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本應在天地之間挂滿無暇霜色。可在此刻,映入喬錦笙眼中的只有道道烏黑細流。

她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胸口一時砰砰亂跳,一時又疼的揪心。

這就放棄了?

喬錦笙拎起裙擺,在本已布滿腳印的積雪之上再踏下一重污泥。衣裳是早就備好的,樣式在尋常不過,只要出了宮,就不會有人認得她。

早在六八兩個公主提出易名改姓出宮之時,她就留了心思。原本打算效仿她們的做法,至少要先将姐姐送出宮去。

卻不曾想,在最後關頭,發現了宮中最大的秘密。

喬錦笙身前積雪漸漸現出原本的白,路是再熟悉不過的,哪怕自端寧二年起再未去過,喬錦笙也記得清清楚楚。

待到那扇朱色大門出現在喬錦笙眼前時,地面牆頭已盡是蒼蒼雪色,在日光之下亮的刺目。柔軟的雪層上印着另一個人的腳印,直直通向朱門。

她慢下步子,恍惚間竟覺得端寧二年開年的鼓聲如在耳邊。

這就……放棄了。

禁閉的門被推開,喬錦笙不意外的看到站在院中的身影。她面上帶出笑意,喚道:“姐姐!”

正是重華宮。

喬蔓聞言轉身,恰好看到對方唇角勾起、眉眼彎彎。

“錦笙。”她輕輕抿唇,目光所及之處,喬錦笙步步走來。

喬蔓隐約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她很快記起,是妹妹加笈那天……沒有自己及笈之日的芍藥滿園、無雙豔麗,甚至不是走向自己。

那個時候,喬錦笙是什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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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蔓沒有細想下去,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日一早,喬錦笙離去之前,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大概就是今日了……姐姐,去重華等我,我會想辦法脫身的。”

而她怔了許久。

重華啊……

喬蔓亦彎了眼,擡起袖子在身前之人的額頭之上按了按,語氣悠然,甚至可以說是漫不經心。

“錦笙?”

“姐姐。”喬錦笙總算平複了一路跑來造成的喘息,她拉住喬蔓的袖子,正要開口——

“等等,我先說。”

卻被打斷了。

喬蔓纖白修長的食指按在喬錦笙唇上。喬錦笙心頭一蕩,心底所剩不多理智告訴她自己應該堅持一下,先逃出宮再聽,但……

姐姐說:“你贏了。”

喬蔓說完這句話就停了下來,喬錦笙起初是不明所以,可是姐姐的神情來看……話并未說完。

她安靜的等了許久,終于看到姐姐阖上眼睛,像是十分無奈。

“我……”喬蔓張了張口,掙紮許久,卻仍是僅僅吐出一個字。

她的耳根泛起嫣紅的色澤,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愛你。”

喬錦笙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聽到了。

仿佛春風吹至楊柳岸邊,染出十裏暖綠。

縱是真有春風十裏又如何?喬錦笙慢慢的,慢慢的想……

那也不及,自己眼裏的姐姐半分豔麗。

喬錦笙終于發覺,原來放下一切,是那樣痛快的事情。 江山如何,天下又如何?那些從來都是為了姐姐才去争取的附屬品。

“太好了……姐姐。”

她說:“姐姐看到那封戰書了嗎?南國皇帝說,不會為難百姓……他将那麽多封信投入城中,無論如何都不會對天下黎民失信。”

她說:“重華宮內有密道,通向京外。”

她說:“……姐姐,和我走吧?”

☆、錦繡

“……姐姐,和我走吧?”

喬錦笙眸中閃動着希冀,口中道:“我已經京外安排好了認。姐姐不是很喜歡看游記嗎?咱們……”她唇角挑起的弧度越來越大,“咱們可以西行,往洛嶺盡頭賞雪。或者南下,去看南海的滔滔江水……姐姐還喜歡長洛嗎?我、我想和姐姐再放一次燈。”

說到最後,喬錦笙的頭微微低了下去:“只要和姐姐一起……剛才姐姐那麽說,我好高興。”

喬蔓始終都是安靜的聽着她說話,等喬錦笙話音盡了,才說:“看雪的話,這裏也可以啊。”

喬錦笙眼皮一跳:“姐姐?”

喬蔓:“錦笙知道我為什麽要院子裏等嗎?”

