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他做不到讓這棵參天大樹重新煥發生機,至少可以将一切推倒重來。
南軍在攻下清流關後就在此處停留休整,即是戰略險地,能用來休息的房屋多是多,可幾乎都布置簡陋,普通兵卒夜間歇息所在的更是只有四面牆、一個房頂、一張大席。南帝所在的屋子自不至此,但也僅有些尋常布置,連個冰盆都沒有,被窗外來的光照的透亮。
南帝倒是一副不覺得熱的樣子。他坐回原處,問:“還走的動?”
安樂王嘗試着擡了下腳。
南帝:“坐過來。”說着,對棋盤對面的軟墊擡了下下巴。
安樂王依言照做。
南帝抿着唇,似乎嘆了口氣:“你們能找到洛嶺的人,朕自然也行……可你們給朕下的藥未免太過陰毒,不報答回去,朕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安樂王一時不明所以,想了半天,都沒想好這種時候該說什麽。
南帝:“你緊張什麽?對了,叫你過來是想問你,既然降了,你想要什麽官位?”
安樂王的瞳孔一縮,戲肉來了!
南帝幾乎是在開門見山,安樂王卻不敢從善如流。他思慮片刻,又不敢耽擱太多時間,先是試探的說了句:“罪……”一頓“得見天顏……”再一頓。
南帝笑了聲,安樂王不再言語。
南帝仿佛覺得無趣,先道:“既然不說,唔……”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只貓,在逗弄驚慌失措的耗子,“朕看你這般手無縛雞之力,仿若靜女……”
安樂王閉眼,的确,他現在估計連眼前的棋子都拿不起來。
可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南帝下一句話,再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對方在将棋盤上的棋子一顆顆收入棋罐。
Advertisement
南帝面上不再是方才的調笑神色,眉尖輕輕攏起。
他說:“兩日後,江城。朕的意思你懂,可你的意思……到時候朕再看看,用不用明白。”
安樂王屏氣細聽,待到對方語閉,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自當竭盡全力。”
南帝滿意的笑了笑。
“只是,”安樂王小心翼翼的斟酌自己的用詞遣句,“江城的部署,怕是有所變動的。”
南帝看着他,眉眼在暖色的光澤中映出些許不真實的淺金色。
安樂王一咬牙,幹脆不再吞吞吐吐:布置說就說,可要是因為有變動而造成損失……可不怪我。
南帝唇角一勾,居然并未發怒,而是道:“自然……”話鋒一轉,又問他:“還記得進來時這盤棋是什麽樣嗎?”
安樂王心尖驀地一涼。
南帝已悠悠自答:“死局。”
安樂王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下意識的想說些什麽,可張了口,才發覺自己已然失聲。
直至此刻,安樂王終于恍然……自始至終,自己都在被面前的宣德帝牽着鼻子走。
一如一個警告。告訴他,既然已經無力回天了,不如全盤放手。
南帝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說:“朕聽聞,燕國三王的感情最是好……朕兄弟緣薄,對此很是羨慕。”
安樂王:“陛下……”
南帝:“怎麽?”
安樂王:“……這房裏并無沙盤。”
南帝“咦”了聲,說:“朕本以為,安樂王該早些看出來的。”
安樂王語帶頹然:“陛下從未打算信我。”
南帝帶了點笑意道:“本當如此。”
從南帝房中出來後,安樂王不意外的發現,自己背心已經濕透了。
南帝給他安排的住處在清流城中心偏後。他本在來時暗暗記住到南帝房中的道路,可不曾想,南帝只是随意挑了個房子召見他。
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後,守在房口那太監進了屋子,對他方才所見的南帝喚了聲“王爺”。
安得意說的是:“王爺,陛下那邊……”
那人撇了安得意一眼,道:“等安樂說出江城守備後,把圖紙拿給夏琰看。”
安得意低眉順眼的應了。
那人輕輕笑了聲,自言自語:“夏琰……天縱奇才啊。”
燕國,皇城。
喬錦笙的眉死死擰着,十指扣入掌心。在她發覺得時候,掌心流下的血已經和指甲上的蔻丹混至一處。
都是刺目的紅。
一柱香前有人來報,說季大人看起來是不行了。她下了死命令,太醫救不活人就去陪葬!
她在房中踱步良久,之後驀地停下步子,幾近漠然的吐出這兩個字:“季禮……”
那就好像一場豪賭。她輸了太多,時至今日,季禮已經成了她手上最大的籌碼。
至少現在,他不能出事!
