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抹紅色在燈火下顯得有些豔麗,他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伸手接住了,才發現那是一片特別漂亮的完整的楓葉。

葉百曦猛然擡起頭,卻發現頭頂并沒有楓樹。衙門這種地方,種的多數是松槐這種樹木,高聳入天,年歲都不輕。

此時院中燈火通明,更加襯托得院外黝黑一片,完全無法分辨這片楓葉是不是從外面某個街道上飄進來。

葉百曦的手指慢慢摸過楓葉的表面,隐隐約約仿佛看到楓葉上有着極為秀麗的楷書。

他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燈火更為明亮的地方,才看清上面的字。

“正清元年十月,聞帝兵敗于冀北一役,嘔血七尺,恨蒼天之無眼,司賊之無恥。願以骨血化丹青,書我酆都第一筆!”

葉百曦的手微微一抖,差一點就捏碎了這脆弱的葉書。

他動作輕微而自然地把葉書往袖子裏一收,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一樣,走上前去開始責問守夜人的失職。

正清元年九月,葉白塵于曦城自立為帝,定國號為燕。元年九月末,帝君與僞帝司恪決戰于冀北關,帝君三戰兩勝,氣勢如龍,威震天下。

正清元年十月,瑛王葉百曦被僞帝設計擒于東蒙。僞帝遣使者送斷肢于帝君相脅。先予斷肢,後予獨耳,繼以斷肢......帝與瑛王手足情深,終心神大亂,于終役中受葉賊暗算,授首于葉賊。

哀哉乎天地不予我明君!哀哉乎上帝不予我英主!

從此天不與同悲,地不與同樂。風雪雨露,不與我同志,山川河流,不與我同道。

皆我君已死。

從此天崩地裂我将不會悲哀,清風麗日我也不會喜悅。不管風霜雨露,昂岳麗水,都不會讓我有絲毫動容。

因為我王已死。

因為我王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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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已死。

那天夜裏,也是這樣深沉而喧鬧的夜晚,他的神智迷惘,司恪走了過來,抱住他因為藥物或者其他什麽而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的身體,然後攤開了一張鮮血寫成的悼書。

他把血書上的字一個一個讀給了葉百曦聽。葉百曦能聽清楚每一個字,卻難以理解那句子裏包含的內容。

只記得那一個一個鮮紅寫就的字跡,都如同那秀麗的楷書一樣,帶着一種即将凋盡的決絕與豔麗。

那一夜,司恪接收了僞都曦城的那一夜,走進那伫立在城中的,不甚宏偉的臨時宮殿時,看到的是三百九十五名面對着中殿,流出的鮮血都已經幹涸,卻仍舊堅持着跪姿迎接黎明的士兵。

葉氏的大半力量被勝者接收,小半逃亡離散,不欲聽命于新朝。還有剩下的那麽一些人,都在那一夜裏,殉了君王。

司恪走上那宮殿臺階的時候,一切似乎都還似葉白塵居于中軍,號令着萬千軍士時一樣。

文臣武将,端坐兩列。婢女随侍,跪伏而死。

“願以骨血化丹青,書我酆都第一筆......”

葉百曦默默念着這因為力透紙背而略顯淩亂的詞句,猛然覺得一股寒氣從背後升起。

“最應該跟着前往酆都,做這先鋒第一人的,是我......是這個意思嗎?”

匆匆的腳步已經在門外響起,而且越來越近。葉百曦把那一片楓葉小心地往袖子裏一收,就端坐着望向門口。

“葉大人,知府大人來了。”

葉百曦點點頭,示意放人進來。

知府這一次來,卻是真的神色驚惶,沒了之前的莫測高深,開門見山地說道:“葉大人,此事關系重大,事關你我清白,請大人千萬助下官一臂之力。”

葉百曦問道:“哦,與我有什麽關系?”

知府沒料到他是這個反應,緊盯着他說道:“不管這事與大人有沒有關系,既然這些人頂着紅巾的名義,跟大人自然也有關系了。”

葉百曦說道:“這天下和葉氏沾邊的人何其之多,難道都和我有關系了?就算它說有關系,我說沒有,便是沒有。”

金陵葉氏如今的直系血脈只剩下了葉百曦一人,他倒是确實有資格說這話的。

知府沒想到葉百曦這樣鐵齒,一時怔在原地。

卻聽葉百曦接着說道:“不過我對于敢于自稱為紅巾軍的匪徒還是多少有點興趣的。大人想怎麽做?說來聽聽。”

知府憋着一口氣,卻也實在不敢過于得罪這位目前身份暧昧的“大人”,說道:“下官想從金甲營借兵去征讨紅巾匪,希望大人帶令符往金甲營跑上一趟。”

葉百曦點點頭:“倒是沒什麽不可以,只是......”

