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好
躺在床上,顧照耳邊聽着外頭窸窸窣窣的聲響,在腦海裏構建沈玦星的動線。
洗手間,廚房,客廳,然後大門……
忽然,床頭櫃上的手機震動了下,提示收到一條微信。
顧照驚訝于這樣早有人給她發消息,拿過來一看,發現是沈玦星。
“我走了。”
顧照盯着屏幕上小小的三個字,手指微微收緊。
外頭傳來開門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顧照躍下床鋪,開門跑了出去。
她仍然是平靜的,心是平靜的,大腦也是平靜的,那裏白茫茫一片,沒有任何指引,不存半點目的,就仿佛被一道轟聲巨雷擊中,在一剎那眼不能視,耳不能聽,身體只能全憑本能茫然地踉跄前行。
而當跨過那道門,視線觸及沈玦星的瞬間,心髒劇烈地跳動,促使白霧散盡,思緒回歸,顧照突然又耳聰目明了。
她捏着手機,隔着幾米遠的距離無所适從地與沈玦星對視:“你……”短暫地停頓後,她讪然地笑了笑,說,“你路上小心。”
沈玦星聽到身後的動靜就停下來了,他維持着開門的姿勢,等着顧照開口。聽她說“路上小心”後,掃了眼她一直握着的手機,颔首道:“嗯。”
他将門往外更推開一些,拖着行李跨過門檻,回頭又看了她一眼。
“我走了,再見。”
他們一個在屋裏,一個在屋外,只是隔了一道門,一條走廊,顧照卻覺得……那是銀河的距離。
她和沈玦星之間,隔着幾億光年,永遠不可能有真正觸及彼此的那一天。
她在心裏嘆息了一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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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照站在原地,沒有靠近的打算,眼看着那深紅色的大門一點點合攏,最終徹底隔絕她和沈玦星。
解封後的日子平淡而忙碌,顧照在隔離點又隔離了七天,終于同方院長他們彙合。
方秀萍一見她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眼淚都要出來:“可把你盼來了。”
她沒有多說什麽,但顧照知道她這些天的不易。去年他們區另一家養老院的員工突然陽了,區裏直接派人下來監督指導,等顧照幾個月後再見到他們院長的時候,發現對方足足瘦了一圈,臉頰都凹陷下去。
他們這個行業由于其特殊性,從疫情開始便一直身處緊張的備戰狀态,只要病毒存在,就沒有松懈的一天。高壓之下,不少人選擇了離職。但別人能走,院長卻不能走。
這兩年來,方秀萍不知在院裏打過多少晚的地鋪,有時候壓力實在太大,顧照甚至能聽到她夜裏偷偷哭泣的聲音。
“嗯,我來了。”顧照輕輕拍着方院長的背,道,“這些天辛苦了。”
他們院裏一共三個財務,顧照來了,直接換下了另一個年紀大的返聘老財務。對方757連續工作十多天,早就累得面如菜色,方院長怕她累出個好歹,顧照一來就趕緊讓對方回家休息了。
沈玦星的聯系方式靜靜躺在顧照的通訊錄裏,她沒有試圖聯系過對方,當然,對方也沒聯系過她。二十多天的隔離生活仿佛黃粱一夢,醒來後,不留任何的痕跡。
不,或許還是有痕跡的。顧照想着。離家時,露臺上的幾顆蔥長得特別好,她還給它們澆了水,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她回去。
“乖乖,這是我那個甥外孫的電話號碼,你記一下,加一下他那個……那個微信。”顧照來上班,最高興的要數方院長,那第二高興的,肯定是曉娟老師。
她家兄弟姐妹衆多,與這個外甥女家其實不大親厚,外甥女的兒子也是幾年見一面。對方長這麽大,統共見過的次數一個手都數的出來。不過,雖然不熟,但她該知道還是知道的,這個甥外孫特別優秀,爸爸是醫生,媽媽是搞藝術的,自己在外企當高管,年薪幾百萬。
盡管對方父母已經離異,年紀也比顧照大十幾歲,可肥水不流外人田,曉娟老師還是很想促成這段姻緣的。
顧照展開塞過來的紙條看了眼,是一串手機號,旁邊用娟秀的字體寫了一個名字——沈旋章。
看到這個姓,難免又要想到沈玦星。
顧照将紙條折好,說:“知道了,我晚上就加。”
馮曉娟哪裏不知道她,一把按住她的手,說:“不行,你一定會拖着拖着忘記的,你現在就加。”
顧照有些為難,但最終還是聽話地掏出了手機。
算了,加就加吧。對方這樣的條件,根本是不需要相親的,會同意曉娟老師給他介紹對象,估計也是不忍拂了長輩的好意。想來,最多聊兩句就能結束。
