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次日禮部就有官員送來了侍郎的官印,任命狀等物品。負責前來送東西的官員顯然是個謹慎行事的,并不多言多語,從一開始就和葉百曦保持了恭敬而疏遠的态度。
除了禮部送來的任職物品,司四也上了門來拜訪,同時還拖着幾輛大馬車。葉百曦看着極為熟悉,一問果然是從金陵拉回來的那些“特産”。
當那些東西被搬出來的時候,連運送着這些東西的侍衛都感到惶惑不解,但葉百曦卻怔立在了原地,全然說不出話來。
陳舊的家具,頗有些年歲的瓷瓶,貴重卻已經因為老舊而泛黃的屏風......
司四說道:“皇兄讓我弄回來的東西。大概不是很全......但已經是我能夠找到的全部了。”
這些都是葉家敗落的時候和後來葉百塵帶着弟弟上京之前變賣掉的葉家舊物。葉家舊時富貴,有些家什就十分貴重,但也有些并不值錢。
但是葉百曦從來沒有想過還會再見到它們。
司四附在葉百曦耳邊,說道:“皇兄說你若思鄉,就把它們按着以往的樣子在府中擺設了,總也聊勝于無。”
葉百曦點了點頭:“多謝。”
新朝方建,禮制多數還是遵從前朝,但是皇帝卻也間連不斷地發布新法令,以建立一派新朝氣象。
也因是新朝,三省六部的官員多有空缺,比起武官職位上每一個大人物的赫赫威名,新任的文官多數并無建樹功績,許多只是因為素有名聲而被召入仕。一些昔日軍中的同僚此時均已位高權重,掌握實權,反而是葉百曦此時要對其執下官禮。皇帝能如此容易地葉百曦插入禮部,安上如此理想,有實權,卻又并不影響局勢的官職,也有三省六部空虛得厲害的原因。
禮部即将迎來的是新朝年間第一次科舉,也是皇帝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考,禮部諸部門此時已經是捉襟見肘,人手奇缺,哪怕是多一個人手也是好的。葉百曦雖然身份尴尬,背景危險,才能卻是毫無疑問的。皇帝既然敢安置到實職,禮部的主官便就敢用。
伴随着送來的官印,傳話的官員還帶來了禮部尚書的傳話,要求葉百曦受到印信之後,便盡早到官衙報道。
葉百曦自然是沒有異議。
六部中禮部掌管禮制祭祀,科考外交,及民風教化,本身既不涉及兵權,吏治,刑法等等的關鍵位置,是極為清貴,卻又不無實權的文官位。對于本身的背景都帶着“謀逆”“反賊”等黑歷史跡象的葉百曦,實在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然而對于葉百曦來說,更好的卻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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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掌管的民風教化,同時也擔負矯正風尚的職責。但凡皇帝要表彰個烈女孝子,建個孔廟岳碑什麽的,多數也是禮部的活計。刑部管的刑法,葉百曦是插不上手的;禮部管的禮法,卻是大有文章可做。
前朝初期官員是禁入酒肆,教坊的,所以青樓女子地位極為低下。而新朝伊始,皇帝在這方面全無任何關注,所以這些大體上還是照着舊例。同時,前朝高祖極為厭惡男風,在律令中明文規定為官者不可同性相淫,否則應卸去官職,杖刑三十,終生不再錄用。此規定在哀帝時候其實已名存實亡,但葉百曦還是希望能在新律中找到這一條,加以利用。
他接了印信,下午就去了禮部衙門報道。
禮部尚書也是司家舊人,但是與葉百曦并不屬實,以往僅僅是點頭之交。對方顯然也還沒摸透皇帝對于葉家餘孽的态度與用心,所以态度頗為冷硬平和,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既不親近,也不為難。
葉百曦也不計較他的态度,簡單地交接了一下,就拿了上峰交與的文書事務自己學習熟悉。待到沒人時候,他就走到書架前,開始查看每個衙門必備的本朝新律。
他要查詢的內容應當是在《吏律》或《禮律》章節。
新朝的律法并不齊全,甚至是不是夾雜着大量刑律照搬前朝舊例。尚書來時,就看見他在皺眉苦讀新律,說道:“新律多數出自舊律,而且其中有部分陛下認為不合天道倫常,人情世故的殘酷刑罰,陛下讓人整篇删去,目前還未重新編制完畢。另外也有一些需要補充校正,校正民行的法令,也需額外添入法典。你現在看的不過是半月前修訂完成的進度。如果想要看目前新律校訂得如何,怕是還要往刑部去——丞相與刑部尚書楊大人目前正在修訂新律,完成恐怕還需要還些時日。”
葉百曦說道:“見過大人。”
禮部尚書點了點頭:“你方來衙門,就急于查閱律法,是擔心行錯差池?”
