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偏愛
陳昭緊緊閉着眼睛, 然而腦海裏很多畫面怎麽也揮之不去,耳朵裏灌滿了水,卻仍然能聽到那些聲音——
【帶孩子真他媽煩死了, 哭哭哭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哭,我紮死你!】
【你媽就給我那麽一點錢,你還想吃好的?我告訴你,你這兩天就給我呆在房間裏什麽東西也別想吃了!】
【昭昭, 媽媽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你跟着外公以後一定要聽話, 還有媽媽會想你的, 一定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不是你推的還能是念念她自己摔下去的嗎, 老子打死你這個容不下親妹妹的畜生!】
他像是回到了那年北方的寒冬, 遍體鱗傷的自己躺在院子裏,大雪漸漸淹沒過他的頭頂, 視線很快陷入黑暗,什麽也看不到了, 而身體被凍得麻木之後, 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覺消失了, 只剩雪花融化成水不斷湧入身體裏擠壓着胸腔,窒息感一點一點變得強烈……
他想掙紮,他想求救, 可是在這裏沒有人會救他。
陳衛森已經吩咐過傭人,今天晚上不要放他進屋。
……他應該要死在這裏了。
他真的很想外公。
恍惚間, 他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語氣焦急卻溫柔。
下一刻,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用力地将他從深淵裏往上拽。
陳昭睜開眼睛, 視線撞進明月眼睛裏的那一瞬間,有大片大片的光湧進來,随着清澈的水面劇烈地晃動着。
他看到她明亮溫暖的瞳仁上倒映着的影子——是現在的自己,獨自頑強生長,并深深地厭憎着這個世界的很多人。
他到底沒有像外公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堅定勇敢且善良大度的人。
他讓外公失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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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秉着呼吸,身上的衣服浸滿了水,變得越來越沉重,她快要撐不住了,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她抓着陳昭手臂的手就要松開的時候,他突然擡起手臂勾住她的腰,抱着她浮出了水面。
明月雙手撐在陳昭的胸膛上,靠着他的力量在泳池裏站穩,池水漫過胸前,她凍得牙齒都在打顫,氣息也非常不穩,緩了幾秒,嗓音徹底染上了哭腔:“你沒事吧?”
陳昭的手臂還圈着她的後腰,他斂着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他眼睛泛紅,嗓音低沉:“……有事。”
他狹長的眼眸中此刻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影子,所有的光都彙在一起,照亮了她凍得蒼白的臉:“但你親我一下我就沒事了。”
“你混蛋。”
明月吸了吸鼻子,很生氣地罵他。
都這樣了他還能開玩笑,他都不知道她剛剛到底有多擔心他,她的心髒仿佛都停止了跳動,甚至到現在她都不敢想象如果他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會怎麽樣。
聽小姑娘中氣十足地罵自己,陳昭低低笑了一聲。
馮舒雅給林聽打完電話,就從泳池的另一邊跑到陳昭落水的地方,看到兩人氣定神閑地站在水裏聊天,着急地開口:“月亮,你們快上來啊。”
明月上了岸後,朝身後的陳昭伸出手,不斷有水珠順着她濕漉漉的頭發和眼睫“撲簌”“撲簌”往下墜,分不清是池水還是眼淚。
她的語氣帶着懇求的意味兒:“你也上來好不好……”
陳昭有一瞬間仿佛感受到自己堅硬的心髒外殼産生了裂痕,有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漫進來,他點頭,嗓音沙啞得有點厲害:“好。”
林聽化完妝剛要換衣服就接到馮舒雅的電話,顧不上驚豔誰了,穿着□□熊睡衣、抱了兩條毛絨毯子就跑着下了樓,沖出了別墅大門。
樓底下正在大堂裏閑聊的三個男生,看林聽慌慌張張地往院子裏跑,也跟着跑了出來。
林聽給了明月和陳昭一人一條毯子,看他們披上之後,催促道:“你們快跟我上樓換衣服。”
三人離開後,馮舒雅和孫浩宇他們還呆在原地。
孫浩宇一頭霧水地開口:“什麽情況啊?”