喬錦笙咬咬牙:“去季府宣白宵!”白宵既然自稱來自洛嶺,那必然是有些本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起前線之事,又是一陣煩躁。
安樂王帶着先前派出的所有軍隊降了,她已私下命人将安順、安平二王之府團團圍住,若有異動,當即諸殺!
可哪怕她再恨自己那四弟,此刻當務之急,還是再找個人出來帶兵!
再有就是,安樂王歸降,總有些人會不願如此、成為流兵……
夏日将盡,秋收也是個問題。
喬錦笙自登基至今,再沒有這麽無措的時候。她跺了跺腳,正要再催人去季府,就聽外面來報,說:“昭陽公主到——”
喬錦笙一怔。
姐姐她,自端寧二年那場刺殺起,就再未來過行政之處了。其中緣故,自然是自己不願再來一次兩人反目,所以有所各種明示暗示。那現在?
……無論如何,她的确很想見到對方。
端寧帝的心開始碰碰亂跳。她忍不住想,這或許……也算是心有靈犀吧?
☆、錦繡
直到看見女帝的前一刻,喬蔓都在很坦然的告訴自己,她來這裏,就是要看喬錦笙笑話。
那是理所當然的。哪怕近幾個月幾乎不過問外事,喬蔓也能感到宮中異樣緊張的氣氛……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何況是像前線吃緊、安樂王受降這樣的大事,即使不刻意打聽,風聲照樣會傳到喬蔓耳中。
夏绮是徹底被圈了,外面進不去、裏面出不來。昭陽公主頗覺遺憾,那小姑娘是她在宮裏難得能說上話說話的人。
如今,喬蔓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看喬錦笙面上是怎樣神色。
喬錦笙是無辜,可誰不無辜呢?
她沒想到,當真的見到那個名義上的表妹、實際上的親妹時,自己會有那般異樣的感覺。
喬錦笙瘦了許多,眼下的青黑色極深,哪怕妝再濃都無法掩飾。可見了她,還是嫣然一笑,喚道:“姐姐。”
接下來,喬錦笙始終眉眼盈盈。女帝并未提及是此處政務要地的話,只問喬蔓怎麽突然想到來看自己,順便細碎的抱怨着實在太累,批折子批的手腕酸痛都停不下來,偶爾歇息一下的時候,連手指都神展不開了。
話音将落未落時,喬錦笙仿佛還低聲說了句:“我的手還要照顧姐姐呢……”
喬蔓壓下心口的不适感,對最後一句話只作未聞。她示意身邊跟着的柔惠将煮了許久的金絲血燕端上,聲音下示意的放緩:“折子哪有批完的時候?先歇歇吧 ”
喬錦笙的眼睛倏忽一亮,言笑晏晏:“姐姐心疼我了嗎?”
喬蔓偏偏自她臉上看出幾分強顏歡笑。
昭陽公主輕輕抿了下唇,側過身,對柔惠說:“……你出去。”
對方正是昔日跟在女官綠竹身後的小宮女。在柔嘉升了新任女官後,柔惠亦成了昭陽公主身邊的 第081章 ,只是最後,她在心裏默默的說了一句話。
姐姐啊……你最喜歡的,不就是乖順、愛嬌的……嗎?
一碗燕窩最終還是被喬錦笙咽下肚。她甚至推開政務,只為了喬蔓的一句話。
“錦笙很累嗎?”
“嗯……”
“這裏,”手指輕輕碰上對方眼下之處,“都成這樣了。”
“……”
“剛才你說,回到永寧宮時我都歇息了。錦笙,我怎麽記得,每次我夜間醒來,都看不到你?”
“姐姐?”
“多久沒睡了?”
“姐姐……”
折子稀裏嘩啦的掉在地上,端寧帝的腰被書案硌的生疼。
姐姐說的沒錯,她早就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了,可那又如何?
喬錦笙咬着喬蔓唇角,眼梢發紅,近日來的所有煩悶一瞬間湧上心頭。她在退開之時看着對方,姐姐容貌姣好,十指皆是纖細修長……那是她最喜歡的人。
可再怎麽掩飾,都無法遮蓋兩人間的裂痕。
喬錦笙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在為難的事情。她忍不住想,如果真的那樣的做了……姐姐會安慰自己嗎?她想要的不多,只要姐姐溫柔的對自己笑就夠了。
就像是那麽多年前,兩人初見之時那樣。
姐姐真的把她放在心上的時光,大概,也就是在一片荷香裏泛舟的日子了。
可她那麽喜歡她,那麽愛她……
“錦笙?”