葉百曦回答:“是有些許擔憂。”
他的真實目的不能與人說,對方既然有這樣的誤解,葉百曦便也順手推舟,讓對方認為自己是因待罪之身戰戰兢兢好了。
“你謹言慎行是不錯。”禮部尚書竟然點了點頭,“不過也不必太過畏手畏腳。舉凡吏律禮律,上書的都不過是些傷及私德浮名的末節。其它.....總是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這恐是對方最大的好意了。葉百曦很是心領,點頭說是。
想了一想,他又問道:“對了,大人。說到私德,我方才翻過禮律,為何似乎比舊律少了許多東西?陛下是準備把舊律對于官員的私德限令大肆開放嗎?”
葉百曦方才翻法令,發現男風的禁令暫且不說,發現另外還有不少律令或被抹去或被删改。比如關于年三十以上,官任三品以上官員,應當有身世清白之女子為正妻,就被抹去了。而取代的則是為官者不得着官服公然出入酒肆,妓院,不得與樂戶,娼妓厮混......等等。
這兩條看上去并無不同,但事實上區別卻相當之大。
這問題并不觸動尚書大人的敏感神經,所以他點了點頭:“陛下之前有旨,新律修訂要以大德為主旨,而無需在私行上過于苛刻。因此在許多方面都有所放松。新律中有許多方面都将不以舊律為準則,比如對于私通,忤逆,不孝等大罪,都需要舉官而不可動以私刑,避免有些大戶之家因隐私之事而草菅人命。另外還有同父姐妹不可嫁姐夫,兄弟不可娶嫂;原配子女對繼室持旁系晚輩禮,不受‘不孝’等罪。”
葉百曦一字一句聽了,才發現這些律令竟然讓他有一種驚人的熟悉感。
如果有人知道先皇帝的出身,就會發現,這些法令簡直就是現在坐在至尊之位上的那一位心中最血腥的黑色歷史。
司恪的生母為先帝原配,是被人誣陷通奸而推入池中溺死的。司恪年輕貌美的小姨正是嫁了她大英雄的姐夫當了繼室,未到八月就生下了他那“英年早逝”的五弟;而先帝的這第二位正室夫人,差點以不孝的名義慫恿先帝廢除了司恪的嫡子名分。
而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彙聚在了這目前還殘缺不全,只是草草修改過的法令之中,展現出了這位年方而立的帝王那暧昧而隐晦的內心。
一朝翻身,他要讓整個天下都随着他的意願而動。要讓以往所有的不甘,痛苦和恨意都得到回報——先二夫人的死亡甚至都不是他複仇的重點,他要讓所有抱有同樣無恥的女人都直接斷念在一開始。
葉百曦盡可能聲音平穩地問道:“大人可知,史官是否已經修了太祖本紀?”
“半年前就已修好。先帝在位不多時,生平事跡陛下也不好多說,所以修得較為簡略。”
“那......”葉百曦停頓了一下,說道,“關于幾位先夫人,和故去的公子......”
“葉侍郎。”尚書大人突然輕咳了一聲,“先太後是陛下親母,當今太後照顧先帝,養育陛下與兩位殿下,對本朝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自然應當冊封。其他幾位......便說是夫人,但畢竟與其它妾侍并無不同,既未留下子嗣,也未有功于社稷,若是冊封,多少有一點名不正言不順。”
葉百曦已經明白了,那兩人的名字或許都已經被從司家......現在是皇家的族譜之中劃去了。司恪要她們從這世上消失,如同不曾出現過,那麽,她們就自然從這世上消失了。
她們的名字都不曾出現在太祖本紀,就更不用說那在争權過程之中隕落的司恪的兄弟們了。
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當日夜裏回家之後,葉百曦就做了一個夢。
夢的背景仿佛是舊都的司家又仿佛是葉家,或者更确切來說,是兩家的結合。
他又看到了妝容精致如同帶了一個鬼面具的二夫人——或許當初她并沒有化那樣的妝,只是記憶在不斷地給她添妝,最後成了一副惡鬼模樣。
他夢見自己抱着小小的司小小在狹隘交錯的走道上狂奔,司小小柔嫩的手掌幹枯變形,極為可怕,雞爪子似的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指尖戳進他的血肉之中,叫着:“葉二哥,小小怕......小小好怕......”
