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承諾
夏彬第一次看到爛醉如泥的李廣榆。
兩個男生将李廣榆從出租車裏架出來,其中一個一臉抱歉地對夏彬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李老師的生日,我們想為他慶祝一下,大家玩得太過,把老師給灌醉了。剛才給老師手機打電話的是你吧?我接起來就沒有聲音了,可能是車裏信號的問題。”
這個聲音,正是電話裏的那個男聲。
夏彬什麽也沒說,只接過手,把李廣榆扶進了書房。李廣榆不說話也不動,任自己被拖着走,呼吸均勻,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那張绛紅的臉和呼出的酒氣證明他是個醉漢。
周越付了車錢,走進來問:“你們喝了多少酒?”
那個說話的學生撓撓頭:“不多吧……本來就是圖開心,喝的都是啤酒……老師說他從不喝酒,我們都不信,非得灌他……唉,看來老師說的是真的呀。”
他們把他放到床上,脫掉了鞋和外套,李廣榆似是感覺到了什麽,忽然張開嘴,喃喃說了兩個字。屋裏的人都聽到了,周越和夏彬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嗯?”兩個跟來的學生都有些納悶,“夏靜?夏靜是誰?院裏有這麽個人嗎?”
“……那是我媽。”夏彬道。
“啊,不好意思,我們不知道師母的名字……”
“沒事。”夏彬難得的好脾氣,他坐到床邊,給李廣榆蓋上被子。
“夏……靜……”
夏彬不知該如何回應,于是問道:“你難不難受,要不要喝水?”
李廣榆安靜了片刻,又開始呢喃起來。
“……我保證……我向你保證……你,要好好的……”
周越什麽都沒說,轉身出了卧室,不知去做什麽。夏彬看着李廣榆,沉默良久。
他對媽媽保證了什麽呢。是保證不會再去找這個周越,還是保證會好好的将自己養大呢?
即使酩酊大醉,良好的生物鐘也讓李廣榆在早晨七點準時醒來。他揉了揉疼得幾乎要炸開的頭,從床上坐起來。
昨晚的事情他大體是有印象的,負責的一個實驗出了結果,學生們都很興奮,不知是誰說出去昨天是自己的生日,于是一大幫年輕孩子非得鬧着給自己慶祝生日。李廣榆很少喝酒,被學生們鬧得不行,強撐着喝了三瓶,可能是最近壓力太大的原因,很快他就不省人事了。
他看了看時間,找出幹淨衣服換上,去洗手間洗漱。出來的時候,看見頭發蓬亂的夏彬從卧室走出來,也是剛睡醒的樣子。
李廣榆有點緊張,不知道自己昨晚有沒有做什麽讓夏彬不開心的事,這麽一想,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就愣在洗手間門口。夏彬從他身邊繞過進了洗手間,問:“酒醒了?”
一瞬間李廣榆都沒反應過來他是在對自己說話,好久才“噢”了一聲:“醒了,醒了。”
“沒本事就別學別人喝什麽酒。”夏彬說完關上了洗手間的門。
李廣榆松了口氣,轉身準備去廚房。路過客廳的時候,他看到玄關放着一個精致的紙盒,上面用淺藍色的信箋紙寫着“生日快樂”四個字。
李廣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六年前起,夏彬再也沒有送過自己任何東西,上一次送自己的父親節禮物,還是他六年級時從十元店裏買的乒乓球拍,至今李廣榆還保存着。那時候還有一封信,裏面寫着“老爸,為了我你要多鍛煉身體”。再後來,不僅這種關心的話不再有過,夏彬甚至從來沒給過他好臉。
如今怎麽突然轉變了?是因為自己幫他進了想進的學校嗎?
李廣榆幾乎是抖着手解開了盒子外面的絲帶,打開盒子,裏面是一盒皮帶,上面還放着一封信。
李廣榆突然覺得不對,這皮帶看牌子很貴,夏彬一個月只要了一千塊錢的生活費,不夠買的。
他打開信一看,愣住了。
“願它代我陪伴你。珍重。周越。”
等夏彬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李廣榆仍然愣在玄關。
“你幹嘛呢?”
夏彬的一聲呼喚将李廣榆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渾身一抖,一滴眼淚從眼眶中被抖了下來,砸在了信紙上。
夏彬看了看他,看見了打開的盒子,突然變了臉色,沖上來劈手奪過那張信紙,掃了一遍。
他舉起信紙,撕了個粉碎,然後端起禮物盒子,沖出了家門。李廣榆一動不動,任由他将皮帶、信扔進了屋外的垃圾箱。
夏彬進屋關門的時候,李廣榆低聲道:“就算你不說,這東西我也是要退回去的。”
“為什麽要退?”夏彬瞟了他一眼,“你不是挺感動的嘛,屁精?”
李廣榆默默承受了他的辱罵。
“他要送那是他的事,既然送來了,怎麽處理他管不着。”
夏彬說完,轉身回自己房間。
那一整天,李廣榆的腦子裏都浮現着那只垃圾箱。
趁着哪天夏彬不注意,買個一樣的還回去吧,這樣實在不太好。李廣榆這麽想着。
之後他再也沒有收到來自周越的任何消息。有時候也會想念,好幾次他掏出手機,看着那個躺在黑名單裏的名字,可是想到夏彬的極端态度,他還是将手機放了回去。李廣榆努力将自己的情緒扼殺在萌芽狀态。秋天很忙,新來的幾個研究生專業知識還不到位,幫不了什麽忙,很多事情都要他親力親為,手把手的教,幾個項目一起進行又一樣重要,忙起來巴不得自己長了八只手,倒也沒有機會再想別的事情,一晃眼兩三個月就過去了。
而夏彬的表現似乎也越來越好。李廣榆去夏彬的學院了解過,聽說他課堂表現雖然不怎麽樣,倒也還算乖巧,和室友相處得也不錯。
自己的付出,也算是有回報的。這麽一想,失去周越的痛苦,似乎又能被沖淡好一些。
十二月一日,是夏靜十周年的忌日。
這天是周三,李廣榆頭一天就請好了假,第二天一早,開着車帶着夏彬先去了夏靜的娘家。岳母早已準備好了祭品,考慮到兩個老人的年紀,在夏彬的勸阻下,岳母将祭品交給他們父子二人,由他們代為祭奠。
由于來得早,公墓裏就他們兩個人。去的時候公墓的門衛才剛起,見他們來了才打開門。夏彬和李廣榆進了大門,一前一後走着,一言不發。
到了夏靜的墓碑前,夏彬用帶來的掃帚将四周打掃得幹幹淨淨,李廣榆擺上祭品,點上香。夏彬在夏靜的墓前跪了下來。
“媽,我來看你了。”
李廣榆在夏彬身後站着,聽他講所有瑣碎的事情。夏彬考上大學後他們來上過一次墳,所以夏彬現在從軍訓講起,講他的室友,講班裏的女生,講他們的輔導員,講姥姥姥爺爺爺奶奶,最後講到了李廣榆:“我爸在學校特別厲害,我們院的老師聽說我是我爸的兒子,對我都特別好,說我是李廣榆的兒子,所以才這麽優秀……”
即使是在靈前,夏彬也一直編織謊言,維持着二人之間那份虛假的父子感情,李廣榆木然聽着,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想。他對夏靜的懷念,注定和夏彬的不太一樣。
聽到最後,夏彬說:“媽,我在想,你都走了十年了,我爸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可以的話,讓他再給我找個姨吧。”
李廣榆驚訝地看着夏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