喬錦笙朦朦胧胧的,仿佛聽見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她回過神,才發覺……
“錦笙,你怎麽哭了?”
喬蔓的眼神很複雜,她佯作不懂,擡手擦了擦對方眼梢的水珠,問:“是我弄痛你了嗎……?”
喬錦笙望着對方的神色,眨了下眼睛,淚水剎那間再次滾落。
“錦笙……”
喬蔓眉尖微蹙,好像在猶豫些什麽。片刻後,她說:“不止是累了吧?”
喬錦笙:“姐姐……嗚。”
誰也不知道,這一場失聲痛哭裏到底投了幾分真心,又有多少假意。
哭到最後,喬錦笙抽噎着說:“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喬蔓為她卸去妝容。昭陽公主顯然很不善于此道,弄了許久,女帝面上都還有一塊一塊的胭脂。被水打濕後,更顯出可憐。
“成小花貓了……”喬蔓仍是捏了捏女帝鼻尖,“我也有錯,所以……”
她解開自己的領子,在喬錦笙屏住呼吸的時候,執起對方的手。
“錦笙,我身上刻着你的名字……”
喬蔓說:“沒關系的,我陪着你。”
喬錦笙終于笑了。
時隔數年,端寧帝再次開始暢想上朝之時姐姐的身影在屏後若隐若現的場景。她勉強收回心神,攤開一頁紙,說:“姐姐,幫我磨墨吧?”
喬蔓十分無奈:“這種事也讓我做?”
喬錦笙一彎眼:“紅袖添香……對不對?”
女帝一邊回憶,一邊在紙上緩緩寫出自己手下之人的名字。
人不能不派,可她再不想送出去一個受降之将了。清流關之後就是江城,江城的守城将領她知道,是個年邁老将。
兩地消息傳遞所用時間太長,也許此刻,江城已經開戰了……
她撐着下巴,在紙上緩緩畫圈。
連天家皇子都降了,剩下的人,要她怎麽相信!
喬錦笙心下發狠,面上還是一派乖巧模樣。
也就在此時,有宮人來報,說季大人醒了。
只是刺殺之人刀上帶毒,太醫艱難的解釋:此後季大人還要在修養數月才能養過來,再之後,也怕是很難站起。
連唯一得用的能臣重臣都倒了。
在某個瞬間,喬錦笙恍惚覺得,也許這就是……天命吧。
她一日日的艱難支撐,唯一能稍有放松的地方就是永寧宮。也許姐姐是覺得她去永寧宮的時候實在太少,開始愈發頻繁的來看她。
在遇到難以裁決之事時,喬錦笙還是會親登季府。季禮之子季誠日以繼夜的照料重傷的父親,日漸憔悴。
江城到底是失了,南軍踏上越來越多的大燕領土。南帝仁慈,對待降将向來優待,勸降的功夫更是一流。
在無數個夜裏,喬錦笙都覺得,自己不該認命啊。
哪怕朝中無人又如何?一次次的,不都撐下來了嗎。
可江山越失越多,派再多人出去也沒用,到像是為敵人補充兵馬。
轉眼,又是一個春秋。
端寧六年夏,燕國的半個江山,都被南軍收入手中。
長洛。
景寧年間被燕帝臨幸過的江南水鄉在此刻是一片詭異的寧靜。百姓足不出戶,禁閉門窗。
早在五日前,這裏就成了南國領土。
也許是長洛将領自覺大勢已去,也許是南帝的勸降功夫的确和傳聞中一樣了得。
也或者,只是因為那将領的姓氏。
開城之後,南帝果真未曾為難任何人,只是收了兵械。可即便是未動幹戈,各種繁雜事物還是讓南帝在五日後才抽出空子,去見長洛守将。
會面之後,南帝說的第一句話是:“朕沒記錯的話,将軍本姓是李?”
第二句話是:“将軍這幕僚……”南帝一笑,“本姓,為白?”