尖銳的疼痛無法讓他停下腳步,那焦慌如此真實,幾乎能夠滲入靈魂。
然後他的前方和四周就出現了與二夫人一樣畫着濃烈詭異妝容的侍女,她們用扭曲如同惡鬼一般的動作撲了上來,抓住了他和小小。那些人的指尖在他身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痕,無論他怎麽護住小小,小小還是發出了慘叫。
驚奇的是,除了小小的慘叫,整個世界仿佛都是寂靜無聲的,所以他遠遠地可以聽到對話聲,仿佛就在隔壁。他本能地覺得那是先帝的聲音。
他想大聲叫喚,想要向先帝求救,讓他救救小小。她還這樣小,這樣可愛,她承受了這麽多不應該屬于她的苦難,她應該是新朝的長公主,她應該受到寵愛。
但是他發不出聲音。
喉嚨仿佛被堵塞,被那毫無聲息的惡鬼與詭異的環境所控制。年少的葉百曦無論多少遍在心中祈求:“陛下,我們在這裏!救救小小,救救她!”還是“小小,叫父皇!快叫父皇!”都無濟于事。
終于,小小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的全身都幹枯下去,變成了葉百曦後來看見的樣子。
他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
然後葉百曦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夢見司小小了。
這個可愛的,永遠年幼卻已經被這個世界傷害的小女孩。
他們埋葬她的時候,她就像葉百曦夢中見到的一樣,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和一張枯槁的皮。就算最後她的兄長成為了新朝的帝王,但是她卻依舊留在了那個黑暗的,只有幾個少年為其哀傷的黃昏。
不被承認的出生,飽受艱難的幼年,以及早早死去的,沒有葬禮的結束。那就是司小小的一生。
他依稀仿佛還記得那個傍晚,未及弱冠的司恪抱着那幼兒形狀的粗布包裹處現實的茫然與空無:他向來忍辱負重,心思深沉,可那一個夕陽灼人的黃昏,他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
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司三司四緊跟其後。司三的神情悲怆而絕望,司四的臉龐扭曲,全然分不清是哭是笑,三人的表現都讓人覺得害怕,然後他聽到了那個噩耗。
“這裏面......是什麽?”
“小小。他們不肯葬她,說她不是司家的女兒,說她的葬禮會讓父親乃至整個司家受到羞辱。”
他的語氣平穩,卻仿佛失了靈魂。
然後葉百曦看見了那裏面幹枯得有如扭曲樹皮的女孩屍體。
那景象成了他許多年時斷時續的噩夢。
他最後都沒有去問小小是如何死去的——因為那景象太過殘忍。午夜夢回,他的腦中曾衍生出無數小小慘死時的景象,但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試圖去了解那真實的過程。
葉百曦知道自己無法承受那真相。
他也夢見過二夫人的慘死。
葉百曦這一生也殺過很多人,戰場上鋪天蓋地的猩紅從來不會讓他恐懼,反而能使他更加冷靜,熱血沸騰,激起一種類似于快感的東西。
就像每個夢見二夫人死去的夢。
她提前衰老的枯槁的臉像極了司小小彎曲的,無法伸直的小手臂。她極為愛惜但卻蕩然無存的美貌都讓葉百曦覺得那種醜陋是一種甜美。他簡直愛死了那女人扭曲的臉和尖銳難聽的哀嚎——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心跳加快,熱血沸騰,想要抱住雙臂慢慢體會那讓人顫抖的快感。