“只是......?”

“大人不是說匪徒已經被全部收繳,我倒是略有不解,大人之前捕獲的那些到底是否紅巾軍,還是另一夥別的什麽盜匪.......如果是另一夥什麽盜匪,那麽我們放下作亂的賊匪不管,去抓捕還未露出行跡的賊匪,可是有些本末不分啊......”

知府道:“紅巾軍可是叛黨——”

“金甲營中還有一多半的葉氏軍呢......大人慎言。”

知府噎住。

當初司家軍和葉氏軍也是親如一家的,葉氏敗落之後,葉氏軍甚至保持了大部分的完整,除了一小部分遁入山野的,大部分的軍隊都被打散編入了司家的軍隊,其中又以淮東道金甲營和冀東道衛東營兩處的葉氏軍數目最多,幾乎占了兩處衛所三分之二的兵力。

如若當初,葉百塵敗亡的時候,葉百曦不是被困于司恪手中,他甚至能帶着這些兵力突破重圍,與司恪再戰數年。

如今卻是不能夠了。

葉百曦想了想,卻是改了口,說道:“也好。我就往金甲營跑一趟吧,也免得大人總是懷疑那盜匪與我有什麽茍且。”

他的嘴角還含笑,知府卻是不敢多說了。

既然答應了知府,葉百曦也不矯情,當日就拿着令牌騎上馬去了金甲營借兵,次日就帶着一位金甲營将士,帶了三百甲兵趕了回來。

知府和一位土民已經在府衙等候了許久,連帶着知府聚集數位紅巾寨附近村落居住的百姓所一同描述繪制出來的地圖,成了這次剿匪行動的向導。

青年将士對于知府如此效率有效的行動顯然頗為滿意,臨要出發,葉百曦突然開口道:“我與你同去。”

青年将士頓時驚訝:“葉大人也要一起去?”

葉百曦抿嘴一笑,別有深意地說道:“怕是有人正等着我一起去。”

結果等隊伍一出了城,他就對青年将領說道:“如果我被那些匪徒抓了,你就回來把知府和那群土民全抓了。”

青年不解。

葉百曦笑道:“真當人是傻子呢?三百裏外的紅巾寨一日一夜就找到了能指路的鄉民,還能描下地圖。”

帶路的鄉民頓時臉色一變,卻聽葉百曦叫道:“抓住他!”

士兵們的反應遠比他的命令都要快,等他開口時就已經抓住了那鄉民。

“沒有武功,看來确實是鄉民......可是如果要設計我,光憑着這點機關,未免也太過簡陋了吧。”葉百曦語帶笑意,眼中卻藏着凜然冷意,說道。

卻見還沒逼問呢,鄉民已經跪了下來,忙不疊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出來:“饒命啊大人!小人只是受人指使要把大人帶到紅巾寨,小人什麽都不知道!”

這交代得過于利落,讓葉百曦都不禁有些驚異。

他問道:“要讓你把我帶到紅巾寨的,是什麽人?”

“是紅巾寨的女将軍!小人只聽人叫她裴将軍!”

真是裴紅巾?葉百曦對這個消息大為意外,于是繼續問道:“她長什麽樣子?大概幾歲?可有什麽特征!?”

鄉民結結巴巴道:“什麽樣子......女将軍長得很是好看......年齡......大約二十來歲......”

“二十來歲?你确定是二十來歲?”

“女将軍年輕得很......小人覺得應該只有二十來歲吧......”

如果是二十來歲那就不可能是裴紅巾,那就應該是有人冒充裴紅巾想要引他上鈎了。至于這個人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葉百曦覺得他很快就會知道了,倒并不急躁。

他又問道,“她讓你來帶我前往紅巾寨,中間應該有什麽安排才對。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只是讓......讓小人給将軍們帶路。那個,走春陽坡的那一條.......”

