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以為,她是可以反抗的
音樂輕緩,伴着笑聲與穿過人群的五彩泡泡,兩人胡亂慢搖了一首曲子。結束後,顧照擡頭去看沈玦星,對方也在看着她。
以這樣一個夜晚作為結束,也挺好的。
顧照想着,收了手,道:“那……我去跟他們說一聲。”說完,她轉身往廣場另一邊走去。
廣場中央有座假山,上頭挂着“應檢盡檢”的橫幅,顧照繞過它,忽然就被肥皂泡泡糊了一臉。
握着泡泡槍的小女孩見自己偷襲成功,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可能是覺得悶,她自己扯下了口罩。也由此,顧照看到了她唇上的傷疤。小女孩眼睛又大又亮,皮膚白皙,上唇卻很薄,鼻下與上唇間有道白色的疤,顯得人中有些奇怪。這樣的長相,顧照曾在醫療紀錄片裏見到過,屬于唇腭裂兒童。
“吓到了嗎?”
本來還挺得意的小女孩見顧照一直愣愣看着自己,擔憂地撲過去抱住她:“我跟你玩呢。”
顧照被這小炮彈撲得差點站不住,一只腳往後撐住才沒立即坐倒。
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顧照問:“你是叫暮暮吧?”
之前聽張雅說過,她老公姓趙,女兒單名一個“暮”字。
暮暮仰頭望着她,用奶音回道:“是呀,我是暮暮。你叫什麽啊?”
“我啊?我叫顧照。”顧照抱起沉甸甸的暮暮,往張雅方向走去。
小女孩乖乖任她抱着,一點不怕生。她好像對顧照格外感興趣,一直盯着她的臉看,甚至輕撥開她的額發,看她額心的紅斑。
劉海一定程度上充當着“口罩”的功效,給了顧照很多安全感,驟然被扒開,顧照就跟疫情出門忘戴口罩一樣,哪裏都別扭。
她忙按住暮暮的手,一把抓下來:“乖,別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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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笑嘻嘻的,絲毫沒放在心上,摟住顧照脖子,親昵地窩進她的懷裏。
“暮暮喜歡你!”
感受着懷裏軟乎乎的小東西,顧照拍了拍她的背,眼裏一片溫柔:“我也喜歡你。”
小孩子真好啊,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總是很容易說出口。不像大人,喜歡要考慮,讨厭要思量,連吵個架都要權衡利弊,越活越膽小。
張雅與趙毅摟在一起,夫妻倆于曲中漫步,難得有了點談戀愛時的感覺。
“老公,謝謝你。”當年女兒出生後,她一度很自責,覺得是不是自己孕期不注意,才使女兒身體出了問題。她整日以淚洗面,得了很嚴重的産後抑郁。後來要不是丈夫逼她出去工作,讓她暫時放下家庭,她或許早就崩潰了。
這些年,一直是趙毅在家照顧女兒。周圍的親戚朋友有些不理解的,會勸她調換位置,說女主內男主外才是世間正理。這些人,沒有試圖了解他們的苦難,也不一定是真的關心他們,不過是以着自己淺薄的認知,大放厥詞。張雅怼過幾次,現在也懶得理了,覺得浪費口水。
之前她對顧照說,感情的事,兩個人覺得好就好了,別人怎麽看都不重要,也是因為想到了自己。
“這些年,辛苦你了。”張雅湊上前,輕輕吻了吻丈夫的面頰。
雖然已是多年老夫老妻,但趙毅性格內斂,戀愛時就不大在公共場合做親密的舉動,被她這突然一吻吻得面皮發燙,都有些不好意思。
“說什麽辛不辛苦的?這是我閨女,又不是別人家的孩子。”趙毅笑說,“一家人,你心疼我,我肯定也心疼你。我想跟你長長久久,你高興,比什麽都重要。”
趙毅平時從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但總能用最直白最深情的話一再打動張雅的心。
兩人相互凝視着彼此,情意綿綿,是任誰看了都濃稠得插不進去的氛圍。
顧照:“……”
顧照抱着孩子幾次欲言又止,都沒找到插嘴的機會,站了得有一兩分鐘,還是張雅奇怪怎麽有個人一直杵在那兒才發現的她。