也許皇帝陛下,也會偶爾體會到同樣的快感吧。
把仇恨寫進骨裏,寫進血裏,寫進歷史的夾縫裏,寫進律法和道德的關節裏。就算沒有人能看懂,但是這種甜美卻無法被掩藏。
真是讓人心情大快的新律。
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過往,這一晚之後葉百曦對于皇帝的排斥和厭惡倒是減輕了很多。第二天首次上朝的時候,竟也沒有難以忍受的感覺。
葉百塵以前曾經笑着說,他的寧兒是做大事的人。葉百曦不管遭遇了什麽事,骨子裏始終有一種坦蕩與大氣。他很少氣餒,更難得偏執。他天生會去關注世間諸般不平,那股俠氣浸透在他的骨子裏,就像是一種本能,所以他若闖蕩江湖則能成豪俠,專心學問則必為大儒,行軍打仗能當良将,出仕則能成賢相。
兄長那溺愛入骨的吹捧暫且不提,葉百曦也确實必須承認,自己已經被修定的新律勾引去了心神,對着皇帝抵死不從辭官歸隐逃離京都的心思就不是那麽堅定了。
或者,他本身也就有着那樣的野心——少年時的葉百曦見過人事艱難,也看盡了戰亂如此如割骨利刃,把勤勞樸實的百姓如此從精神上開始磋磨,慢慢鑄成一副人間慘劇。他是那樣地盼望在他的手中可以誕生一個盛世,這願望至今也沒有改變。
他也自覺到有些不切實際地想,或許先在盛世的建立和完善上插上一腳,再對皇帝那荒唐的行為徐徐圖之。
這個主意是否實際暫且不說,但卻很是合乎葉百曦的心意。
待到早朝之後,皇帝果然留下了葉百曦。葉百曦雖然還有些擔心他的荒淫心思,但是考慮到新律的制定少不了皇帝的參與,也就無心去害怕了。
到了禦書房,遣退太監,皇帝問道:“寧兒第一日上朝,感覺如何?”
這寧兒未免太過親密,已經不合當下的時宜,但是葉百曦此時卻沒有想要糾正的心思,只是爽快說道:“臣覺得.......新律極好!”
皇帝愣住。
“自先賢以來,禮教每經一朝,就越發嚴苛。尤其又以前朝為最,各種嚴酷禮法幾近泯滅人性,更加以家法為國法,草菅人命而不問是非。族長家長可随意處置家中後輩,一方面令長者不慈,幼者不愛,另一方面又以家族為小國,令世人多重家族而輕律法。”葉百曦全然不在意皇帝的驚愕,開口就說道,“臣以為家法絕不能淩駕于國法之上,另父母‘不慈’應當與兒女‘不孝’同罪!為人兒女者雖然肉身受之于父母,其誕生卻是由上天所定,父慈方得子孝。若父母不慈,殺親滅子,則也應受到重罰。”
皇帝聽完了他的話,半晌,說道:“你真是......”
他看着葉百曦視線灼人的雙眼,覺得滿滿的喜悅都從胸口滿溢出來。雖然葉百曦的想法和他未必有關系,這義憤填膺與他八成也沒什麽影響,但皇帝卻偏偏覺得喜悅得緊。
他說:“光是這些,可說服不了朝堂上下。”
葉百曦笑了笑,卻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如此這般說了。
皇帝聽了,思忖半晌,突然似笑非笑道:“你想參與制定律令?”
葉百曦答道:“臣可以敲個邊鼓。”
“朕想你接下來,怕還是有很多次邊鼓想要敲一敲吧?”
葉百曦索性破罐子破摔,對着皇帝笑了笑,道:“陛下英明。”
“行啊。你主動過來親朕一下,朕便讓你去敲邊鼓,幾次都可以。”
葉百曦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皇帝就靜靜地盯着他。
半晌,他矮了矮身:“陛下若不允,臣便不做。”
皇帝猛然伸手把他拉倒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管他的掙紮,說道:“葉寧,你是不是恨朕?”
葉百曦咬牙道:“陛下......”
“是不是?”
葉百曦立刻回答道:“臣惶恐!”
