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雀恭彌的墨瞳急速收縮、心底悄然竄過一絲絲驚慌。

本能似得将手心裏的鑰匙緊握。

盡管鑰匙刺得掌心發疼,他卻渾然不知。

人的身體如此其妙,只要有比原本的傷口更疼痛的傷在揮發,便會忘記原先最痛的疼痛。

比起掌心。

他還有個更深、更沉、更痛的傷口在嘶吼、在喧嚣。

過了好久好久的四目相接,一瞬間掀揚起了刻意埋藏好幾年的記憶塵土。

深不可見的傷口隐隐作痛,甚至毫不留情選擇複發。

內心傷口背叛了雲雀恭彌一向引以為傲的沉著冷靜。

有血有肉有知覺的軀體和心髒告訴他——事隔多年,他仍然記得他。

雲雀見視線裏的對方似乎有意朝他靠近,二話不說立即轉開門把。

不可否認那是種出自本能的反射動作。

擺脫思考的身體本能,讓雲雀恭彌下意識閃躲了與對方的眼神接觸。

當初飛往國外好不容易逃離了、擺脫了,沒想到自以為只要将碎成一地的心髒給拼湊回來就會沒事、一切安好。雖然表面上有缺陷至少還算完整。

四年後他若無其事得回來日本,沒想到,卻無法若無其事的面對眼前的那個人。

他不承認自己是在逃避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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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回來之後,從未預設過再見到對方的場景。

沒想到下意識做出的反應還是那樣真實。

根本欺騙不了自己、更背叛不了自己的心。

雲雀恭彌的态度擺明告訴他——他一點都不想見到他。

「……恭彌,我以為這麼久沒見,你會很想看到我。」六道骸站在雲雀的門口,卻發現他們之間已經不能再赤裸裸、坦誠相對。

他根本掏不出自己的心髒證明,自己從未将心髒交給雲雀恭彌以外的人。

是從哪個時候開始六道骸記不得、也記不清。

只知道當自己眷戀著雲雀的懷抱和體溫時,對方已經無聲無息徹底消失在他以為美好的世界裏。

他忘記他們之間——是誰先離開誰、誰又先抛棄誰。

六道骸直到方才才驚覺。

他為何在那天清晨會迷失了心,緊握女孩的手腕甚至打破原則。

因為那女孩——有著雲雀恭彌的影子。

他喜歡有著烏黑的墨發不長不短、個性有些高傲和任性、偶爾笑起來漂亮的鳳眼會眯成一條線的女孩,這些特徵都是因為神似雲雀恭彌。

他不是非要那女孩才會放手讓她跑走。

可他卻非要雲雀恭彌不可,於是他追了過來,盡管對方看起來一點都不需要他。

四年多來,無論是體認到這個事實抑或是懂得挽留,看來都已經太遲了。

他以為雲雀走後自己可以潇灑地度過沒有對方的生活。

雲雀不在的四年多裏。

心底賭氣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像是自嘲,嘲笑著他的口是心非和膽小。

他深怕是雲雀不要他,才不敢追到國外去追住對方的手腕。

「……滾開、六道骸,你以為你是誰,別叫我的名字。」一說出口雲雀恭彌就後悔了。

後悔的不是自己死性不改得鐵著心、逞強要對方離開。

那個曾經狠狠刻印在他記憶裏的男人的名字,還是有辦法脫口而出。

顯然這四年多來逃離日本的日子根本是多餘。

他一樣沒能忘記對方。

雲雀恭彌後悔的是,他居然還記得對方的名字是——六道骸。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喊出這名字,證明了什麼他自己心底明白。