“顧照?你怎麽……”張雅本想問顧照是不是找自己有事,結果一眼看到她懷裏的暮暮,有些驚訝地走過去,“稀奇呀,她竟然會讓你抱她。我女兒平時可怕生了。”
她伸出手,将女兒接過來:“暮暮,快松開阿姨。”
小姑娘起先還挺不樂意,後面趙毅說帶她一起跳舞才算哄好。
趙毅帶女兒晃去了別處,顧照跟張雅表達了想要提前走的意願,找的理由是沈玦星明天一早要去上班。
“這麽快就上班啦?”張雅他們醫院覺得這兩天他們區疫情還不穩定,特地讓她過兩天再去上班,所以她還能在家待兩天。
“自己的公司,總要上心些的。”顧照道。
其實一開始,顧照以為沈玦星十二點一解封就要頭也不回地提着行李離開她家的。可沈玦星說,怕被王經理他們撞見,覺得他連夜逃離“女朋友”家太奇怪,決定還是多住一晚,等明天早上再走。
他都住了二十多天了,再住一晚顧照當然是無所謂的,就是有些過意不去他要多睡一晚的沙發。
那老沙發被沈玦星睡了二十多天,海綿都癟了下去,一坐下去屁股能直接碰到彈簧。顧照光是想睡在上面的滋味,都覺得背硌得慌。
與張雅打過招呼,顧照再次穿過廣場,回去找沈玦星。
昏黃的路燈下,沈玦星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擺弄着手機,在以極快的速度回複消息。
“說好了,走吧。”
等顧照走近了,他也正好發完信息,将手機塞回了褲兜。
兩人緩緩往家裏走,前方寂靜而昏暗,背後喧鬧而明亮。不知道是因為吃太飽懶得說話,還是剛才那支舞的尴尬猶存,誰都不說話,只是沉默着。
這樣的沉默一直維持到兩人一前一後上樓梯。
“你什麽時候回去上班?”走在後頭的沈玦星忽然開口。
“院裏在實施封閉管理,我得先去隔離點再隔離七天才能進去。”顧照道,“所以應該是,明天下午出發去隔離點,然後七天後開始上班。”
沈玦星蹙眉:“這麽麻煩。”
“小心點總是好的。”她也不想把風險帶給任何老人。
晚上十二點一過,在屋裏顧照都聽到了從小區大門那邊發出的陣陣歡呼聲。沒多會兒,王經理在微信群裏上傳了一段由他和石主任共同剪彩的“開門儀式”,底下跟了一溜的禮炮表情包。
顧照訂了個七點的鬧鐘,但早上五點多就醒了,之後躺床上幹瞪着眼,再也沒睡着。
她能聽到外頭起床走動的聲音,知道沈玦星也醒了。
顧照雙手交叉置于胸前,安詳地躺在床上,心裏不是沒有惆悵,但更多的是平靜。
很快,沈玦星就要離開這裏,離開她的生活了。
就像……七年前那樣。
七年前,沈玦星的補課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顧照一個暑假就進步許多,開學後連老師都驚嘆于她的成績提升速度。但她原本就只是中下水平,進步了,也不過到了中等水平。要考A大,還是遠遠不夠的。
在學校,顧照總是很懂得與沈玦星保持距離,不會沒事麻煩他,也不會刻意與他說話。她會把課上所有的問題積累到晚上,等沈玦星打來電話,一股腦兒地抛給對方。
沈玦星盡心盡力地教她,她心無旁骛地學習,就這樣持續了一個學期。
變數,發生在高三那年的寒假。
他們一如既往地在老地方補課。此前,顧照一直覺得那地方很不錯。冬暖夏涼,買杯飲料就能坐一下午,離她和沈玦星家也近。
她沒想過,這麽一個離學校不算近的麥X勞,竟然也能碰到一個學校的人。
那幾個男生跟他們不是一個年級的,是高一學生,但沈玦星在學校實在很有名,因此他們一眼就認出了他。
對方沒有打招呼,沈玦星也沒搭理他們,但顧照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總覺得心裏很不踏實。
到了開學,這股不好的預感終是被坐實。
學校裏開始謠傳她和沈玦星的事,說他們在校外約會。
大多數人壓根不信,比如楚袁沅,就覺得那些人好無聊。顧照跟沈玦星?怎麽可能?
但有人信了。
那天顧照課間上完洗手間,從隔間裏出來,發現外頭一個人都沒有,門還關着。
她正覺得奇怪,就看到一個漂亮的波波頭女孩從門口遮擋處轉了出來。
對方目标明确,沖着她來的:“我找你有事。”
顧照不認識對方,但知道她。她是1班的龐苗,以前好像和沈玦星一個初中的。
“你找我?”顧照本能地覺得危險,對方越靠近,她越是後退,直到背抵住牆壁,退無可退。
龐苗将人逼到牆角,雙手環胸,挑剔地打量顧照:“我問你,你和沈玦星什麽關系?”