皇帝笑道:“你不用惶恐。你若是恨朕也是難免,朕并不會因此懲罰或者降罪于你。朕知道,朕的寧兒便算是恨着朕,心裏卻也還是有朕的。”
葉百曦頓時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皇帝陛下,原來我這麽多年都看錯你了——原來你不是忍辱負重所以心思深沉,你就是腦子有病。
葉百曦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沒能把這句話說出。
因着無言以對,他只有以萬能回複答之:“臣惶恐。”
葉百曦過了這一日就開始忙碌起來。
他先使人雇了一群書生,三兩個說書先生,然後扔給他們幾張故事綱要。替他打下手的皇帝派來的一個女官,樣貌只是中等,難得在博覽群書,閱盡才子佳人的話本。後宮皇帝的小書房,被她看管時藏了一個抽屜的話本,結果讓不幸中招的只愛看龍陽的陛下怒而發作,正好被求才若渴的葉百曦随手要了出來。
葉百曦給這些書生的故事梗子比較簡略,講的是一大戶嫡子,母親早逝,父親娶了其姨母做繼室,結果繼室因為嫉恨死去的姐姐對其大加迫害.....前半段,除了必要的修飾,簡直是皇帝的親身經歷。
不過,重點在後半段。繼室害得男主雙腳殘疾,受衆人鄙夷。早早定下的未婚妻子也因此毀了婚。他天生聰慧,四書五經讀盡,卻失了科舉的資格,後又被趕盡殺絕......
故事的前半段主角受盡人世凄涼,後半段卻是承難而起。
負責撰寫的書生感到非常不忿:“為什麽要這樣寫!?繼母陷害嫡子,父親不聞不問,這本就是不慈!就算是孝道,不才也不理解其為何依舊要對父親滿懷孺慕!?”
葉百曦在這點上很是贊同——常人就算做不出皇帝陛下殺母弑父的行為,也必定會有所反抗。天朝自古以來推行的就是以直報怨,以牙還牙。
不過孝道大如天,就算多數人如是想,敢把這私下的共識掀出來的人卻是極少。
所以傳話的女官轉告了雇傭的書生:“孝道應是大如天。你身為讀書人,連這點都不知道麽?”
書生怒而投筆,憤然站起。
女官又說道:“你是個書生,怎麽還不如我知道‘欲揚先抑’的道理。”
書中的主角和皇帝陛下自然是大不同的性格。他年少而好學,性情溫良恭儉,可以說是無所不好。但是這樣的人在話本裏卻還差了些許——女官說道:“這裏不好。他應當是真性情。這裏加上一段:他知曉那女人是他繼母,亦是親姨母,所以他便很是親近那繼母,凡事都聽從繼母,也真心對她,只是每每親慕她,就被她利用其年少純真,令其招惹其父的不滿,背地裏挑撥離間,當面卻要做個好人。因年少早慧,慢慢就琢磨到什麽,沉默了下去。”
女官讀盡話本,自然知道怎樣的故事讓人看着最爽快。前半段主角越是受盡折磨,被那惡人折磨得越狠,後半段他揚眉吐氣,惡人遭受報應的時候,讀話本的人就越會覺得痛快。
她這樣一一說來,又與說書先生細細讨論了,便一一推敲出了個究竟。
暫且不論女官如何憑自己的喜好與說書先生編寫話本,葉百曦做了基本的準備之後就開始跟随宰相大人修訂律令。
當今的宰相也是舊年司府的故舊,見到葉百曦的時候還略微吃了一驚。不過皇帝既然讓他協助制定新律,宰相便也沒有多說。
新律在陛下的監督下緩慢地成型,書生們撰寫的話本在衆人齊心合力下也進入了尾聲。新律的條例在朝堂自然免不了引起争議,不過也沒有話本開始流行之後引得衆人如驚弓之鳥一般蹦跶。
這部名為《夜鳴歌》的話本,一改往常話本才子佳人的風格題材,講的是一位少年的成長史。少年受盡迫害,垂死之際得遇高人,于是一夜之間時來運轉,一飛沖天。
正是衆人最為喜聞樂見的故事。
葉百曦查驗時并沒有關注裏面的每個細節,只是在某些部分務求真實地提供了一些大家都常有的陰私做法,又扯了幾件前朝到今朝大世家裏見不得人的大案來改名換姓地編進去,把主角的家族整個弄成了見不得人的陰暗大宅。
其中又多有草菅人命,觸犯忌諱之處。
