹底相信他的說辭,如果一定要在這個問題上深究下去,根本不會有結果。

可是……

“我們走吧,”尼祿忽然睜開眼,“我現在感覺好多了。”

作者有話說:

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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