馮舒雅沉默了片刻,将她和明月無意間聽到的電話內容省略,只說兩人看到陳昭突然跳進了泳池,明月擔心他出事也跟着跳了下去。
孫浩宇有些驚訝:“我的天,明月妹子也太勇了吧,這麽冷的天也敢往水裏跳,不過你倆也太大驚小怪了,阿昭水性那麽好,怎麽可能出事?我們小的時候還經常冬泳來着。”
頓了頓,他一臉篤定地說道:“不過我算是看出來了,明月妹子一定喜歡我們阿昭。”
何舟看了他一眼,因為內心煩躁語氣非常不快:“就你這個腦子你能看出來個屁,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心這麽大,看到有人跳水了,會以為他是在冬泳?”
孫浩宇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何舟了,本來他也就是随口一說,畢竟人家妹子喜歡誰、不喜歡誰跟他也沒什麽關系。
但何舟突然跟個火.藥.桶似的,讓他也有點生氣,他下意識反駁道,“那她不喜歡還這麽……”
程北延看着他們,忽然開口打斷了孫浩宇的話,“明月父親……生前是警察。”
“生前”兩個字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明月沖完澡吹幹頭發,穿着浴袍走出浴室,就看到林聽已經給她找好了一套衣服放在床上。
她注意到最上面放着的貼身內衣,臉頰和耳朵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林聽知道她不好意思,直接将衣服拿起來遞給她:“哎呀月亮,你放心吧,這些我都沒有穿過。”
見明月接過衣服,林聽才繼續說:“樓下已經布置好了,大家都在了,現在就差我這個壽星和你啦,本壽星就先下去了,你換好衣服趕緊來。”
明月點點頭,猶豫了幾秒,還是開了口:“對了,聽聽……”
林聽回頭:“怎麽了?”
明月咬了咬唇,聲音輕到快要聽不見:“陳、陳昭他是怎麽解決的呀?”
他不會還穿着自己的濕衣服吧?
林聽眨了眨眼,壞笑道:“你這麽好奇呀,待會自己問他咯。”
明月:“……”
她換好衣服下樓,看到客廳裏已經挂滿了彩帶,上面纏着新鮮采摘的玫瑰花,許多白色的氫氣球浮在空中,中間夾雜着印着“happy birthday”13個英文字母的金氣球。
林聽看到明月走了過來,朝家裏的阿姨比了一個OK的手勢,示意她的生日宴會現在可以開始了。
阿姨立刻将放着蛋糕的小車從廚房推過來,她點燃蠟燭關了燈後,迅速關上門離開了別墅。
昏黃的燭火光芒很快照亮了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孫浩宇作為最強氣氛組,率先開了口:“祝林聽大小姐十八歲生日快樂!來,戰歌起……”
大家圍着林聽唱完生日快樂歌,紛紛催促道:“快許願!”
林聽笑盈盈地看了一眼大家,視線多在程北延臉上停留了幾秒,才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許完了自己的三個願望,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室內陷入黑暗之後,孫浩宇在沙發上摸了半天也沒找到燈的遙控器,他開口:“林大小姐,你還記得你家燈開關在哪嗎,我找不到遙控器了,你去開一下吧。”
林聽翻了一個白眼:“我就不該讓你保管遙控器。”
明月夜視能力不太好,而此刻別墅大門緊閉着,窗幔的材質也不透光,她什麽也看不到,沒來由地就有些害怕,下意識地抓緊了馮舒雅的手。
下一瞬,她感受到有人靠近,對方溫熱的呼吸灑在她的耳廓上,嗓音壓得很低,在黑暗中顯得暧昧又溫柔:“怕黑?”