不但是主角,連主角後來患難而交的小姑娘家中都插了好些有明目可查的隐私事進去,不明了的人看個熱鬧,明白的人看個心跳。
這樣流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律令也修了個十之j□j。宰相大人每每看到皇帝和葉百曦商量出來的修正條例,都有一種自個兒正在積極作死的感覺。就這樣到了九月秋涼時候,刑部發了最終本的大律書,朝堂內外頓時一片沸騰。
參政知事摩拳擦掌,正打算與皇帝據理力争,來個忠言直谏,結果卻是被自家兒子帶回來的話本驚了個半死。他才發現短短數月間,坊間已經開始流行各種不成體統的話本小說,其中多數以受繼母迫害的繼子繼女,家道淪落被宗族迫害的旁支有志少年,或者被親族或者家族侵占財産的孤兒寡母......等等為主角,講的是落魄少年如何立志向學,遭人陷害卻矢志不渝,最後出人頭地——之類的故事。
其中又以一本叫做《夜鳴歌》的話本最為出名。這故事主角至情至性,至善至勇,又有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子,又有複仇雪恨,善惡有報的梗,可以說是管他書生走卒,都愛看上兩眼,聽上兩句。
這也就罷了。
但這故事明着是在揭世家大族的底,時不時來上兩段依稀仿佛眼熟能詳的陰私段子,卻不是普通三流書生能寫出來的故事。參知政事頓時大恨——這裏面竟然好似還有他本家的事。
他怒而前往禮部,要求尚書下令封去這些胡言亂語,有辱斯文的話本,卻不料禮部尚書說道:“這話本坊間正熱,陛下也瞄過兩眼,說甚是有趣呢......”
知事大人放下屠刀,立刻端正了态度。次日上場,堅定地決定支持新法變革。
這邊朝堂上的事情暫且不說,那一頭民間也很是熱鬧。
新律出後必然會上印邸報,由各地官府衙役宣讀給百姓聽;同時也會印成書籍,于各地書鋪售賣。新朝律令與前朝大有不同,在法令上對許多制度禮儀都要放寬得多,頓時引起争議。
禮部右侍郎葉百曦葉大人笑說一句:“既然書生們關心國事,我們便容他們辯個清楚明白。”
如是在京城東市設一大擂臺,每日讓來往的書生上去辯論,又讓雇傭來的書生整理言論,挑一些精彩犀利的,印成了類似于邸報的小報,供整個京城傳閱,甚至還沿着四周府城傳出了京城。
這話題開始于新律,但是漸漸就由新律引出了官德民生,慢慢地越來越松散,葉百曦索性每日在小報與擂臺上定上次日的題目,如科舉一般讓士子們寫了文章來投,又從中選出思路明晰的上臺去辯,惹得京城越發熱鬧起來,正好給緊接下來的秋闱預熱。
臨近秋闱的時候,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算是新帝登基首年的恩惠——因憐惜過往十年間破家喪親者衆多,也為鼓勵少年青壯勤于向學勞作,凡是年不滿二十五而為戶主,獨立支撐門戶者,皆免去三年勞役,此間開荒獲得土地皆為開荒者所有,同時各州府将召集儒士工匠,設立書院和匠藝所,免費供符合條件者學習,以加強民工,普及民智,同時本屆秋闱中若有年不滿二十五而獨立支撐門戶者,朝廷将為其發放薪俸,以作補助。
這條旨意發在律令發布之後,秋闱開始之前。因為主要還是新帝施恩為主的旨意,所以并沒有多少人對此發表意見,倒是和和氣氣地到了禮部,然後順利地傳達給了地方。
書院和匠藝所的建立并沒有多少人發表意思,畢竟這是有益于民生的事情。花費上也并不是大金額,地方官府就完全可以支撐得起來。
新朝這影響久遠的法令,發布半年之後才有人多少了解到其中的深意,幾十年後才有人驚覺其影響,而此時,卻不過是皇帝漫不經心的一次小恩小惠。
此時誰也不知道,它除了扶持了孤兒寡母之家,還直接促使了關系繁雜的大家族轉變成了各自為政的小家。幾十年間,無數人為了那律令上的好處早早地分出家族,自立門戶,而年輕子弟們從政府能夠獲得的教習機會又直接導致了其對于家族依賴性的減小,成為了當朝影響最為深遠的國策之一。