門外一點聲響也沒有,六道骸肯定回去了。

他就知道。

知道對方會走過來,也是因為一時的一亂情迷才會舊事重提,甚至溫柔地喊著他的名字。

六道骸壓根沒有他想得脆弱。

「………」雲雀默默吐了口長氣。

倘若他還會因為對方好久不見的一句溫柔的“恭彌”而內心感到有所動搖,除非他是笨蛋才會一再犯傻、上當。

外表看似堅強、滿是尖刺的雲雀恭彌,不過是個口是心非的膽小鬼。

越是鋒利的外在,越是想要保護不堪脆弱的內心。

不敢表現出來的纖細,就用更尖銳的尖刺僞裝,這是人類心理上的暗示作用。

雲雀恭彌發現,自己即使心髒痛不欲生仍舊哭不出來。

有時候太過堅強也是一種壞事。

他不知道該怎麼宣洩對六道骸那份過於沉溺的感情。

可他永遠不會讓對方知道,原來自己這麼脆弱。

雲雀恭彌靠著門板,內心深處開始不自覺複原的記憶将他拉入深淵。

他自以為調适好的心情一瞬間潰不成軍。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緊握住拳頭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心髒。

果然一開始就不應該将自己唯一僅有的心給輕易出賣,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想盡辦法要回來後,如今卻又殘破不堪。

荏苒的記憶偶爾咆哮。

便無時無刻提醒著雲雀恭彌——他還記得六道骸。

否則他遇見六道骸之後大可以大方、坦率得和對方打招呼,就用愉悅、态若自然的表情告訴對方——現在他過得很好、很早以前就已經不在乎他了。

雖然心裏明知道自己還在說謊、死鴨子嘴硬。

但至少他不要在沉澱、消失蹤影的多年後還讓六道骸看笑話。

——不想讓六道骸知道,這麼多年依舊沒能放下他。

雲雀恭彌以為自己很堅強。

以為自己習慣孤單一個人。

沒想到他只是自以為成熟地将六道骸的記憶存封在內心深處、自顧自得收藏著不去碰觸。

好不容易卸下心房之後沒多久,六道骸的聲音又重回身後。

對方的腳步聲由遠到近,無不滿載著無形的壓力,一點一點重擊著雲雀恭彌的心髒。

六道骸的話語在耳邊喧嚣而過。

一絲一縷都提醒著雲雀恭彌和六道骸曾經有過的過往。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你都不肯聽……」因為你是那樣的一意孤行和高傲,他都知道。畢竟他以前也稱贊過雲雀恭彌別扭的個性很吸引人。

他起初也是因為對雲雀的征服欲才會刻意招惹對方,希望彼此的關系能有所進展。

誰知道最後卻越陷越深。

連一夜情的對象一個比一個還像雲雀恭彌。

「我的門被反鎖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次?」六道骸咬牙。

他知道雲雀開門的希望不大,從剛才第一眼的反應就能知道,雲雀恭彌壓根不想見到他。

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和自讨沒趣?

厚著臉皮就是因為深知對方的個性,才會不死心抱著一點希望。

如果雲雀對他還有一絲絲的感情。

最後的最後還是會開門,盡管心底掙紮到不行、卻還是會因為心軟而幫他開門。

因為雲雀恭彌的個性別扭、口是心非到讓他覺得對方很可愛。

多年後的六道骸面對雲雀時仍舊有點自以為是。

同時卻又沒有十足把握,對方會照他所想的劇本毫無誤差的那樣做,如果是以前的雲雀恭彌就會,可現在他們誰都不是。

「——以“鄰居”的身分,收留我一晚可以嗎?雲雀先生。」

六道骸伸出掌心貼在門板上。

他知道雲雀恭彌肯定就在門後,只是刻意裝作不在意。

他皺緊眉頭,顯得有些焦躁。

錢包、鑰匙甚至上衣都丢在家裏,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褲子和瀕臨斷電邊緣的智慧型手機,只能逼得他不得不将它關機省電。

而現在大門居然被風反鎖。

方才他站在門外忍受了幾個早起的鄰居上下打量的異樣眼光,肯定被私自定義成“跟女朋友吵架才被關在門外”的負心漢了吧。

老實說,他看起來也不是多專一的樣子。

倘若他和雲雀恭彌還在交往中,的确被那些路過準備出買菜的婆婆媽媽和做早操的伯伯爺爺給猜中——他的确因為跟別的女人上床,而被自家男人給關在門外。

不過這是自娛娛人的想法。

現在的雲雀恭彌或許連他的“鄰居”的這層關系都不願意承認。

他在門口等了好幾分鐘,卻不死心。

六道骸心想、當初如果雲雀也肯這樣子等他,是不是又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可他沒立場要求雲雀恭彌。

