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先要嘗過甜才知道苦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沒有誰可以陪伴誰一生,往往從相遇的那刻起,彼此相處的時間就開始進入倒計時。
李桂香這人,雖然讀過一些書,年輕時長得也幹淨漂亮,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直到二十三歲都沒人說親。
她自己成分不好,就想找個成分好的,好叫以後孩子免受人白眼。然而男方家一聽她是黑類分子的子女,別說談婚論嫁,就連見一面都不願意。
劉長城是當時生産隊的副書記給她介紹的,介紹時拍着胸脯說:“小夥子家裏條件是差了點,不過相當有上進心,人也老實。你不是要成分好的嗎?雖然就比你大兩歲,但人家已經是個老黨員了,成分絕對沒問題的。”
過去不像現在,互通了姓名,條件合适,組織也不反對,兩個人就算定下來了。
約會也不叫約會,就是互相走走。兩人隔開一段距離,随便聊聊天。
李桂香到現在還記得,那小小的田埂,她和劉長城一前一後走着,路兩旁都是金黃的麥穗。她梳着兩條麻花辮,手裏握着一支狗尾巴草,劉長城一直在後頭護着她,讓她小心些。
她迎着夕陽,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連肺腑間的呼吸都是那樣清甜宜人。
“你為什麽叫‘長城’?是不是你父母想讓你長大了保家衛國?”她笑着轉身。
劉長城眼裏全是寵溺:“差不多吧。能保家衛國,也能為自己的家人遮風擋雨。”
副書記看人确實是準,從嫁給劉長城那天起,李桂香就被這堵世界上最堅固的牆護得密不透風。
六十歲之前,她不會煮飯,不會用洗衣機,連怎麽去銀行取錢都不知道。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她太逍遙了要整治她,劉長城忽然就病倒了。九死一生搶救回來,康複醫院住了大半年。
到出院回家那天,劉長城瘦了十八斤,她瘦了足足三十斤。
劉長城半邊癱了,走不了路,說不清話,喝個水都要漏一半。李桂香開始自己琢磨着學習使用家裏的電器,開始買書學習怎麽護理偏癱病人,向朋友親戚請教怎麽做飯。
別人知道她有個偏癱的老頭,都覺得她苦,可憐她。只有她自己全不在意,一遍遍告訴他們:“你不知道他以前對我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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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城照顧她前半生,她照顧對方後半生。她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這個人是她選的,怎麽樣也是要過完一生的。
再後來,劉長城漸漸不認識她了,說她是保姆,罵她是小偷,有時候還會摔東西讓她滾出這個家。子女們都勸她把老頭送養老院,心疼她照顧起來太吃力。可她說什麽也不肯,怕兩人一分開就再也見不到。
“我可從來沒想過丢掉你啊,你個老頭子怎麽還把我丢下了呢!”李桂香拍着大腿,哭嚎不止,顧照坐在她邊上,也不住地抹眼淚。
身為社工,在養老院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心理咨詢。說白點,就是聽老人話當年。
顧照在養老院裏受老人家們的歡迎,不單單是因為她年紀小性格好,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共情能力特別強。
老人說到有趣的經歷,她能鼓掌捧場;說到悲慘的往事,她哭得比對方還要傷心。大家跟她說的事,她還不會記混,連人兄弟子女的小名都能分清。方院長常說,除了嘴笨,顧照比誰都聰明着呢。
“阿婆,您別太傷心了……”顧照哭得不住哽咽,“對身體、對身體不好。”
“老頭到最後終于是睜眼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沒看到我……我就一直叫他的名字,一直叫他的名字……叫着叫着,他就閉上眼睛走了。”
顧照拍着她的背:“大爺一定是看到您了,這才安心走的……”
沈玦星膝頭捧着一包抽紙,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見兩人手上紙用完了,連忙抽兩張遞上。
大黃貓與他擠在一處,一條胳膊垂在沙發下,身體拉成一長條,眯縫着眼睛要睡不睡,一副完全不知道人類疾苦的模樣。
李桂香抹了抹眼淚,忽然抓住顧照的手,又拉過沈玦星的手,有感而發道:“阿婆是過來人,不會坑你們的。人生看起來好長好長,其實眨眼就過去了。要珍惜眼前人知不知道?”
李桂香抓着兩人的手合在一起,沈玦星在上,顧照在下。
感受着手背上的溫度,顧照抽泣一聲,下意識就想縮,被沈玦星瞪着眼一把抓住,不許她逃。
李桂香欣慰地拍了拍兩人交握的手,對沈玦星道:“小照以後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知道嗎?”
顧照又抽了一下:“阿婆……”
沈玦星用力捏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話。
“知道了,阿婆。”他說。
李桂香在醫院照顧老伴這麽多天,早就疲累不堪,加上方才大哭了一場,僅剩的一點精神頭也沒了,沈玦星見對方面色糟糕,也不欲打擾,拉着顧照便起身告辭,讓對方早點休息。
李桂香将人送到門口,親眼看他們進了對面屋子才關門。
房門合攏,屋內一片寂靜。
顧照低頭看着她和沈玦星交握的雙手,如果不是那力度那溫度如此真實,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才這樣想,握着她的大掌便松開了。
顧照動了動細白的指尖,身體自發地想要追逐上去,下一刻卻被沈玦星驟然響起的話語聲吓得大腦猛然清醒過來,将手背到了身後。
“還剩十一天,這十一天裏……我們姑且對外宣稱是情侶關系,怎麽樣?”沈玦星回身面對她,“你怕麻煩,我也不想給你惹麻煩。十一天後,随便你怎麽處理‘這段關系’都行。”
顧照背着手,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假扮情侶?”