“哦。”葉百曦點了點頭,“到紅巾寨有幾條路?”

“......三......三條。”

“看來,這條路上應該有埋伏。”

青年将軍突然開口道:“大人!此人說話恐怕有詐。”

葉百曦說道:“別緊張。有時候我們不宜低估對手的智慧,但卻也怕太高估了對方的計謀。我問你,前往紅巾寨的三條路上,那一條路最兇險最容易設伏?”

“最難走的是春陽坡,那路上有一段靠着峭壁,另一邊就是很深的山谷,道路狹窄,最艱險。”

“那哪一條最好走?”

“......這個,靠蘆葦灘的經常要越過泥潭,走野山坡要攀幾個山頭,小人也說不出哪裏難走一些。”

葉百曦又問道:“如果要在春陽坡這條路上經過的狹道上設置埋伏,從哪裏可以登上峭壁頂上?”

“從......從過了山道之後的一個岔道可以轉到山路上,繞到山頂。”

葉百曦點了點頭。

他又取出了知府給的那幅地圖,詢問鄉民。上面果然有幾處謬誤,轉道上山的路線也沒有畫出來。葉百曦讓他大致補充了另外兩條路線的位置,便決定從河灘走。

青年将軍還待再勸,卻被葉百曦壓了下去。

不過他當然也不會盡信鄉民的話,順着鄉民指出的路線到了第一處有山民居住的地方,他就找了幾個鄉民小孩來看地圖。雖然小孩子的敘述有些混亂,但是也大概證明了鄉民的地圖是正确的,更幫助葉百曦補充了好幾處鄉民說得并不詳細的細節。

這樣一路過了河灘,果然平安無事。這之後葉百曦指揮着青年将士帶隊從一處岔路轉回到春陽坡這段路線,然後尋到了鄉民指出的岔路上山。路途上遇見了好幾個穿着紅衣,頭系紅發帶的男女,都被士兵們互相合作幹淨利落地放倒。等上得山來,果然就看見了聚集在山頂,等得精神不濟的紅巾匪。

這些身穿紅衣,頭系紅巾的男男女女們幾乎沒能做出多少反抗就被全部抓獲。少數幾個身手比較驚豔的就只有領頭的年輕女子和護在她身邊的少女。

葉百曦聽到少女們叫了那年輕女子一聲:“裴将軍!”

葉百曦問道:“冒充裴紅巾的就是你!?”

那年輕女子叫道:“我沒有冒充裴将軍!我是裴櫻桃!”

葉百曦突然一愣。

“你是......裴将軍身邊的那幾個小丫頭中的一個?”

裴紅巾身邊以前收養了幾個小女孩,都按照她的喜好起的名字,有裴蘋果,裴楊梅,裴荔枝......裴櫻桃這個小女孩,似乎也确實存在。

裴櫻桃叫道:“葉百曦——陛下對你何等恩寵!你如何能背叛陛下投效僞帝!?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良心,就殺了這些僞帝走狗,與我舉旗起義!”

葉百曦嘆息道:“真是愚不可及。”

他轉頭對那青年将士說道,“看來那鄉民沒什麽陰謀,确實只是這匪首略為兒戲了一些。先收押這些匪衆,我們再去清繳了紅巾寨,就回去府衙吧。”

青年将士也不多言,便依着葉百曦的話做了。

紅巾寨的剩餘守寨者都是裴櫻桃從各處鼓動來的毛頭小子或收養來的孤女,雖然練了一些拳腳功夫,但既沒有見過血也沒有打過仗,金甲軍抓起來簡直是毫不費力。

回程路上,他們在野外紮營,就讓金甲軍士輪流看管犯人。裴櫻桃從頭到尾就盯準了葉百曦罵罵咧咧,葉百曦也全當沒聽見。

待到夜深無人之時,葉百曦問了青年将士:“在金甲軍中這年餘,你過得如何?”

青年回答道:“多數是昔年故舊,倒是沒有什麽不習慣的。”

“司氏治下,你覺得如何?”

青年猛然跪下,說道:“若殿下還有心,屬下願随殿下,終生戎馬,奪回我葉氏江山!”

葉百曦搖了搖頭,說道:“我無心再起戰亂。你只需告訴我,你覺得現今司氏治下,社稷如何?”