對方是那種抓越緊就會逃得越遠的類型,沒想到他都故作潇灑讓雲雀自由自在了,屬於他的雀鳥卻因為他放手、打開籠子後就不回來。

這麼多年以來,徒留他一個人守著孤寂的家。

曾經,六道骸說出口的枕邊情話都只屬於他一個人。

在他消失的這四年裏,看來對方過得很惬意。

「………」雲雀恭彌天人交戰好一會之後,還是開了門。

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殘害自己的心髒多久,終究還是敗在六道骸裝可憐的攻勢之下。

——對方實在過於了解他。

從以前就是這樣老招架不住六道骸裝可憐的模樣,沒想到多年以後他還是心軟。

只是這回。

他的前提是擺在“鄰居有困難”要守望相助之下。

六道骸也和他劃清界線,要他以鄰居身分收留對方,那就沒什麼可以造成錯誤認知的問題。

——他們現在,只是隔壁鄰居罷了。

仲夏夜清晨的薰風少了陽光薰陶帶來的溫暖,不斷侵襲著他赤裸的上半身。

六道骸下意識打了好幾個哆嗦。

雲雀恭彌開了燈,讓一切看起來不像表面上那樣糟糕。

實際上,他們之間的氣氛還是相當糟糕。相較起對他們來說顯得有些亘古的四年多以前,即使因為吵架而刻意保持靜默,都好過於現在。

誰都不去試著說話的客廳猶如大海深處,靜谧得有些可怕。

「你的房間還是一樣保持得那麼乾淨。」六道骸撓了撓頭發。

細碎的動作無意識透露了他的思緒。

再次見到對方,他一樣沒想像中冷靜和沉著。

至少雲雀恭彌幫他證明了,六道骸終究只是個普通人。

多年後面對舊情人,連侃侃而談他都做不到。

「——吶、我就說你有潔癖吧。」說出口後六道骸禁聲。

他的話猶如勾起悠遠的記憶,那些曾經屬於彼此的親昵和随興。

老早體認到的事實告訴他。

眼前這個沉默寡言、別扭的男人早就跟他脫離關系。

早在四年多前便形同陌路。

原來比起自己個性還要糟糕透頂的東西,是敲擊著他們心湖寧靜的那份共同回憶,一點一滴透露著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落寞和現實。