她當着老人家的面,輸入了沈旋章的手機,查找到一個對應微信號。頭像看着是一幅自畫像,用簡單的黑色線條勾略出一個男人的側臉。
“對,就是這個!”曉娟老師激動地手指都要戳到屏幕上。
顧照點了添加好友,驗證申請那邊輸入自己的姓名,随後收起了手機:“好了,我已經發了請求了,等他看到了就會加我了。”
曉娟老師滿意了,笑眯眯拍着她的手道:“我這就給我小妹打個電話,讓她去催催她外孫。”說着急急忙忙就走了。
“曉娟老師真是好喜歡你。”等人走遠了,辦公室另一個財務林敏清開口了,“你不在,她都不往我們這兒走。”
顧照笑了笑,沒說話。
馮曉娟奶奶一開始到他們院裏的時候,看他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走路都仰着頭,不知罵哭多少護工。一開始,顧照也是挺怕對方的。後來發現,她豎起渾身的刺,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罷了。
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會經歷各種疾病。運氣好的,一兩個慢性病,吃藥便可緩解;運氣不好的,開刀動手術,一個不慎就要複發。
馮曉娟屬于後者。
她在七十六歲那年,得了膀胱癌,最後沒法子,切了膀胱,做了個腹壁造口。從那時起,她的腹部就多了一個再也去不掉的造口袋。
很多老年人晚年得了大病,都會選擇放棄治療,不想遭罪,也怕浪費錢,顧照的爺爺就是這樣。但馮曉娟不同,她求生意志特別強,從确診那刻起就沒想過要姑息治療。
她老伴五十多歲就沒了,此後一直獨居。從醫院回家後,子女照顧了她一陣,後來因為以後誰主要負責照顧老娘這件事發生争執,搞得很不愉快。
馮曉娟索性自己找了家養老院,住了進去。但她自尊心高,怕被人笑話,始終不願意讓護工碰她的造口。日常消毒、清洗、更換造口袋,一直都是她自己完成的。
她年紀大了,眼睛不好,手也不利索,那天不知道是哪裏沒弄好,顧照與她在走廊上狹路相逢,貼着邊看也不敢看她,突然就聽到“噗”一聲,什麽東西掉了下來。
其他人剛吃完飯,在房裏午睡的午睡,在活動室活動的活動,走廊前後就顧照與她兩個人。
顧照順着聲音看過去,馮曉娟臉色難看,淺色的褲子從上到下一溜兒水痕,地上還躺着一只泊泊留着尿液的造口袋。
顧照愣了幾秒,反應迅速地幾步上前撈起那只造口袋,同時扶住搖搖欲墜的馮曉娟,将她攙進了不遠處她自己的房間。
屋裏沒其他人,另一張床的主人不在。顧照松了口氣,提着造口袋進衛生間處理了下,洗完手出來,她見老人還呆立着,便将房裏的窗簾全都拉了起來:“馮老師,您自己能換衣服嗎?”
見對方不動,顧照沒有繼續問,而是自己動手,從櫃子裏翻出一條差不多的褲子遞給她。
“您自己去洗手間換一下,髒衣服就放在旁邊,我等會兒處理。”
馮曉娟接過褲子,臉上表情沒有變得多好看,仍然是一副羞愧欲死的模樣。
顧照嘆了口氣,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走了。
過了幾分鐘,她清理完了外頭走廊上的尿液,馮曉娟也換好了褲子。
她孤寂又落寞地坐在床沿,像一棵正在死去的樹——明明曾經那樣高大挺拔,卻逃不過歲月侵蝕,白雲蒼狗。
顧照幾乎是立即就想到了自己的爺爺,自己的奶奶。她小心地走過去,握住老太太的手,在對方面前蹲下身。
“外面我已經拖幹淨了,不會有人知道的。”她輕柔地說道,“沒關系的,這就是一件小事,沒您想的那麽嚴重。”
顧照的手帶着微微的涼意,馮曉娟低下頭,檢查了下她的手指。
“好髒的。”她的聲音微微發顫。
顧照鼻子有些發酸:“不髒的。”
奶奶病重時,她也曾衣不解帶地照顧對方,有時候她這邊還在擦身,對方那邊就開始排洩。但她從來不覺得辛苦,也不會為此責怪奶奶。因為她知道,奶奶一定比她更難過,更痛苦。
後來,顧照替馮曉娟将褲子洗幹淨後,偷偷晾到了樓下晾衣處。只一個下午,那條褲子便幹透了。
或許是因為有了這個共同的小秘密,馮曉娟此後就對顧照敞開了心扉,一口一個“乖乖”地叫着,簡直将她當做自己親孫女疼愛。也因此,特別着急她的終身大事。
忙碌了一天,顧照洗完澡,在一衆地鋪中找到自己那個躺了下去。
睡前慣例刷會兒手機,才打開,她就發現微信圖标上提示有兩條未讀信息。
“開始上班了嗎?”
一條是沈玦星的。
“你好。”
還有條,是沈旋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