青年沉吟半晌,才不甚甘願地說道:“雖說是司氏治下,也覺得現世安好,百廢欲興。”

葉百曦點了點頭,說道:“所以此時再不用談什麽逐鹿天下。亂世可以由我葉氏終,卻絕不能由我葉氏起。”

“殿下......”

“這稱呼已不适合我。你還是改了吧。”

青年将士眼神複雜,叫了一聲:“葉大人。”

此時營外罵罵咧咧的聲音早已經聽不見,也許是裴櫻桃終于罵得喉嚨嘶啞,也有可能是她罵得太累所以忍不住睡了。

“我倒是奇怪,裴紅巾哪裏去了,怎麽留下這麽一個不靠譜的小姑娘,竟然還想要舉旗起義?”

青年将士道:“當年陛下身亡,舉城同悲。車大人奉了陛下的遺命要向司恪投降,并保證全部将士的性命,當時便與沈大人起了争執。後來沈大人斷發明志,自刎于金殿下。車大人則出城去投了司恪。剩下的大人之中,裴将軍與蘇夫人知曉大勢已去,帶了一批軍将連夜出走了,說是除非日月換新天,否則世世代代将不踏足司氏江山。司馬大人當場自傷,用自己的血寫了悼文,與四百禁衛軍和十餘位大人自刎于陛下棺前,說是天不容我主人世間稱王,便欲下到鬼城為陛下做一個馬前卒!”

葉百曦靜靜聽了,嘆息一聲,只覺得心頭疼痛莫名。

他說道:“你覺得,是不是我才是最應該去為兄長做這一個馬前卒?”

青年大驚:“殿......大人!您不可!”

“無需擔心。我只是這麽一說。”葉百曦搖搖頭,說道:“我若要死,至少要留下我葉氏一絲血脈,再看這江山鼎盛,父母無需再易子而食,孤女不用賣身求活,人人都能食飽穿暖,勞作便能衣食無憂......我才能安心地去死啊。”

他回過頭,說道:“葉氏兵敗時我既然沒有死,那現在我也不會輕易就死。”

青年似乎仍有疑慮,說道:“大人理應要留下血脈才是。陛下已無血脈,要是大人也不留下子嗣,堂堂葉氏,怕是要斷子絕孫了!”

葉百曦說道:“不過,恐怕我要留子嗣,卻也并不容易。”

“可是皇帝......要趕盡殺絕!?”

葉百曦搖了搖頭。

皇帝只是和兄長一樣......發了瘋病。

他有時真恨這瘋病——若兄長不發這瘋病,冀北一役之中他或許已經連戰連捷,敗司氏于冀北。便算他真的被司恪砍了頭顱,鮮血染了新朝的馬蹄,他此時必然也是欣慰的吧?

取我胸間三尺骨,鋪就盛世崎岖道。

他覺得自己一世能求得的最重死法,也不過如此。而現實是,他卻成了葉氏大業的那處蟻穴。千裏城牆,終究潰于一旦。

其實他有一個疑問——兄長是否真的已經歸了黃泉?

冀北兵敗,半城相殉,照理說,這本來是無需有任何疑問的。

但是葉百曦還有多處不解之處——傳說皇帝取了他的斷手去送于葉百塵,但是兄長與他是如此親密,怎麽能認不出他的手?皇帝取走了葉百塵的首級,所以葉百曦最後也沒有分辨出來,躺在那玉棺之中的無頭之人到底是不是葉百塵——即使有心想要抱住那屍體親手一辨究竟,卻最終也沒能找到合适的機會。

這件事就這樣成了他心裏的一個結。

眼看接近府城的門口,青年将士問道:“回去之後,知府的事情我要怎麽做?”

“暫且不用。既然紅巾匪已經抓住了,就暫時不需要動他。”

停頓了一下,葉百曦又開口說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樣子,跟個木偶似的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現在的世道同以前不同,你也要自己多長點心啊。”

青年将士毫不在意,直爽說道:“我又不是那些心眼多得像篩子一樣的文臣,知道那麽多做什麽。我是兵士,兵士只要清楚自己效忠的是誰就可以了。”

葉百曦張了張口,最後卻只說出一句:“總歸你也要看好自己的性命,再談效忠。”