“嗯。之後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沈玦星想了想,“我劈腿了,跟別人跑了,或者幹脆說我死了也行。”
顧照連忙擺手:“呸呸呸,不能這麽說!”她咬了咬唇,道,“等解封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也碰不太到,不會問得那麽仔細的。”
沈玦星點點頭:“反正……怎麽對你有利你怎麽說,不用顧及我。”
那一夜,雖然沒了甜甜的騷擾,兩人卻仍是沒睡好。
沈玦星躺在沙發上,枕着胳膊,伸出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虛虛抓握。
他到現在仍記得按壓劉大爺胸膛的觸感。按下,彈起,按下,再彈起……縱然疾病難控,人生無常,但曾經以為已經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生命,最終還是無奈逝去的感覺,并不好受。
握緊拳頭,他嘆了口氣,翻過身試着再次入睡。
而與他一牆之隔的顧照,雖然睡是睡着了,卻陷入了屬于自己的夢魇之中。
爺爺去世後,顧照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為了貼補家用,有時會做點鐘點工的活計,幫人打掃打掃衛生,做個飯什麽的。
為了出行方便,她還給自己買了輛電瓶車,冬來夏去,風雨無阻。
顧照總讓她慢點騎,當心路,年紀大了摔不起。
誰想一語成谶,顧照大四那年,老太太下雨天騎到一段坑窪路段時,不小心輪胎打滑,連人帶車摔在了路旁。
顧照接到電話,從學校到醫院,那一路,到現在她都沒有印象,完全就跟失憶了一樣,回過神就在急救室門外了。
“你是楊金花的孫女嗎?”六神無主間,一名中年婦女拉住了她。
顧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對方:“是,我是她孫女,我奶奶怎麽樣了?她現在在哪裏?”
對方連忙安撫她,說老太太剛剛被推着去做檢查了,還沒回來,讓她不要着急。
“這雨下得太大了,你奶奶一定是沒看仔細,就給摔了。”對方身上穿了件紅色塑料雨衣,但頭發全都是濕的,“我正好也是騎車上班路過,看到你奶奶摔了,沒人扶我就給扶了。”
這是顧照與方秀萍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什麽正式的求職場合,而是在嘈雜的急診大廳。
方秀萍上班路上見顧照奶奶摔得不省人事,好心地叫了救護車,陪着一塊兒到了醫院,還聯系了家屬。本來顧照到了,她也該走了,卻在知道顧照家裏只有這一個奶奶後,決定留下來幫忙。
她陪着顧照跑上跑下,幫她辦理各種手續,怕顧照餓着,晚上還給她買了盒飯。
老太太摔了腦袋,需要做開顱手術。方秀萍見顧照坐在那裏整個人直發抖,便有心分散她的注意力,跟她搭話。
“從這隔兩條馬路,有個善慈家園養老院你知道嗎?我就在那兒工作。”
方秀萍給了顧照聯系方式,讓她以後有需要就找她。
顧照嘴裏說着謝謝,心裏卻并不想再麻煩對方。
後來,顧照奶奶雖然平安熬過了手術,但因為傷了腦子,足足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才清醒。醒來後,她身體也大不如前了。走不了路,拿不動東西,連上下床都要人幫忙。
喂飯、擦身、清理排洩物……這些事顧照從不假他人。老太太總問她為什麽不去上學,不去找工作。顧照就哄她,說已經找到了,老板讓她過兩個月再去上班。
可老太太只是傷了腦子,不是變成傻子,這樣拙劣的謊言怎麽可能騙過她?
又哭又鬧還絕食抗議,老太太恨不得下雨那天一跤把自己摔死了,也好過現在半死不活拖累孫女。
再後來,方秀萍提着果籃到醫院來看老太太,聽聞這祖孫倆的窘境,當即便給兩人出了主意。
“正好啊,我院裏缺個財務,顧照專業對口,去我那兒做不就行了?工資是低了點,也沒啥前途可言,但也沒什麽壓力。”方秀萍拍着顧照奶奶的手道,“老姐姐,你啊也住我院裏,我給你倆搞個雙人間,打個七折。這樣顧照工作有了,平時也方便照顧你,怎麽樣?”
就這樣,顧照成了善慈家園的一員。
如果說,沈玦星是暗昧中的引路星,那方秀萍,就是大雨過後,陰雲間透出的一縷細陽。
對于這份雪中送炭的工作,顧照一直心懷感激。也因此,哪怕後來奶奶去世了,她也始終沒有換過工作。
覺得苦的人,先要嘗過甜才知道苦。顧照不覺得自己苦,奶奶從小就告訴她,沒有誰會陪誰一輩子,所以她早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
只是不甘……
明明只差一點點,怎麽就不能再等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