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簫聲斷斷續續,若隐若現。葉百曦傾聽了半晌,才勉強分辨出那簫聲傳來的方向。他赤着腳,也不管沙石磕腳,就順着那簫聲傳來的方向尋了過去。
走着走着,簫聲卻就這樣突然斷了。
葉百曦四下環顧,總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處有燈光的地方走了過去。
小花園的石桌旁,此時正坐着一個人。聽到了身後的響動,那人回過頭來,驚異道,“葉大人......您這是在夢游嗎?”
葉百曦問道:“大人有聽到簫聲嗎?”
知府道:“簫聲......本官沒聽到什麽簫聲。葉大人是不是做夢了?此時夜深人靜,如果有人吹簫肯定會聽得有清楚,大人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葉百曦問道:“也是。不過夜深人靜,大人你在這裏做什麽?”
知府笑答:“我與師爺方才還在商讨賊匪之事,順便小飲了兩口。”
“這般啊。”
葉百曦似乎是剛剛于睡夢中醒來的關系,聲音有些飄忽,語調也緩而輕柔。他伸手拿起了石桌上那不屬于知府的那只酒杯,用一種異常專心認真的眼神看了半晌,然後伸出豔紅的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他一身睡時的白衣,隐約露出半截鎖骨。因沒有腰帶束身,衣服本顯得寬大,但也因為只有一層薄絹遮體,腰身顯得極為秀美,襯着那張有別于女子的俊逸邪氣臉龐,竟能讓人口幹舌燥。
知府覺得心差一點就從胸口跳了出來,忍不住心罵了一句:妖孽。
葉百曦說道:“這飲酒的師爺,我可認識嗎?”
“府中的師爺,葉大人肯定是見過的。只是或許沒什麽印象罷了。”知府幾近咬牙切齒地說道。
葉百曦點點頭,也不多問,拿起那酒杯,竟然就那樣轉身走了。
金甲衛離開後,府衙又進入調查亂匪和紅巾匪的無用搜查之中。知府爆出來的結果多數沒什麽進展,葉百曦也不催促,也不過多提出自己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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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他再次聽到了那曲簫聲。他出了自己的房門,果然也沒有看見任何人——府衙之中幾乎沒有任何動靜,就好像這簫聲真的只有他一人可以聽見似的。
他聽了半晌,突然在院中的地面上坐了下來,把長琴放置于膝上,就開始和那簫聲遙相呼應。
仿佛有如這樣相和了許多年一樣,琴簫之間沒有絲毫的滞怠與生疏,默契得讓人覺得迷茫與害怕。
“我果然是還在夢中,未曾醒過來嗎?”
葉百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白。他發現自己已經睡在了卧室的床上,仿佛昨天晚上的琴簫相和,真的只是夢境一場。
知府問道:“葉大人睡眠不足嗎?”
葉百曦說道:“做了......一個夢。”
卻見對方笑着問道:“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葉百曦也笑了:“誰知道呢?”
案件進展不顯,葉百曦也無心多問。他這幾夜夜夜以琴相和簫聲,幾乎都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但是無論怎麽期望那個吹簫者出面一見,對方卻連身影也不露一個。
如此下來,白日就有些精神不濟。
他難得像這樣對于自己功力被廢的事情耿耿于懷。
然後這樣過了幾日,案件突然有了進展。
那群亂匪的懸賞挂出去半月,都沒有什麽反應,倒是一名省親歸來的捕快,看到一張懸賞的時候想起了在路上遇見過相貌類似的人。
這次知府沒有再去金甲衛借兵,而是召集了府衙本身能調動的守兵和捕快衙役,直接出了城。
葉百曦也跟了隊,但是他一直魂不守舍的,對此反應也并不積極。
離了府城日餘的路程,隊伍果然和不知來歷的劫匪進行了遭遇戰。葉百曦剛剛拉開馬車的布簾,身後就突然伸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捂住了他的臉。
他聽到一聲嘆息,拼命地想要仰起頭想要看清對方的樣子,卻只是把雪白的頸彎曲成了一個令人感到疼痛的弧度,就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似乎在某處的卧室。
他張開眼睛,就看見鐵制栅欄後方那精細的擺設。
他的手上被鎖了非常精密的鐵索,看質地竟然仿佛是百煉的精鋼。腳上也有鐵索,被緞子外套的絲綿小心包裹,然後緊鎖住腳腕。
他發現自己正被關在一張由鐵栅欄圍成的拔步床之中,不同的是因為金屬的隔斷,這張拔步床沒有雕刻也沒有紋飾,只有雙重床帳掩飾着那冰冷的顏色。此時床帳掀開了一半,所以可以看見原本是出口的地方正橫杠着一扇鐵制的牢門。
牢門外一個少年正坐在拔步床外間的榻上不知道讀什麽書,聽見聲響,回過頭,說道:“殿下醒了?”