那守将,竟是當年被一場大火燒去的李家族子。
到了此刻,那人姿态從容,應道:“……陛下英明。”
他說:“我李家滿門忠臣,族兄更是天家半子。卻不曾想,燕帝心狠如斯。”
他說:“當年我外出求學,終于逃過一劫。長洛地處江南,無緣無故怎會起火?我心知蹊跷,改名換姓回到長洛,果真……那場火,是燕帝命人放的。”
他說:“景寧帝昏庸,聽信讒言,竟封了什麽皇太女……端寧帝更是好大喜功,沉迷聲色……江南官場**至此,可她看不到!前些年白弟在外游歷,所到之處更是……如此帝室,教人如何信服?”
最後,他語帶哽咽:“年幼之時,我滿心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好在有那場火燒掉了我對燕帝的愚忠,之後方能睜開眼,正視我以為的,巍巍大燕……”
☆、錦繡
長洛之後的下一座城,是北寧。
北寧與長洛一水之隔,卻全然沒染上後者的溫潤之氣。也是在此處,南軍遭遇了一年來的 第082章 中于此,兵力之充足,遠超其餘城池。
也正因為此,不少與南軍交過手的士兵在第一場休兵後都在私下議論,說南軍仿佛有什麽地方變了。
而劉海方才去見的小兵,是少有的經歷過清流關之戰及從前數場戰役的小兵。小兵大致估算着時間,不太确定的告訴劉海:“……到去年五月,南賊攻勢都很猛烈。可五月後,草民總覺得,南賊……”掐掐大腿,困難的挑出一個形容,“狡詐了許多!不不,該說……變綿了?對了,清流關之戰的感覺最明顯!”
劉海沉吟片刻,說:“你的意思,先前那一場,南賊又……?”
小兵點頭:“變硬氣了!簡直,簡直像是兩個人指揮的!”想了想,補充:“與其說是變硬氣……”還是剛中帶柔比較恰當。
面上兇狠,內裏卻是迂回的。
劉海:“我明白了……”
接下來,就是是否确定的對答。
當日夜裏,劉海登上城樓。夜色太深,他看不到敵軍紮營的地方,可探子早已來報,南賊已經退到十裏之外。
可疑!
劉海在心底緩緩道,真是太可疑了……南賊的指揮只有一人,就是他們的皇帝!
可作為一個将軍,他又很清楚,一只軍隊的風格,是和帶軍之人分不開的。
一個人真的有可能在短短一年多裏兩次性情大變?
還是說,南賊的确有兩個總将?
京城。
自失了長洛後,端寧帝整個人都始終恹恹的。
長洛……那是當年和姐姐一起游過船的地方,也是在此之前姐姐魂牽夢繞的江南之地。
就這麽,失了?
也許是一年以來的打擊太多,也許是長洛于喬錦笙而言的确有它特殊的意義。端寧帝一病不起,昏睡的時候居多,清醒時也始終打不起精神,在端寧五年夏末強撐起的那點信心早已落入塵埃。
病中的端寧帝白日裏呆在永寧宮的時間不知不覺的變長了,往往是女帝和昭陽公主一起待在床塌之上。喬蔓坐在床頭,喬錦笙枕着姐姐的腿,手裏捧着折子。看完了,每每默然許久。
女帝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後低聲道:“南軍……要到北寧了。”
喬蔓眉尖緊蹙:“北寧離京城還有多遠?”
喬錦笙還是那副恹恹的樣子,連語氣都沒有太大起伏:“姐姐不知道?北寧之後是西化、蘭郡、蕭城、齊安……”
“齊安?”喬蔓一驚。
喬錦笙的聲音有些飄忽:“是啊,齊安再往西,就是京城了。”
喬蔓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守北寧的是劉海?我記得他。小時候聽……”一頓,“那個人說,當年燕軍東伐裏就出了兩個名将,一個是他,另一個已經去了。”
是埋骨沙場。
喬錦笙吃吃的笑了聲:“姐姐,你覺得他能撐多久?”
喬蔓:“……錦笙?”
喬錦笙:“劉海是個老頑固,當年我登基的時候,反對的人裏就有他。他根基太深,我挖不動,那時候也不敢挖……所以我把他調到北寧。那種地方輕易不會有機會動幹戈,離京城的距離也恰好,可以盯着他,也讓他沒機會上京做亂……這麽多年,我都把他忘了。”
喬蔓不再言語。她直覺,此刻的喬錦笙太不對勁。
至于自己,喬蔓想,原來哪怕是早已下定決心、甚至在其中推了一把……在國家走到盡頭的時候,她還是悵然如斯。
可這種時候說這些,難道不可笑?