龐苗喜歡沈玦星好多年了,但沈玦星一直對她不假慈色,聽聞顧照與沈玦星的傳聞後,她雖然也有點懷疑,但還是壓不住心中探知欲,要親自問過才放心。
顧照不是傻子,經她這樣一問,也知道她所為何來。
她不太舒服,無論是對方理所應當的态度,還是沒有禮貌的問話方式,都讓她想到初中那些曾經欺負過她的人。
那些人将她關在廁所,在她桌上寫髒話,偷偷剪她的頭發。她越隐忍,他們就越變本加厲。
“和你有什麽關系?”顧照本可以老老實實回答,但她偏在那一刻,那一瞬間,生出了反抗心。
龐苗一噎,被她問住了,但她只是慌了兩秒就找回了氣勢:“因……因為我喜歡他啊!”
“你能喜歡,別人就不能喜歡嗎?”
“所以你也喜歡沈玦星咯?”
顧照的話,重點不在她喜不喜歡沈玦星,而是批判龐苗專橫的态度,但龐苗這個戀愛腦一下子就把重點搞歪了。
“……是。”顧照猶豫了一秒,承認了。
龐苗馬上一臉“被我抓住了吧”的表情:“哈,我就知道!你們該不會在交往吧?”問完了她又自問自答,哂笑道,“怎麽可能,他才不會喜歡你。”
顧照放在身側的手逐漸收緊:“他也不會喜歡你。”
龐苗沒想到她會這麽說,震驚地看向她,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他會!”
“他不會。”
“他會!!”
“你心裏明白,他不會。”
顧照語氣雖平靜,但字字直戳人心,龐苗氣得發抖。
“你閉嘴!”她撲上去,直接動了手。
這事鬧得挺大,把年級主任都驚動了。事後,兩人衣衫淩亂地站在辦公室挨訓,龐苗滿臉不服,顧照悶頭不響。
年級主任罵她們:“年紀輕輕,為了成績打架就算了,竟然為個男同學打架。”
“誰會為了成績打架啊……”龐苗小聲嘀咕。
“你再多嘴!”年級主任暴怒。
由于還有沒多久就要高考,萬事以高考為重,加上兩人雖然造型狼狽了點,卻沒有真的傷到什麽,年級主任最後大發慈悲,只是讓兩人寫檢讨書,一天一份,寫滿十天。
第一份檢讨,年級主任讓她們在辦公室站着寫完再走。
“處罰你們,不是因為你們喜歡異性。你們正值青春,喜歡帥哥美女,老師都是理解的。處罰你們,是因為你們打架,你們為了很可笑的理由打架,明白嗎?”
顧照沒有替自己申辯。
說什麽呢?說她只是在那一刻,從龐苗身上看到了那些輕蔑她、嘲笑她、看不起她的人的影子?
老師不會理解,這些也不重要。
那一天,顧照在辦公室寫完了人生第一份檢讨。
從辦公室再出來,已經是放學時分。
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顧照對着沈玦星的座位沉思片刻,繞路去車棚看了眼,發現對方的自行車還在。
她在車棚等了半小時,想要向沈玦星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
遠遠的,有談笑聲傳來,顧照緊張地望過去,那幾個人也看到了她。
沈玦星臉上本就輕淺的笑,在面對她時,徹底消失了。
顧照的肩膀連着心髒都瑟縮了下。
“哎呦,來找你了。”陸岐夾着籃球,朝其他人示意,“走了走了,人家要表白了。”
幾人怪笑着離開,留沈玦星與顧照談話。
顧照忐忑地摩挲着手下的書包肩帶,不知道要從哪裏說起。
“我……”
“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幫你嗎?”沈玦星語氣冰冷,“因為高一開學的時候,李老師就告訴所有人,你從小沒有父母,家庭條件也不好,要我們多關照你。”
顧照怔怔看着他,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我确實非常同情你,可憐你,但你要明白,那不是喜歡。請你不要會錯意,領錯情。正好……我最近也開始做出國準備,補課的事就到此為止吧。”
沈玦星毫不拖泥帶水地說完,擦着顧照,沒有再給她一個眼神,直接開了車鎖騎車走人。
顧照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太陽完全下山,天都暗下來,才用胳膊蹭了蹭眼角,走出學校。
她以為,她是可以反抗的。
她以為,沈玦星會理解她,至少會聽她的解釋。
原來,她錯了。
第二天,沈玦星被調到了離顧照最遠的位置。
至此,所有人都知道顧照喜歡沈玦星,喜歡到,不惜和別人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