青年将士笑了。

這次剿匪可以說是大獲全勝。裴櫻桃到了城裏也不罵罵咧咧,倒是仰起頭做忠臣烈士裝。因為是一群小姑娘小夥子,倒是引來圍觀百姓的不少同情,都覺得紅巾匪應該也不壞。

其實他們也确實沒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除了之前鼓動民衆來府衙鬧騰葉百曦這個葉氏餘孽之外,紅巾寨在這之前幾乎毫無存在感,也不打劫也不擾民,估計着裴櫻桃要麽就是手頭有錢要麽就是另有生計。甚至連之前鼓動百姓來府衙鬧騰的事情,是不是裴櫻桃這個沒學到裴紅巾一點精明的高齡女娃做的都不一定。

審訊裴櫻桃的時候她果然對府衙前幾日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甚至連葉百曦到來的消息也是“聽傳聞”來的。但是具體問她是誰在哪裏說出來的傳聞,連她自己都記不太清。

不過她看上去和知府倒是卻是不像有勾結——她被推上公堂的時候,嘴裏基本上只出現過三個名詞:“狗皇帝”“狗官”“走狗”。

這罵句一出,公堂內外都是寂靜無聲。

知府不敢當衆審問下去,怕她再說出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所以只好把她暫且關押。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派了人去叫了葉百曦,然後準備繼續提審裴櫻桃。

金甲衛被臨時借調,代替三番五次出纰漏的知府衙役。結果去提人的時候,葉百曦發現了意外的一幕。

裴櫻桃被獨自一人關在了一間雜物屋之中,打開門的時候,月光下她的臉竟然泛着晶瑩的光芒。

葉百曦覺得自己并沒有看錯——那是淚光。

他想着:畢竟只是女孩,到了這種地步也會害怕吧。

然而裴櫻桃看見他的出現,卻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甩去了殘餘在眼睫之間的水光,問道:“怎麽?那狗官要秘密處決我了!?”

葉百曦低聲說道:“你安分一點!裴将軍把你養大,悉心教導你,不是為了最後讓你這麽毫無意義地去死的。”

裴櫻桃眼睛一酸,差一點就又流下淚來。

但是她最終還是忍住了。

夜間的審訊自然不能在公堂。由于各種順理成章的原因,府衙的大堂永遠都是面對着府城裏數一數二熱鬧的大街,這時候若是大張旗鼓開堂,很容易驚動附近的百姓。

審訊是在後堂進行的。

知府拍動驚堂木,叫道:“裴櫻桃!你鼓動百姓擾亂府衙,到底有何目的!?你身邊還有那些同夥,犯下過什麽罪行,還不從實招來!?”

裴櫻桃眼眶還微紅,神态卻比白天鎮定了許多,說道:“什麽擾亂公堂,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裴櫻桃乃是葉家軍之人,我葉氏門人遍布天下,狗官你是抓也抓不盡,滅也滅不完的哈哈哈哈哈!”

說完,她還挑釁地看了葉百曦一眼。

“執迷不悟!”知府再次敲響了驚堂木,欲要挫掉裴櫻桃的銳氣,說道,“葉家軍早已兵敗冀北,分崩離析。車臣領葉家軍殘部歸順陛下,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你暗中聚集亂兵,是自己有私心吧?”

裴櫻桃說道:“我生是葉家軍的人,死是葉家軍的鬼。狗官,任你怎麽說,我問心無愧。”

“大膽!”知府喝道。

“你叫這麽大聲,聲音大了不起嗎?”裴櫻桃卻根本不聽教,轉過頭來猛然望向了葉百曦,“葉大人——哈,葉大人!葉百曦,這話我只跟你說:裴将軍對我恩重如山,我敗得如此窩囊,确實是丢了她的人,我自會向她請罪!可是陛下——你呢!?你對得起陛下嗎!?陛下本應是千古英主——可是他的頭......他的頭都被那僞帝取走了!!??你對得起他嗎——”

她的神色猙獰,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扭曲。

葉百曦只覺得耳朵都被那尖叫震得有些刺痛,朗聲說道:“裴櫻桃,這天下不是一家之天下!更不是一人之天下!”

