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電話
也許是睡飽了的緣故，這次沒多久他就醒了，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雖然頭還昏昏沉沉的，但鼻子已經通氣了，眩暈感也變輕了。眼前一片黑暗，他摸來手機，打開一看，淩晨兩點剛過。身邊有輕微的呼吸聲，他就着手機屏幕的光看了看，夏彬果然又睡在他身邊。
這次并沒有捏着自己的手，但是李廣榆動了動，發現他同自己一起睡在被子裏。
李廣榆無奈，不過自己在這邊的住所裏只有一床被子一塊毛毯，不讓他一起睡，怕他遲早也會感冒，沒有辦法。夏彬面朝自己側卧着，左手橫搭在他的腹部，如果自己亂動，他醒來後又不知要有多少文章，李廣榆權衡半天，還是決定幹脆就躺着，他戴上眼鏡，開始用手機上網，打開郵箱。
自己已經缺席一天半了，郵箱裏工作進度詢問果然占了一大半。明天是周六，應該問題不大，這兩天必須讓身體好起來，不然許多事情都趕不上進度了。他看完郵件，放下手機，低頭看夏彬，只見他頭朝自己這邊，身體蜷縮着，呼吸均勻，睡得正香。
李廣榆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腦袋。頭發黑而濃密，摸着有些紮手，真是頭發都如其人一般。
“剛出生時那麽個小不點，誰能想到，現在你都比我高了。”李廣榆低聲道。
夏彬的長相輪廓都随了夏靜，只是線條更鋒利些。尤其眼睛，醒着的時候因為眼神的關系所以不覺得，閉上才發現，他的眼睛像極了夏靜，從鼻子側邊到眉角的一條濃密的弧線，睡着時看起來無比溫柔。
睜開的時候……還是罷了。
就像周越曾經說過的，夏靜太霸道，生了個孩子，邊邊角角竟然沒有一處像李廣榆的，只顧着像她。雖然李廣榆并不是夏彬的親生父親，但他想一想，這孩子會像父親的地方，恐怕也屈指可數。
……他忽然又想到了周越，只覺得心中一陣刺痛。周越，已經是要結婚的人了。這也不奇怪，周越與他同歲，大他半年，如今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同學們的孩子大多都已經上高中了，他要是再不結婚，真的就太遲了。
只是，李廣榆還是會忍不住的癡心妄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如今又會如何呢？周越曾經說過想和他結婚，如果他們二人真的走到了那一天，會是怎樣的一個婚禮呢？會有許多人到場，對他們獻上衷心的祝福嗎？
其實那些都無所謂，他當初只是想，只要那場婚禮，對面站着的是周越這個人，便足夠了。
是啊……可是二十年前他便已經結婚了，對面站着的，是身邊這個人的母親。
“夏靜啊……”
他在萬物沉眠的深夜，一個人無奈的嘆息。
天亮後李廣榆推醒了夏彬：“起床了。”
夏彬迷糊的“嗯？”了一聲便沒了反應，翻了個身繼續睡，順帶把被子和毛毯全部卷走，将只穿了睡衣的李廣榆晾在一邊。李廣榆無語，又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煩躁地揮手：“煩死了！覺都不讓人好好睡！”
李廣榆只得下床，先去找厚衣服套上，站在他床邊，道：“你是來過年的，還是來睡覺的？”
夏彬閉着眼睛，不耐煩道：“現在才是一大早啊拜托！”
李廣榆突然覺得好笑。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夏彬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現在中國幾點了？”他總算是反應過來了，一臉迷茫。
“晚上九點多了。春晚都開始好一會兒了。”
“糟了糟了糟了！”夏彬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滿地找鞋穿，“我答應姥姥晚上會跟她視頻的，我怎麽給睡過去了！”
“只能說你對時差的适應性太強了。”李廣榆打開電腦，道：“不用這麽慌張，現在也不算太遲，我剛才已經打了電話，告訴她們你還在睡覺。”
“……”
夏彬這才稍微安靜下來，搬了個凳子坐到李廣榆身邊，仔細端詳他，然後道：“你看起來好多了。”
“嗯。”李廣榆點點頭，把電腦推到他面前，“登錄你的QQ吧，我的沒加你舅舅的好友。但我首先得告訴你，畢竟是跨大洋的鏈接，速度肯定不如在國內的時候，估計視頻會很卡。”