喬蔓轉過心思,一邊自嘲,一邊聞言安慰喬錦笙。口上是輕聲細語的:“那倒是能放心些了,這些老派呀,覺得錦笙不能即位……正因為劉海是個守舊的人,才更讓人放的下心。”言下之意,老古董既然對着別人不作變通,對自己肯定更是将忠天忠地忠皇帝刻在骨子裏。
喬錦笙怔怔的:“真是姐姐說的這樣就好了。”
喬蔓搖了搖頭,手指輕輕自喬錦笙發間滑過。
她心裏說的是:你的願望,你最想看到的,不是很快就要實現了嗎?至于喬錦笙……
她低下頭,依偎着自己的妹妹看上去竟有幾分脆弱。
這就是害的她淪落至此的人,明知自己不願意,卻執意揭開所謂真相……她寧願被欺瞞一世!
這就是被她一手調`教長大的喬錦笙。
喬蔓想,其實……哪怕這樣,自己也說不定從來沒有真的恨過她。
她聽見自己問:“錦笙……”喬蔓斟酌着自己的語調,“如果真到了那天呢?沒有燕國了,該怎麽辦?”
喬錦笙仿佛是困惑:“姐姐在說什麽?”她一個機靈,驀地清醒了。
喬錦笙睜大了眼睛:“是說……國破……?”
端寧帝很憂慮。
姐姐把一個她不願去想的慘淡未來平攤在她眼前,幾乎是在強迫她回答,如果到了大軍壓境的那一天,她會怎麽辦?
而沒等她得出答案,就有人來報,說先帝的六公主和八公主一同來求見。
喬錦笙這才恍然想起,原來在宮裏,還有她的兩個姐姐。
可此刻心煩意亂自不必說,端寧帝下意識就想說不見。結果被喬蔓攔住,像是若有所思的對她說:“她們這時候來……錦笙,我就不過去了。”
喬錦笙眨巴着眼睛,極不情願。合着這下子連和姐姐膩在一起的時間都沒有啦?
好不容易看完折子的!
到最後,她還是按照喬蔓的話做了。
六公主及八公主都已是韶華不再的年紀,兩人身上的清婉如出一轍。偶爾一個對視,都像是溢滿了外人無法插`入的情意。
喬錦笙聽見自己問:“……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宮務是姐姐在管,哪怕是那個南國送來的公主,姐姐都沒有在吃穿上薄待。
六公主問的直白又模糊:“陛下可有什麽打算?”
喬錦笙擰眉。
六公主:“陛下……我們感念陛下多年照顧,可……”
喬錦笙想,這番話定然是那兩人先前對過多次的。
六公主的意思很簡單,陛下你沒打算嗎?我們倒是有幾分打算的,就是還要仰仗陛下了。
喬錦笙:“你們……”直說吧。
這一次,說話的是八公主。
八公主說:“我們,想求一個……歸隐。”
最後兩個字說出口後,她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氣。兩人再對視一眼,一同起身,再跪下,行了大禮。
六公主和八公主的意思,兩人的母族總是還有幾分餘力的,現在外面兵荒馬亂,買上兩個身份輕而易舉。
至于是否實施,就要看端寧帝願不願意放行。
六公主的言下之意,別說當初的奪嫡之争了,兩人的哥哥早已沒了威脅,陛下你何樂而不為的?要做的,不過是一個兩公主去了的假象。
在此多事之秋,外界之人不會有機會追究兩個公主究竟是怎麽死的。要找原因也很簡單,年華老去憂慮過重傷及自毀不都是好理由?
喬錦笙忍不住了,隐晦的問:在……的時候,扮作宮女逃出宮也可行啊,為什麽一定要現在?
六公主悚然。
喬錦笙:“聽你們這麽一說,朕倒想,被點通了。”
也許燕國的确走到盡頭了。
六公主不言不語,八公主悄悄将手伸過去。兩人袖擺交疊,顯然是正在暗通款曲。
過了會兒,六公主更隐晦的回答了端寧帝的問題。
她說,如果和八妹只是尋常人家的姐妹,也許在各自出嫁後就再不會往來。
喬錦笙深以為然,當初八公主為難自己的景象歷歷在目。
她說,正因生在帝王家,才必須看透表面祥和之下的風起雲湧。
六公主:“……真要那樣,也不會有這段孽緣了。”
送走兩個真正的姐姐後,喬錦笙坐在原處,思索許久。
也許,她們的主意不錯?