“殿下?”
少年道:“瑛王殿下是哪裏不舒服嗎?”
“......我哪裏都不舒服,關在這裏尤其不舒服。”葉百曦說道,“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酆都啊。”少年如是說道。
葉百曦抱胸望着他。
“說笑的。這裏是我們的分壇。”
“你們是?”
少年回答道:“我們是......菩提會。”
“?”葉百曦皺了皺眉。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菩提會。”少年解釋了一遍,“我只是小卒,我去找能解答殿下疑問的人來吧。”
然後他就出去了。
少年應該是對于這精鐵拔步床很有信心,但是葉百曦還是不死心地拖着腕上的鐵索,伸手去摸了一遍整扇門和門上的鎖,然後失望的發現,功力完全的他能不能打開這扇門先不說,現今的他對這門這鎖确實是無能為力。
沒一會兒門就再次被打開了。
這會走進來的是個戴着面具的男人。
男人身形修長,葉百曦跪坐在拔步床上,還要微微擡起頭才能正對着他的臉。他帶着一個惡鬼的面具,所以葉百曦很難猜出對方的身份。
他說:“你醒了?”
葉百曦說道:“摘下你的面具,讓我看你的臉。”
男人摘下面具——清俊但平凡的一張臉,葉百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男人很溫和很好說話:“讓殿下失望了。”
葉百曦哼道:“故弄玄虛。”
男人并不生氣,說道:“殿下包涵。”
“你們......不是葉家殘部。”
男人說:“我們為葉家效忠。雖然殿下您未必記得住每個為葉家效忠的人,但是您只要記住——我們的最重目的,只是為了讓葉氏的血脈站在這天下的最高處——就可以了。”
“葉氏的血脈......”葉百曦咀嚼了一下這個詞,臉色突然變得難看起來,“你們想要做什麽?”
男人重新戴上了面具,轉過身來,從栅格的縫隙中伸進來一只手鉗制住了葉百曦的下颚,說道:“殿下,你知道天下人都是怎麽說葉氏的嗎?”
葉百曦冷笑:“天下人真的在乎葉氏不葉氏嗎?”
“他們說,只有葉氏才應該是真龍天子。陛下的治下才是衆望所歸。司家小兒用卑鄙手段奪去的江山,只有殿下你才能名正言順地将它奪回來。”
“你想當皇帝?”
男人的手指劃過葉百曦的臉頰,說道:“殿下您怎麽不明白?要坐上皇位的應該是你,和你以後的子嗣。其他任何人,都只能成為您踏上那至尊之位而踏于腳下的屍骨。”
葉百曦雙手抓住對方握住自己下巴的雙手,問道:“在這牢籠之中?”
男人說道:“怎麽會?您總不能被一直關在牢籠之中上朝吧。這個......只是防止您不配合所布置的萬一......”
他笑了笑:“我們總是希望,您能夠君臨天下的。”
葉百曦說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說道:“那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如果您真的不願意,我們又怎麽忍心逼您呢?”
“到時候,只能讓您的子嗣去做這一切了。我們會盡量找一些美人來生下您的子嗣的,這樣才不辜負了您這番人才風流。不過有時候子未必肖父,所以還要多挑選一番。孫輩就不用了,參雜了兩個女人的血統,恐怕就更不肖您了......到時候,只好求您多臨幸幾個美人了!”