結果果然是很卡，說了沒兩句，兩邊都覺得還不如電話聊，李廣榆便用他的skype賬號又往岳母家撥電話，夏彬聊了兩句，已經興味索然，匆匆挂了電話，道：“我們現在做點什麽？”
李廣榆思索了一下，剛要回答，他的手機響起來。他拿起看了看，心猛的跳了一下。
——不認識的號碼。
不知為何，他就知道那是誰。
夏彬在旁邊看着他，問道：“誰打的？”
他不理會夏彬的問話，匆匆走進洗手間，将門反鎖，然後接起來。
“喂，是我。”
……果然是周越。
李廣榆捏着手機的手在發抖，他說不出話來。周越在電話那頭繼續道：“怎麽來了美國也不告訴我一聲呢。”
李廣榆咬着嘴唇，許久道：“對不起。”
“這不是什麽需要道歉的事，廣榆。” 周越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
“今天是年三十，所以給你打個電話，祝你春節快樂。”
“嗯。春節快樂。”
“……”
“……”
兩人都沉默下來，李廣榆手扶着洗面臺，許久，見周越還不挂電話，咬了咬牙，道：“周越……恭喜你。”
周越又沉默了，好久才道：“你知道了。”
“……嗯。羅百川給我來了電話。”
“這樣啊。”
“嗯。”
“這樣也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這沒什麽。”
“……”
周越又沉默了，許久，只說了句：“廣榆。對不起。”
李廣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的眼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你不用給我道歉。要道歉的話，我比你結婚早了二十年呢，該道歉的是我。你不欠我的。”
“你明白我為什麽道歉的，廣榆。雖然你從來不說，可是我很清楚，你比我投入得多。其實就算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怨夏靜的成分也多過怨你……不過如今她已經不在了，這都沒什麽好說的了。到現在，我只是很擔心你以後的生活……”
“沒什麽好擔心的。”他愣愣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那個人的表情簡直就像要崩潰一般，“真的。我很好。”
“……”
“結婚典禮在什麽時候？羅百川說你在波士頓是吧？婚禮也會在波士頓嗎？”
“我會寄請柬給你。不過你……你不用大老遠跑來的。”
“怎麽可以呢，你結婚這麽大的事，我是一定要去的。”
“廣榆……不用勉強自己。”
“我沒有勉強……”
“你以前從來沒有這麽多話的。”
“是，是嗎……”李廣榆明白周越的意思，可他還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我現在改變了許多。”
“是麽。”
“嗯，是的。”
真的。我早就該習慣沒有你的人生了，雖然我現在還是不習慣，可是我總有一天會習慣的。真的。
他挂了電話，在洗面臺前站了好久，自認為情緒都收拾好了，才走了出去。打開衛生間的門，卻見夏彬抱着肩膀，靠在門邊。
他看了夏彬一眼，道：“站這兒幹嘛呢？”
夏彬看着他，難得的沉默着。他繞開夏彬，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道：“你先在網上看會兒春晚，我出去買些食材來。我現在身體狀況不錯，做點吃的沒問題的。”
夏彬難得的不那麽強硬，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
“我……”
“我想一個人走會兒。”
夏彬不再說話。等李廣榆穿上大衣，拿好錢包，打開門，他仍然靠在衛生間的門邊。李廣榆正要走出去，他突然開口叫住了他。
“……對不起。”夏彬這樣說。
李廣榆看着他，道：“今天是怎麽了，每個人都和我說對不起。”
夏彬擡起頭看他，還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李廣榆不再看他，走出家門，關上門。
嘭的一聲。走道裏是暫時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
他輕輕呼吸了一口氣，勉力緩解眼眶的酸澀感。
一大把年紀。男人。父親。所有這些理由，都讓他不可以哭出來。
所以他咬緊牙根，堅持向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