「………」雲雀的沉默為他們帶來一陣尴尬。

雲雀恭彌不曉得自己為何如此狠心、如此輕易的讓自己陷於不義。

他可以無視六道骸的存在,甚至不理會對方被關在外的事實。

可他還是開了門、私毫不帶情緒。

他只想知道,為何逃離了對方那麼多年,現在卻還是碰上了面。然而見面了、為何不能像陌生人那樣,彼此過目及忘甚至毫無瓜葛。

「有潔癖的話就不會讓你進來了。」他也試著去打破那份沉悶。

顯然只是不想讓六道骸先發制人。

在某方面上他絕不會承認,自己仍然有些懼怕甚至排斥著和對方再次見面。

雲雀恭彌一直以為自己調适得很好。

看來也只是他“以為”。

脫口而出的辯駁不經意将時間拉回了好久好久以前。

四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倘若無所不用其極的嘗試著擺脫,就會變得冗長甚至刻骨。

實際上,只有以前的他和六道骸才會彼此調侃卻樂此不疲。

現在的他們都不是彼此想像中所認識的對方。

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的一字一句盡管無意,仍舊惡趣味地勾勒出他們往昔的情緒。

雲雀恭彌那番話的言下之意他當然明白。

只是不知道如何用哪種口吻為自己辯駁,才能清楚劃分出——現在的他們和以前的他們。

對方暗指他玷污了雲雀恭彌的一切。

或許無意、或許只是和從前一樣,習慣反駁著他意有所指的逗弄和調侃。

現在聽來縱使不再像以往單純甚至随心所欲,可他們也無心臆測彼此的想法。

沒有愛的一切居然可以變得那樣荒腔走板。

甚至他們逼迫彼此相互猜測,挖苦抑或是诋毀。

六道骸眼明手快地接過雲雀丢來的浴衣。

迎面而來的是眷戀的氣息。

以前的他過於過於習慣将對方攬在懷裏,沉溺在彼此的體溫和氣息當中,直到現在他只能貪婪的吸了好大一口雲雀恭彌的味道,不著痕跡就深怕對方誤解他的用意。

“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的箴言——我們永遠學不會。

「……這是……」六道骸認得這件湖水藍的浴衣。

那是好幾年前的某一天。

他倒在雲雀懷裏嚷嚷著身為義大利人的他,從來沒有好好體會過日本文化,當時雲雀還揶揄他到底是來日本找女人而不是來留學。

他當然也好好地為自己反駁了。

——我的男朋友是日本人卻不肯帶我去參與夏日祭典。

隔幾日之後,雲雀恭彌便拖著他到熟識的浴衣店去量身訂做好幾件高出一般日本男人平均身高的浴衣和和服。

之後從櫻花祭典回來後的那個晚上。

雲雀恭彌是如何親手教他脫下浴衣的畫面仍然歷歷在目,卻只存在記憶裏,只屬於過去。

「……還來不及丢,你先穿吧。」雲雀從衣櫃的最深處找著了六道骸的浴衣,塵封已久卻變得忽遠忽近。

那天六道孩穿著這件訂制的浴衣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想引起他注意和一句稱贊的景象莫名浮現在腦海裏,雲雀恭彌忘記自己是否說過,對方穿這件湖水藍的浴衣相當合身也很好看。

他只知道從那次祭典之後,六道骸就愛上了穿浴衣和幫他脫浴衣這兩回事。

他拎著自己的浴衣走向浴室。

正眼也沒瞧過六道骸。

雲雀不想去猜想更不想去窺探,六道骸知道了多年後的自己還收著對方衣物時的表情。

六道骸緊握著這件浴衣。

他們都一度以為自己穿越時空到了以前的世界。

好不容易埋藏好的共同記憶,沒想到喚醒後還可以那樣清晰、甚至比以前更加透明。

似乎越想用力忘記,就會變得更清晰。

可他們壓根明白,荏苒的時間只有往前走從來就不會往後流。

四年前,雲雀恭彌毅然決然離開日本是因為六道骸告訴他——他要結婚了。

好奇心和酒精作祟促使六道骸和女人上床。

一直以來只屬於雲雀恭彌的六道骸背叛了他、背叛了彼此。

幾個月後六道骸向他坦承,那個女人懷孕了、他必須要負責所以只能結婚。

那女人的身分雲雀沒去過問。

只是輾轉從旁人口耳間聽到,那個女人是某個財團的千金小姐,偶然間在夜店碰上六道骸後兩個人一拍即合。

當時的雲雀恭彌只是一心一意認為六道骸背棄了他們崇高的感情。

他放下在日本的一切,選擇一個人遠走高飛。

申請了外國學校出國念完大學,畢業後再回國深造繼續念研究所。

當時還是大學生的他們懵懵懂懂,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後就會直到永恒。

生命如此冗長,很少有人一生只會遇到一個人。

而那個人恰好又是天注定的對的人。

最後走向結束的人很多。

這也只是生命的歷練和裏程碑,是沉澱心靈、成熟心智的途徑,只為了把自己磨練得更好,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未來那個對的人。

事後想想他也認為六道骸的抉擇沒錯。

無論是為了錢、為了名利、為了權勢抑或只是六道骸單純良心發現,才招致對方選擇和女人結婚而不是回到他身邊。

他知道,兩個男人在一起絕對沒有未來。

然而。

現在的對方應該要有著更幸福的未來和生活才是,雲雀卻沒勇氣過問。

——為何多年後的六道骸仍然還是自己一個人。

/TBC/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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