這是要把他當種豬啊,葉百曦毛骨悚然。
“最後一個問題:之前上了馬車劫持我的人是誰?”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再次開了口。
男人沉默了一下:“殿下你真敏銳。”然後他說道,“只是有時候,還是糊塗一些的好。”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葉百曦的下颚,隐隐約約似乎還帶着一股暗香。葉百曦只覺得一陣困意突然襲來,然後就往後倒在了柔軟的床鋪之中。
然後男人身後的門被再次推開,另一個帶着一模一樣面具,連身高也依稀仿佛的男人走了進來,說道:“他還是......不松口?”
“心如鐵石。”
等葉百曦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光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怎麽樣?可想清楚了?”站在栅欄外的面具男如是問道。
葉百曦從床上爬起身,說道:“我餓了。”
面具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對着身邊的少年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果然有戴着面具的侍女過來,把菜一樣一樣放在了外面榻上。少年走進來,關上了外榻的門,然後打開了裏榻的鎖。
菜式精美,并不苛刻葉百曦的口舌。看這架勢,是已經做好了讓他一輩子都在這張床上度過的準備。
葉百曦嘆了一口氣。
面具男問道:“菜式不合瑛王殿下的意?”
葉百曦回答道:“怎麽會?每一樣都是我喜愛的菜色,還要多謝你們費心了。”
“主上的口味,我等自然要摸透了。”
葉百曦拖着手腕上的鎖鏈,拂開了蓋住了廉價的側發,問道:“關在籠子裏的主上?”
“我已經說過,我們也不希望把殿下關在籠子裏,只是殿下竟然會去為僞帝效忠,實在讓屬下無法理解。殿下你還記得,陛下的夙願是什麽嗎?”
葉百曦說道:“我當然記得——兄長要一統天下,我要世間太平。可是他已經死了......不管為什麽原因,是他自己放棄了這一切——我不會替他去實現他的願望,也不可能做到!”
“世人已經不需要什麽英主了,他們現在需要的只是休養生息。為什麽你們不明白呢?”
面具男靜靜地站在那裏,半晌,問道:“對殿下來說,誰做皇帝,都沒有區別嗎?”
“司恪會是明主。”
面具男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他的眼神變得極為可怕,葉百曦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抿住了雙唇——他意識到,這個時候他不應該激怒對方才對。
午餐吃過之後,葉百曦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才發現自己開始渾身燥熱。
等他擡起頭,發現面具男正站在牢籠外,悄無聲息地看着他。
他的身後跟着兩個沒有戴面具的嬌俏少女,此時正用畏懼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面具男把兩個少女都關進了拔步床。
葉百曦想起來對方昨日的威脅,沒想到這威脅實現得如此迅速。少女進了拔步床就開自褪羅裳,最後可能是因為害羞,并沒有褪下最後那層肚兜,就動作輕柔地纏上了葉百曦。
面具男體貼地放下了拔步床外層的羅帳,只留下一個高挑魁梧的身影,被外面的日光映照在了床帳上。
葉百曦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這樣直接地接觸女子的身軀。以往哪怕在樓子裏,也沒有人敢于這樣毫無忌諱地引誘他。
他的氣息更加加重了一些,聲音聽上去竟然有些沙啞了起來,讓少女們都心頭一顫:“像這樣被人盯着看,你們也做得下去?”