明月微微睜大了眼睛,很快反應過來她抓錯了手。
松開手之前,她才意識到這手感不像是馮舒雅的,掌心寬大,骨骼脈絡瘦削有力量,很明顯是個男生的手。
明月不受控地想起剛剛在水裏的時候,她掌心下面少年結實有力的肌肉線條,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
她羞得快要哭了。
……明明剛剛站在她左邊的人是馮舒雅啊。
陳昭忽然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嗯?”
明月渾身僵硬了一瞬,而後,心跳得越來越快。
她擡起雙手,交疊捂在心髒上方的位置,強作鎮定地回道:“還好,不是很怕……”
明月深吸一口氣,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尤其是想到剛剛大家都在旁邊,她偷偷牽住了一下陳昭的手。
她不動聲色地往右邊退,卻又不小心踩到了右邊人的腳,人差點摔倒,還好對方虛虛扶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又忙不疊道歉:“對不起……”
“沒關系,我沒事。”
何舟的聲音響起來。
左邊和右邊都挨着人,明月站在原地不敢動了,直到終于有人打開了客廳燈的開關,明亮的光線一瞬間傾瀉下來,照亮了整個屋子。
明月咽了咽口水,逃跑似地奔向馮舒雅。
馮舒雅看着她,擔心地問道:“月亮,你的臉怎麽那麽紅,你不會發燒了吧?”
明月咳嗽了一聲,“應該沒有,就覺得屋子裏有點悶。”
林聽開始切蛋糕分蛋糕,她還準備了很多零食和游戲機,大有帶着大家一起熬夜通宵的架勢。
明月吃了一塊蛋糕,從書包裏拿出她準備好的禮物遞給林聽,“聽聽,生日快樂呀,我出來太久了,再待一會兒我就得回去了。”
林聽抱住她的胳膊晃了晃,猛女撒嬌道:“你跟舒雅今天晚上就留在這裏跟我一起睡嘛,明天早上我們三個再一起去學校上課,怎麽樣?”
不等明月回答,馮舒雅就立刻附和道:“我同意,下下周就要放寒假了,一想到整個寒假見不到你們倆,我感覺吃什麽都不香了。”
明月低垂着眼睫,抿了抿唇,聲音很輕,帶着顯而易見的疲憊感:“我媽媽以為我今晚去書店了,所以我得回去……”
馮舒雅理所當然地說道:“那你打個電話跟她說一下,就說今晚你要留在同學家睡就好了呀。”
程北延朝她們看過來:“她媽媽管的很嚴,你們倆別為難她了。”
“那好吧。”
林聽清了清嗓子,“阿昭你不是買了車嘛,待會你送月亮回去吧,剛好月亮有問題要問你。”
“……”
明月看了陳昭一眼,立刻否認:“我沒有。”
他此刻身上是黑色衛衣和黑色長褲,看上去很合身,大抵就是他自己的衣服。
陳昭看向明月,語氣意味不明:“什麽時候走?”
明月眼睫顫了顫,“再過十分鐘,可以嗎?”
陳昭:“啧,行。”
阿姨已經把明月和陳昭的衣服洗幹淨并烘幹了,離開前,明月換上了自己的外套,其他衣服則被她一股腦塞進了書包裏面。
摩托車駛出別墅大門之後,很快下了山。
耳旁冷風呼嘯,明月緊緊攥着陳昭的衣服,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味,突然想起晚上她聽到他電話時說的話,心髒一陣抽疼後,她軟聲喊他名字:“陳昭。”
陳昭目視前方,懶聲應道:“嗯?”
明月很平靜地開口:“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他和我媽媽都是孤兒,以前偶爾聽班級裏同學說起自己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時候,我都非常難過,因為我連爸爸都沒有,只有媽媽,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很不公平,但遇到了你們之後,我才發現其實它對我很好,所以……”
摩托車一個急剎,停在了馬路中央,前方紅燈還有九十秒倒計時。
冬夜靜谧,四周無人,只有路兩旁伫立着的路燈,昏黃溫暖的光線籠罩着萬物。
明月剛想把剩下的話說完,陳昭已經斂了眸裏所有複雜的情緒,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是把我當爸爸了?”