裴櫻桃說道:“可對我來說,陛下即是這天下。”

然後她吐出了一口鮮血,人就那麽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金甲衛趕緊去檢查,卻發現裴櫻桃已經服毒而亡,死得不能再死了。

“怎麽可能?”他低聲呢喃道。

然後他告訴了知府和葉百曦:“她已經死了。毒藥藏在牙縫中。”

裴櫻桃自殺身亡,整個事件似乎又陷入了死胡同。

青年将領最後來告訴了葉百曦他的調查結果:“捕獲的時候就例行檢查過,裴櫻桃身上絕對沒有毒藥。衛兵一直在守着雜物房,但是不能排除中間有人通過別的途徑跟她有過交流。畢竟,這裏的地形我們都不熟悉。”

葉百曦點了點頭,又帶着青年一起去關押裴櫻桃的地方巡視檢查了一番,果然發現了有可能和被關押者對話和傳遞物品的空隙。

“當時金甲衛始終守在一旁,作案者絕不可能像我們一般地轉悠尋找,否則一定會被守衛的兵士發現。所以這個人必定對府衙的地形非常了解,從一開始就知道此處的情形,才能從容作案。”

青年點點頭,對葉百曦的判斷表示贊同。

“這人應當是府衙中人。我們開始搜查吧。”

金甲衛此時已經從衙役手中接管了府衙,知府雖然有一定不滿,但最後也沒有多說。此時葉百曦要搜查府衙,自然簡單許多。

如此把府衙的人手都梳理了一遍,青年将士越發疑惑起來。

“府衙的守衛很嚴密,看情況确實沒有人能在那時候接近牢房。但是這就很奇怪了......”

葉百曦搖了搖頭,說道:“并不奇怪。考慮到府衙裏有內奸這種可能,我們盡可以假設,這內奸不止一個。何況,這其中還有一個人,是可以掌控全局的。”

“你是說......”

“我什麽也沒有說。”葉百曦笑了起來,“有些話是不能輕易說的。不過,府衙之中确實有些問題,這一點卻是不需要懷疑的。”

調查了幾日之後還沒有查出內奸,金甲衛卻是已經需要歸營了。

青年将士心中雖然還有些疑慮和擔憂,但是葉百曦神态坦然,他便也信任對方的判斷。這日士兵全部集合之後,他就到了葉百曦門外意欲告別。

葉百曦正在看信,聽見敲門聲就把信件收了起來,說道:“進來。”

青年将士說道:“我要歸營了。”

葉百曦點點頭:“保重。”

青年将士盯了他半晌,才說道:“大人......您也保重。”

然後便行了個禮,退出了房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葉百曦望着門外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到門口關上了門,重新把手中的信件拿了出來。

只要稍微掃一眼信件,大部分人都能發現這信件的不同尋常。

這信件是用鮮紅的朱砂寫成的,恍如血書。整封信的內容并不長,但是卻每一個字眼都鮮紅猙獰。

這是一封悼亡書,或者是一封宣誓書。

這封宣誓書和之前的楓葉幾乎有異曲同工之妙。上面的內容也是極為相似的,只是不同于之前的楓葉,這封宣誓書上面已經填上了數列鮮紅的名字。

最新的一個名字,是“裴櫻桃”。

葉百曦笑了。

有人如此留戀葉氏舊夢,他本來應當覺得感動的。但是如此想來,他卻只是空虛與痛苦——他很多次午夜夢回,都恨不得自己直接在被司恪擒獲之前自我了結了。當時他茍且求生,想着若不到生死關頭,自己總還能做點什麽,甚至找機會逃脫敵手。

他忍不住輕輕地不知道問什麽人:“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為什麽我心裏這麽恨你呢?這應該是我的錯還是你的錯呢?”

“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去死!?”

金甲軍歸營的這一頁,葉百曦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聽到了一曲一場熟悉的簫聲,如此熟悉,他的手指仿佛要自己勾動起來。視線模糊,看不清周圍,他就閉上眼去摸索,想要摸索到什麽東西。

他總覺得自己丢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

一直沒有摸索到預想中的東西,葉百曦的胸中越發焦躁起來,終于瞬間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發出輕微的喘息,然後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索枕邊的古琴。

熟悉的觸感立刻出現在的他的指尖,連那木紋都絲毫不差,葉百曦頓時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一場夢。

然後他聽到了簫聲。

那簫聲纏纏綿綿,如此熟悉又如此悲傷,讓他的心弦慢慢地鼓動了起來。

砰!砰!砰!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抱起古琴,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門口,推了門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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