其中一個女子膽子似乎稍微大一些,柔聲說道:“大人是不會偷看的。”
從這句話裏,葉百曦分辨了出來,這兩個少女應當還是有些地位的,并不是用過就丢的角色。
她們的行為間還有羞澀,并沒有樓子之中女子的大膽和灑脫,應該還是良家女子。敢于直接臆測面具男的想法和回答他的問話,可能身份也并不簡單。
這兩人應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面具男既然想要弄到一個完美無缺的葉氏子嗣,對于母親的人選應該也是精挑細選過了的。這兩個少女的身份恐怕也不凡,對方一定是經過了某種的利益交換,才能說服少女和少女背後的勢力來做出這種不名譽的事情。
是恐吓,是詐騙還是引誘?葉百曦一瞬之間就做了決定。
托這一付難得的好相貌所賜,他這一輩子雖是男人,卻吃盡了紅顏禍水的苦頭,已經生出了作為禍水的本能,知道什麽樣的行為對自己來說最有效,最快速。
他把臉貼近一個少女,盡量讓對方能看見自己最細微的神情——他的膚色本來就皎潔如玉,此時中了藥,些微汗水就随着臉頰淌下,愣是把青春少女也襯得稍遜三分。葉百曦刻意壓低了聲音,趁着少女愣神的時候,嘴角勾起,柔聲說道:
“我知道你們都是身世清白的好女孩兒。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呢?矜持清白的女孩子,才是最高貴最美麗的。做了這種事情,就像沾了污泥的珍珠,即使再怎麽洗盡,卻也覺得不幹淨了。”
他的語氣真摯,神情傷感,仿佛真心地為了兩個少女而哀傷和嘆息。
另外一個少女說道:“我們是真心仰慕殿下,才想要為殿下獻出自己的。如此,即便以後遭到殿下厭棄,也百死不悔。”說着眼角還隐隐閃現了淚光。
葉百曦頓時感到了這兩個少女的難對付。啧,他對付女人實在沒什麽天賦,果斷朗聲對着外面的面具男說道:“你這種作為,兄長恐怕在地下也不會放過你的,因為他.....”
面具男臉色頓時一變,說道:“殿下慎言!”
葉百曦說道:“把這兩位小姐帶走!”
面具男揮了揮手,就有人從帳後走出,把兩個少女帶了出去。
少女還不甘不願地叫了一聲:“殿下!”
葉百曦對她們笑了笑:“好姑娘,莫要做這種事情了。”
面具男說道:“你倒是憐香惜玉。”
葉百曦搖搖頭,“不是憐香惜玉。只是經書嚴苛,這世道自古對女子就多有殘酷不公,所以我不免想要多看顧一些罷了。”
“殿下真是悲天憫人。”面具男冷笑道,“若是陌生人都如此不忍,殿下何苦在陛下死後都要毀他名聲?”
“你果然知道啊。”葉百曦感嘆道。
“我知道......陛下心悅與你。”
“既然如此,知府大人您又何苦還有帶這些女子來羞辱兄長?”
面具男停頓了一下,才驚愕地問道:“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貴府廚娘的手藝我吃得很是中意。大人戴了面具,是為了隐藏面具底下那人皮面具表情僵硬的問題吧。但是連侍女仆役都戴面具,應該就是因為怕我見過了人之後,認出對方是府衙的仆役吧?”
“殿下心思細膩,觀察入微,不愧是軍中第一謀士。”
“裴櫻桃真的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為了......試探我的态度?”
“她是求仁得仁。”
“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兄長和我的關系,又為什麽要用出這樣的手段?你想必是應該知道的——我根本沒有可能再次領軍入京。”
“為什麽不可能?陛下已經過世了,殿下您完全沒有為陛下的殉葬的想法吧。但是殿下您這樣冷酷無情也好......畢竟您的性命本身就是陛下用自身換來的,如此珍貴,臣怎麽忍心讓它輕易地消失?如果您不想去酆都與陛下再次相會,就請乖乖地生下子嗣吧!”
“然後,你就可以将他傀儡一般養大,借葉氏的名義召集兵衆謀逆?”
“若殿下非要這樣說,臣也不想自辯。”男人語氣平淡無波地回答道。
葉百曦點了點頭,說道:“明白了。”
然後他高聲叫道:“動手!”
面具男吃了一驚,然後就被突然出現的金甲衛給包圍了。
“你——”
之前已經離開的青年将士緩緩走進來,說道:“大人判斷果然不錯,府衙的人員在新舊官員交接的時候就已經被匪徒全數替換。”然後對手下命令道:“包圍府衙,一個人都不能放走!”
“在那之前,”葉百曦無奈道,“先把門打開,再給我件衣服。”
青年将士這才發覺到他的情況不妙,找人尋了鑰匙開了門,又送他回了原來居住的房間。
走到房前的時候他頓了一下,說道:“大人,那位來了。”
葉百曦迅速意會到了那位的身份,說道:“怎麽可能——他怎麽能過來的?”