明月:“……”
陳昭舌尖抵了抵下颚,輕笑了一聲:“所以什麽?”
明月反應過來他剛剛是在逗她,忍住想要瞪他一眼的沖動,繼續開口:“所以除了家人,你還有我……”
“我”字只有口型,沒有發出音來,她及時改了口:“孫浩宇他們這些朋友。”
陳昭心裏一個咯噔,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殆盡,他沉聲問:“今晚我打電話的時候,你都聽到了?”
明月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陳昭冷隽的眉眼再次沾染上戾氣,周身氣壓同時低了下去,他眯了眯眼眸,轉回身不再說話。
明月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抗拒、排斥、冷漠,她的心情也跟着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她明白沒有人會願意将傷口展示給不親近的人看。
她不是他的誰,甚至她和他的關系遠沒有孫浩宇他們來的親密。
他對自己好,只是因為他骨子裏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所以他才會沖到車流裏不顧自己安危去救江晚意的弟弟,會在上學路上幫助鏈條掉了不會修的初中生,會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第一時間上前保護她。
而她卻自以為自己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朋友了,所以剛剛沒有分寸地越了線。
在車重新啓動之後,明月松開了陳昭的衣服,抓住了旁邊的橫杠。
陳昭本來還在轟油門加速,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在心裏面嘆了口氣,又放緩了速度。
明月眼睛越發酸澀。
都怪自己越來越貪心,明知道沒什麽可能,想要的卻還是越來越多。
像他這麽好的人,以後肯定會遇到更好的人,那個人一定漂亮,溫柔,家庭很幸福,能讓他也感受到家庭的溫暖。
到那個時候,他一定願意對那個人敞開心扉。
而不是她這個勉強只能算得上是高中校友的人。
陳昭跟孫浩宇他們去過很多次程北延家,對路很熟悉,所以很快就将明月送到了簪花巷。
巷子狹窄,車子無法通過,只能在巷口停下來。
明月沉默地下了車,将頭盔還給陳昭之後,低着頭,轉身往巷子裏面走。
因為有明月陪着,陳昭的心情在這一路上得到了緩解,此刻見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家走,“啧”了一聲,疏懶開口:“生氣了?”
明月回頭,她紅着眼睛,像是在發脾氣,又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聲音有些哽咽:“晚上你打電話的時候,我沒有走開,我跟你道歉。”
陳昭下了車,他靠着車身,長腿交疊,朝明月招了招手,“過來。”
明月沒有動,她溫吞開口:“我們以後還是保持點距離吧。”
陳昭心髒驀地一疼,他眼底暗光湧動,聲線冷冽低沉:“怎麽個保持距離法?”
明月沉默,她也不知道該怎麽保持距離,本來她和陳昭平時在庡?學校裏也不經常見面,更不用說馬上放寒假,他們根本見不到了。
要是他們再保持距離,就該徹底變成陌生人了。
陳昭突然朝她走近,他彎腰俯身,直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不想再見到我了,是這個意思?”
少年冷冽的氣息鋪天蓋地壓下來,帶着侵略和攻擊意圖,密不透風地将她包圍。
明月咬了咬唇,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聲音微啞且斷斷續續:“我沒有不想,林聽馮舒雅還有你都在四中,所以每一天上學我都很開心,所以我不想離開,我知道一中很好,我也想考上我想考的大學,可是我舍不得……”
說到後面,她開始語無倫次,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她只知道現在的陳昭看起來很兇很兇,下颌線緊繃,眸光銳利,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怕。
陳昭喉結上下滾了滾,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是我錯了,別哭了。”
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只是我那些破事全部回憶一遍……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的住,所以等我準備好了,到時候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行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