喬錦笙心底升起些不好的預感。她開始拼命的回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密道是前幾日才确定過的,在燕宮建成之時就存,是老祖宗為了可能會出現的這一天而特地開鑿。京外的人都是心腹,銀票也早已換作現銀……

喬蔓側過頭,看向重華宮。

“站在院子裏……其實我剛才也進去過,但裏面的味道太沖了,實在受不了。”她将頭轉回,眉眼彎起,五官的明豔被眼底絲決絕沖淡少。

喬錦笙怔怔的重複:“味道?”

她想,一定是因為重華宮年久失修,大概是黴味吧……

喬蔓:“錦笙和我說來重華宮的時候,我就在想,真是太巧了。”

喬錦笙聽在耳中,勉強笑了笑:“姐姐,是嗎?我也覺得好巧啊,居然是這裏,我在這裏呆了十二年都沒有發覺呢。”

喬蔓聽着聽着,亦是笑了下。

喬錦笙:“好了,姐姐,咱們邊走邊說吧?畢竟路還很遠……”

喬蔓打斷她的話,說:“路很近的,錦笙放心吧。”

“姐姐……”喬錦笙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喬蔓的神情淡了下來,她說:“我……突然點忍心。”

“姐姐!”

“去洛嶺看雪?錦笙,我只能陪你在這裏看雪了。”

“不……姐姐!”

“南海,被錦笙這麽一說倒是很想去。說起來,那天你用的是南珠吧?”

喬錦笙快哭了:“姐姐……”

“長洛啊……”喬蔓的嗓音柔和下來,“那是我心心念念那麽久的地方,居然被錦笙搞砸了,是不是該罰?”

“姐姐……出去再罰我,好不好?”

“剛才說我重華宮裏的味道太重。錦笙,我沒想到今天會下雪的,其實哪怕你不說,我也會今天來這裏。”

喬錦笙聽着聽着,反倒冷靜了些。

她問:“姐姐是下定決心了嗎?”

喬蔓反問:“錦笙呢?”

喬錦笙面上重新綻開笑意,眼梢的一點濕跡被她擦去,說:“我要和姐姐一起。”

千年之後,有人翻開中學的歷史書本,看到樣一句話:

端寧帝執政的六年,是燕後期最快衰敗的時期。

後面還附了兩行楷體小字:

端寧六年,端寧帝在南軍攻城之前***于重華宮,結束了作為燕史上唯一女帝的短暫生命。

而那,也正是宣德五年。

重華宮。

喬蔓擡起頭,看着房梁之上卷起的火舌。跳躍的火焰紅的近乎妖異,來勢洶洶的吞噬着這座華美卻陳舊的宮殿。

喬錦笙:“姐姐,來說會兒話吧?”

昔年九公主睡過的床塌之上鋪了新的被褥,兩人并肩坐在上面,竟是意外的心平氣和。

喬蔓看着往這邊燒來的火焰,嘆了口氣:“我說待會兒再進來的……你不聽。”

喬錦笙笑盈盈的挽住對方,語氣像是撒嬌:“我害怕來不及啊。”

喬蔓搖了搖頭。

喬錦笙:“嗯……這樣也挺好的。”

重華宮裏,每根木梁都由或酒或油浸了整整四日。喬錦笙算算時間,頗覺可惜——是不是因為自己發覺那密道太早,才致于此刻的景象?

可直到現在,她還是滿心歡喜的。

“姐姐,再說遍好好?”

“什麽?”

“剛才的話啊……我最喜歡姐姐了。”

喬蔓的眼神一下子複雜起來:“又不是小孩子了。”

喬錦笙頓了頓:“是啊,姐姐喜歡會撒嬌的、乖的、事事順從的……”

喬蔓眉尖一擰:“結果攤上你這麽心個懷鬼胎的。”

喬錦笙原本還在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聞言險些跳起:“姐姐!”

喬蔓一挑唇,恰好對上對方的視線。她看着喬錦笙的神色一點點化作癡迷,心底卻漸漸翻騰……就要結束了?