“這我不太清楚。”青年将士坦然道,“你們這些當主子心眼總歸是特別多。只是他他讓我帶他一起來,我也不可能拒絕就是了。”
青年把人安排妥當之後,就去回了“那人”。于是沒有多久之後,對方就出現在了葉百曦的面前。
男人把葉百曦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說道:“聽說你被匪徒劫持,我還擔心會吃到什麽苦頭。不過看你的樣子,似乎還不錯?”
“勞陛下擔心。”葉百曦很是光棍,“這些賊人拿我有用,還沒來得及對我下手呢。”
司恪說道:“我是私下過來的,陛下什麽的,就先不要喊了。喊二哥吧。”
司恪當初和葉百塵也是有義兄弟的情分的,所以葉百曦确實喊過他幾年二哥。葉百曦想與他拉開距離,本來還想着矯情一下,推掉這過于親昵的稱呼,但是念頭一轉,還是叫了一聲:“二哥。”
他有不少問題要問司恪,又有事情需要司恪松口,此時親昵一些,反而合他的目的。
這聲“二哥”出口,司恪的神态就整個變了。
他站在原地,那張面癱臉其實也并沒有什麽明顯的改變,但是就是讓人感覺他的整張臉上的光照都明媚起來。他的嘴角微微抽動,半晌才叫了一聲:“寧兒。”
葉百曦扶額:“二哥,我年紀也大了。這‘寧兒’兩個字,還是請您別再叫了吧。”
他從以前就覺得自己的小名異常地傷害自身的男子氣概——雖然葉百曦對于自己有沒有男子氣概這種東西也很是懷疑,男人懷裏躺久了他常常會有一種自己其實已經不男不女的疑慮和厭憎,然而能夠不被提醒這一點的時候他還是希望不要被提醒的好。
司恪說道:“這跟年歲沒什麽關系......二哥應該還有資格叫一下你的小名吧?”
葉百曦猶疑了一下,決定不再在這件事上和司恪僵持。
府衙的搜索進行得很順利,同時也讓司恪都覺得震驚和憤怒。本州的州府似乎從一開始就被掉了包,府衙中所有的仆役幾乎都是菩提會中人,或者菩提會的外層人員。
原知府不知所蹤,出現在州府的所謂知府,根本就是拿着朝廷印信冒充官員的身份不明人士。而且金甲衛抓捕的時候還費了大力氣,死傷了好些人。
這個“知府大人”,竟然是個一流高手。
等到所有人都遭到抓捕之後,葉百曦突然要求檢查了被捕的人員名單,然後眉頭越皺越緊。
“知府”之外的另一個面具人,和那兩個被帶來試圖j□j他的兩個少女,都不在名單上。
也不知道他們是在那之前就離開了府衙,還是見勢不妙匆忙逃離了。
因為需要善後的內容很多,而當地已經沒有可以主事的人,所以金甲衛拿了司恪臨時趕出來的旨意,就借着葉百曦的名義去了臨近的州府借調官員,來處理相關的事物。
司恪這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河清道到淮東道的靖江流域,這段時間一直大雨連綿不斷,已經下了快要有一個月了。靖江兩岸本來是整個東北地區土地最肥沃的部分,卻因為這連綿的雨災而損失了很大一部分的收成。
剛成立的朝廷雖然拮據,卻也已經撥款開始冒雨修築堤壩,加固防災設施。但是奔騰的河水本來非常危險,雨中築壩更是有各種不利因素。
司恪想着親眼來看看災情和建設進度,結果看過了就直接轉到了淮東道來——他也擔憂葉百曦回京的途中會遭遇水災或者意外。
葉百曦問道:“已經爆發水災了嗎?”
“如果暴雨持續下去,大概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事實上從葉百曦到了淮東道以來,這邊就有一半時間都在下雨,只是沒有皇帝收到的信報之中那麽嚴重。
這也不奇怪,州府本身在內陸,離靖江也不近了,就算暴雨連綿,也影響不太到這邊。
葉百曦思慮道:“河清道還在靖江上游,淮東道主要是中游到下游——朝廷的指令,最後傳到的是哪裏!?”