這旨意下達的時候,葉百曦才只能說是剛剛在禮部站穩了腳跟。葉府的事物他倒是都已經理清,也沒有撤換掉兄長留下來的唯一舊人,只是重新梳理了一下葉府的人事。
嫂嫂過世後,他也曾照看過一段時間的中饋,對此倒并不陌生。但是人情往來等等畢竟過于繁瑣,所以多少也有點厭煩。
他也已經不年少了,倒是有心找個人與他主持中饋,但是這話實在說不出來。
他上任不足兩個月,尚書大人已經鼓動他聯名同一個奏折三次——催促皇帝廣招後宮,立後生子。
司恪身為司家長子時候的妻子死了已經有一年多了,雖然死因不明,但是葉百曦知道其中的過程絕不可能光明到哪裏去。大少夫人的下場和第二任先夫人一樣不需要懷疑。
葉百曦以前和其他人一樣好奇,皇帝在掌握主動之後依舊留着大少夫人與自個兒相愛相殺的原因,如今想起來,他應該是為了某種原因,需要一個随時可以退位的人占着妻子這個位置。
葉百曦想到這裏,很難安慰到自己這念頭是因為自己太過自戀。
他靠着曲廊上那點紅紗之後透出來的光影,走到了暗影蒙蒙,暗香浮動的小花園。他想起一身紅衣,嫁入葉家的嫂嫂。
——寧兒對不對?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了。
——啊,寧兒粘着我,你哥哥要吃醋了。
——乖寧兒,你哥哥不是不想對你好......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只我要對寧兒好一點,你哥哥怕把你寵壞,只好裝得兇一點。
嫂嫂死在那一年的深秋,是比這個時候還要更寒冷,更蕭瑟一些的秋天。現在想起來,嫂嫂對他真的有如親生母親一樣一點不差。有人說是嫂嫂生不出孩子,所以才把他當孩子養......但那時他卻覺得,嫂嫂是真的對他好,這一點他總是能知道的。
嫂嫂死了之後,兄長就再沒有娶親。
那時他總覺得很難過。或許是因為自己傷心吧,所以總覺得兄長也該是傷心的。于是他笨拙地陪着兄長發呆,陪着他喝酒......明明杯裏只被允許裝果兒露。
第二年的秋天,那是大嫂的忌日。他也陪着兄長喝酒,只是那一日他喝了兩口清酒,犯了混,就紅着臉長着眼傻愣愣地去看兄長,還抱着他哭。
哭着哭着,兄長就拆了他的腰帶,拉開了他的衣襟。等他發現,拼命掙紮聲嘶力竭的時候,那一夜終究還是成了一場噩夢。
他現在想起來,也覺得是一場噩夢。那時真是一點旖旎和舒服都沒有,只覺得難受,絕望,還有髒——那真是一件髒極了的事情,無論從身體上還是情感上。他出生之後第一次覺得從小敬仰的兄長是這樣的髒。
第二天起床,不知道是因為酒醉還是因為惡心,他吐了一地。吐完之後還不停地幹嘔,恨不得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葉百曦抱住了自己的肩。
如今想起來,只覺得身體無依無靠,冷得讓心從胸口最深處開始變得荒蕪。
其實他後來一直翻來覆去的想着的,是當初嫂嫂知不知道兄長的這點念頭,或者知道多少。她當時是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心情。
她有沒有,厭惡過自己。
被這個念頭折磨得幾乎無法入眠。
葉百曦知道,那時他真的很多次都走在把兄長弄死的邊緣。
他折磨對方也折磨自己,到把彼此都折磨得不成樣子,兄長終于認輸了。他開了大門,親手給他穿好衣服,包得嚴嚴實實,然後讓他去大将軍那裏告自己“逼j□j弟,颠倒人倫”。
當時司氏和葉氏還是共同進退,依附的正是東北大軍閥中的楊大将軍。
他甚至還諄諄叮囑,讓葉百曦說清他自己是不得已,免得受了牽連。
其實他可以把葉百曦關起來,關到他老實,關到他放棄,關到他失去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