她甚至沒有告訴喬錦笙,自己隐瞞了她多少事。那往來于兩國之間的白衣少年、實為南國之人的季禮……還有燕軍一次次大敗,認真算來與她不無關系。

“姐姐,”喬錦笙枕喬蔓肩上,吃吃的笑着,“我真的好高興……”

火舌終于朝兩人襲來。裙擺沾了星星火點,灼熱的痛卷過全身。

喬錦笙:“姐姐,不要皺眉啊,我還是喜歡看姐姐笑起來的樣子。”

“錦笙……”

劇烈的疼痛讓喬錦笙的神色都扭曲起來,她低下頭,輕聲說:“姐姐別看我……我現在肯定很難看。”

喬蔓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些:“我也是啊。”

喬錦笙的聲音已經快聽不見了:“姐姐永遠是最漂亮的。姐姐,這樣多好啊,咱們的骨灰會混合在一起……可以永遠都和姐姐在一起了。”

喬蔓疼的幾乎發不出聲音,喬錦笙卻還在說話。

“我也事瞞着姐姐,所以沒關系。”

“錦笙……”

也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痛苦,也許是因為其他。一滴淚水緩緩滑下,再尚未落地之時,化作水汽。

“我……好高興啊。”

重陽宮的大火燒了半日,為落滿霜雪的皇城添了幾分濃墨重彩,卻未曾牽連哪怕離得最近的宮室。

火焰在風中跳躍,仿若鳳凰展翅,幾欲沖天。

當日,南軍破燕京。

宣德帝遠遠望着雄雄燃燒、仿若薄暮的火焰,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音極低,幾乎是頃刻就消失在風裏。

偏偏有人聽到了那兩字。

祚親王側過頭,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天命。”

南軍一路浩浩蕩蕩闖向皇城,路上又分出小股人馬去了季府。

季府正門大開,數人一路直入,最終按照帶領之人的記憶停處房前。

祚親王示意随從人之守門口,接着推門踏入。

“舅舅,”他向着床塌之上的季禮伸出手,“可以回家了。”

季禮,該說是南先帝發妻的同胞弟弟,背井離鄉十餘年後,第一次淚如雨下。

他本姓即墨,名即墨禮。

宣德五年末,帝破燕京。屬于燕端寧帝的歷史被劃上句號,除卻少數燕京以西之城猶稱燕地,天下改元。

宣德帝在燕京滞留數月,過了身處燕國的第二新年。

宣德六年夏初,最後一塊挂了燕號的城終被攻下,九州大同。

世人皆知,宣德帝仁善,将燕國歸降的三王爺并兩被圈皇子都封了不大不小的侯。雖再無權勢,總歸能做個富貴閑人,平順一生。

……

宣德七年,宣德帝早已遷回南國京城。昔日的燕宮被改作行宮,只是重新圈了地,将被大火燒毀的重華宮隔至宮牆外。

幾遍如此,一年多的時間也沒讓這塊地上多出幾家住戶。究其緣由,卻是民間的幾句流言,說是在晚上經過這裏時會聽到女子細細的哭聲。畢竟燕端寧帝***于此并是秘密。

到了春日,空地上荒草菲菲,與行宮宮牆新上的朱紅對比鮮明。

遠遠有人聲傳來。先是孩童的嬉鬧,再有男子出來約束,小姑娘乖乖認錯。最後,一道柔和的女聲喚道:“阿宵。”

先前嚴肅的男聲軟和下來:“婉兒?”

“我都那麽多年沒去看蔓兒了……”自離京之日起,“蔓兒會不會怪我?”

一行人的身影漸漸出現在野草遍布的空地上,昔日的蓋陽小郡主怔怔在原地站了許久。

“我本來以為,總一天會回來的……至少回來看看她。”

白宵攬着妻子的肩,輕聲安撫。

阿婉的唇一點點抿起,蔓兒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哪怕過了一年之久,她仍不願相信青梅已不在人世。

兩人自幼一起長大,在整京城的貴女圈裏就數她們關系最為要好。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和蔓兒走上了不同的路?

阿婉拜祭完喬蔓,又引着尚年幼的孩子,告訴他們:“這裏葬了娘親的故人。”

她與白宵的長子早已是少年,意氣風發,拜別父母走上江湖,久未聯系。二子志在筆墨,小小年紀便有定力懸腕習書。

此番前來,帶上的只有最年幼的女兒。

也算是兒孫滿堂了。

阿婉一邊回想着從前的重華宮是如何模樣,一邊心底慢慢的說,蔓兒……阿婉很幸福啊。

她想,如果有來生,阿婉還要和蔓兒做最好的姐妹。

草長莺飛,又是人間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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