司恪知道他有些焦慌,安撫道:“不用擔心。朝廷的防災旨意雖然首先傳達的對象是州府,但是之後也會一路直接傳達到縣衙,所以哪怕知州知府都不作為,下面的防災措施還是會進行下去的。”
葉百曦點了點頭,“雖然這樣說,但是必要的亡羊補牢還是要做。陛下,我暫攝本府知府的職權,可否?”
他一時心急,态度就認真起來,一句“陛下”還是脫口而出。
司恪知道他此時的态度由來,倒是并沒有挑出這點問題,說道:“那你便暫攝知府吧。本府的事務就暫且交給你了。時限......就到水患平息為止吧。”
葉百曦應了,當日便把府衙的各種文書全翻出來掃了一遍。他也不多在小事上琢磨,只是先照着記憶畫了一幅靖江流域河清道,淮東道,冀北道的簡略地形圖,然後又照着府衙收藏的本地地理志,整理出了一個州內大致地形全圖。然後就配着今年的收成狀況開始預估可能的主要受災地區和受災程度。
同時以葉百曦所在的州府為中心,他開始有秩序地調動人員去清點各府的糧倉,收購各類災後可能需要的急救物資,威脅利誘本地的富商大族捐錢捐物支持救災,并發布平倉令和平價令,務必保證在災前就預防到所有不安因素。
雖然各府都都忙于築堤,但是該來的畢竟還是會來。
暴雨連日後,泛濫的洪水終于出現了。洪流從河清道的靖江上游一路傾瀉而下,中途不知道沖毀了多少農田和房屋。幸好因為朝廷方面早有準備,兩岸的百姓都已經被強制遷移,死亡的人數并不多。
新朝的第一年就遭遇了這樣的災害,對于司恪明顯是不太美好的開始。
皇帝這時也開始忙于和葉百曦一同解決災後事務了——這肆虐而震撼人心的洪水還不是最讓人頭疼的,因為洪水之後往往就是流民,疾病和災荒。司恪的運氣還不算太差——陰雨綿綿的時候收獲期已經過了大半,因為已經是秋涼時節,進入冬天之後雖然流民的住所很值得憂慮,但是至少瘧疾肆虐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随着洪水暴發,距離靖江較遠的州府也開始收留災民了。葉百曦的調度成果很不錯,由于前期快速而環環相扣的緊張準備,幾個州府都有了充足的餘裕來調動物資,接受流民。
因為災情緊張,葉百曦索性也不講究了,幹脆地宿在了書房之中。他白日裏協調各處的物資,調整救災的側重,夜裏也房門常開,避免有災情傳達不到。沒有公文的間歇就開始計算受災的程度,以方便之後做出統計總結,以作善後。
因為極為忙碌,他往往只有實在困了才在旁邊的軟榻上休息個把時辰。
三餐他倒沒有耽誤。因為他筋脈損傷,如今已經無法修煉內家功夫,飲食上不免就要多注重一些,避免身體虛弱而無法辦公。
這期間司恪也是日夜蹲守府衙書房。可惜因為災情緊急,他倒是完全沒有什麽機會去騷擾他的“葉寧兒”。他的事情比葉百曦還要多一些,河清道的災情雖然比淮東道要輕上一些,但流民的安置卻比淮東道還不如。司恪身為皇帝,這時候也要負責派人往各處去為兩道調度物資。
書房中此時臨時安置了兩張榻,司恪往往只能在睡前抽空看一眼葉百曦。兩人的作息時間也有不同,因為各處信報來的時間,頻率都有不同,葉百曦很少關心司恪的公務,司恪也并不幹涉他的。
只有要睡下的時候,司恪才會去多描上他兩眼。有時候葉百曦已經睡得沉了,有時候他卻也許還在案前踟蹰用筆。
這時候司恪往往也困得極了,說是兩眼,他能夠撐着眼皮多看的也就真只有那麽兩眼。
卻比在宮中萬人擁戴的時候還覺得滿足。
司恪甚至覺得他逐鹿稱帝的最終目的也許就是為了這麽一點微妙的滿足感。三宮六院......先不說他現在後宮裏還是光棍得讓丞相想要下罪己诏,他打從心底裏懷疑自己看見自己的龍床上躺着一個j□j女人的時候能忍住不拔劍。
萬衆膜拜固然高高在上,卻也未必能帶來什麽滿足感。他還是多少斟酌着想做個明君的,結果這中間的門道就和他作那個戰戰兢兢的司家長公子一般累人。
只有像這樣躺在軟榻上,看見葉寧兒被長發蓋住了一大半的蒼白臉頰時,司恪才會覺得.......
不枉此生。
“你醒了?”
葉百曦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曉光下司恪的半張臉。
“不多睡一會兒嗎?”
殺父弑弟的皇帝此時看上去竟然也有幾分溫柔。葉百曦搖了搖,說道:“不必了。”
書房的軟榻畢竟不是床,睡起來終究不舒服。何況外面洪水滔天,實在不是能夠安心睡下去的時機。
“這麽嚴重的水災,回京的時候朕又要下罪己诏了吧?”用膳的時候,司恪難得地抱怨了一句。
葉百曦難得地安慰了他一句:“陛下已經盡力了。”
司恪想了想,突然笑說道:“要不就讓丞相引咎辭職?”
葉百曦無語:“又不是日食,丞相大人怎麽着您了?”
司恪突然擡起頭來,把臉貼近了葉百曦,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葉百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問道:“你看什麽?”
司恪說道:“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看見戰事和流民就要哭的,那時候,小小的眼珠子好像連着泉眼,裏面有流不盡的水,看到受傷饑餓的流民甚至都走不動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哭了呢?”
葉百曦說道:“我也還記得陛下小時候的事情。您長年陰着一張臉,分明心頭郁郁卻一定要裝出一副溫文爾雅,喜好詩書的樣子。其他也就算了,詩經的手抄本裏面十二樂府竟然缺了三首......我那時就知道陛下的詩詞大約是讀到馬廄的缰繩上去了。”
“馬廄的缰繩?”
“馬上平天下吧。”葉百曦解釋道,“您現在還是多讀點書吧。見過馬上打天下的還沒見過馬上治天下的。都說文治武功,您現在武功倒是有了,文治卻怕是還有點懸吧?”
司恪捏了一下他的臉,說道:“不許轉移話題。你告訴朕,為什麽現在不哭了呢?”
葉百曦沉默了一下:“我能做的,也無非是小時候那樣抹幹了眼淚省下自己的口糧去送給快餓死的人,或者打起精神靠自己的能力做些什麽。我畢竟也這個年歲了,還能做癡兒到知天命不成?”
他确實已經能做許多事情了——因着葉百曦的調度,這次的靖江水患河淮兩道不知道少死了多少人。
司恪說道:“你已經做了很多了——恐怕整個朝廷都沒有幾個人能在這事上做得比你更好。你已經救了很多人的命。”
“呵。”葉百曦輕輕笑了一聲,重新轉過頭去含了一口粥。
直到放下碗筷的時候,他才突然開口問了一句:“陛下,你真的看見兄長的頭顱了嗎?”
司恪愣住。
葉百曦繼續說道:“我很奇怪,您當初為什麽不真的砍下我的手臂送過去呢?別人的手臂再怎麽相似,兄長和我朝夕相處,又怎麽會認不出來?”
司恪說道:“你覺得我會真的砍下你的手臂?”
葉百曦坦然答道:“成大事者必然要心狠手辣,不拘小節。我并沒有責怪陛下的意思。葉家已然兵敗,蒙陛下放一條生路,臣還是識得好歹的。”
司恪仿佛第一天認識他一樣,看了他的側影半晌,才說道:“寧兒你年少遇事太多,所以沒有機會愛慕什麽人,不知道有一句話叫‘關心則亂’。”
“.......”葉百曦回過頭,以不以為然的眼神望着他。
“朕只是推己及人,知道葉王必然自亂陣腳。雖然最後的結果于預想中有所不同,但是朕确實知道,葉王最後會做出的選擇。”
“為什麽?”葉百曦問道,“難道兒女私情,還能重過這天下?三軍六部多少人指望着在他身後建功立業,竟然還抵不過幾場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