六公主和八公主選擇的時機很好。
夏末秋初,北寧城破。這是在南軍攻勢之下堅持最久的一座城,整整三個月的僵持,終于在雁鳴響起第一聲後的風向變動下結束。
宣德帝以牙還牙,在刮起東風之時,撒下傳說中來自洛嶺的藥粉。
那藥并不致命,甚至并不傷人,只是讓滿城的燕國兵将昏睡三日。
此後,南軍破竹之勢,再無人能擋。
端寧六年末,燕國京城悄然飄落漫天雪花。
天色尚未轉明,南軍已兵臨城下,百名箭手一同舉弓,将一封封寫好的戰書射上城牆。
南七公主自睡夢中驚醒。皇宮大亂,數不清的宮女太監在争奪宮裏的各樣擺設器物,再一同亂竄出宮。
夏绮被貼身宮女服侍着穿好衣服,其後望向窗外。
“彩衣……”
“彩衣,你說……是殺我的人先來,還是救我的人先來?”
☆、錦繡
夏绮是多慮了。
也許是端寧帝忘記燕宮之中還有一個來自南國的公主,也許是她記得、也派了人來,卻不及那白衣少年的速度。
白衣少年一手提了一個,在檐牙之上輕松跳躍。夏绮起先是吓的閉緊眼睛,後面又忍不住偷偷睜開,去看滿地霜色。
末了又有些氣餒,她來到燕宮足有五年,此刻細細想來,卻從未好好看過洛嶺以南的四季景色。
白衣少年此刻還有閑暇說話:“雖然待會兒也行,不過,”一頓,“你皇兄怕你出意外。”
彩衣“咦”了聲,夏绮眨巴着眼睛:“雪停了……”
可天色還是暗的。
朱紅色的宮牆近在咫尺,夏绮總覺得,也許下一刻,轉角處就會走出幾個宮女。如果是夏天,說不定還會提着螢火燈籠,伴着嬉笑聲。
可一路走來,她只看到忽明忽暗的燭火。簡或幾聲尖叫,想來,是争奪金銀的宮女太監起了争執。
夏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冰涼直至胸腔。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說:“皇兄……是陛下?”
白衣少年分明離得那樣近,聲音卻仿佛遠在天邊。
“陛下?唔。”他輕輕的笑了聲,“不,是祚親王。”
“祚……”夏绮瞳孔一縮。
白衣少年:“王爺說,你是替他妹妹來受罪的,所以無論如何都要保下你。”
夏绮啞口無言。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的想到,原來……是大皇兄啊。
在她記事之時,已被廢的太子。
“可為什麽要從屋頂跳出去?”
“你說這個啊。走屋頂,比較方便啊。”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齊耀。”
齊安城外。
一只纖白的手将馬車的簾子微微撐開些,轉瞬又放下。
“雪停了。”
“嗯,上路吧。”
“再往前就要進城了……”遲疑了下,“要不然走小路?”
“南國皇帝不是還在京城外嗎?沒徹底坐定之前,那皇帝不會讓後方出亂子的。”
“可……”還是遲疑。
“比起那個,”眼睛一彎,“六姐,還是想想,待會兒進城排查的時候該怎麽說吧。”
“舅父安排的人自是得用的,只是舅父一家……”嘆氣。
“先前在喬錦笙面前,六姐不是說的很好嗎?”
“舅父還說,長洛算是離京最近的未動幹戈之地了……小八。”
“嗯?”
“後悔嗎?”
“後悔什麽?”
“三哥出事之後,要是我沒去找過你……”
八公主一怔。
“我出嫁的時候,如果,沒有央着母妃讓你來……或者讓你來了,不過沒有把話挑開。白霖和二哥的事,我雖然隐隐約約的覺得不對勁……”
八公主嘆了口氣,按住六姐的手。
“……小八?”
“那段時間,有六姐來找我,我很高興。”轉作十指相扣:“六姐出嫁前,我……我有偷偷省下分例,最後差不多夠做一個人偶了……”
八公主的唇角一點點勾起:“上面寫了白霖的名字,每天都在紮他。惠母妃派的人來的時候,我正準備燒掉那個小人……”
六公主忍不住笑出聲。
“六姐那個時候……之後很久,我都在想,六姐原來也喜歡我啊。之後南下,我知道白霖和二哥出事了已經是很久以後,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是什麽,但我還是……”
馬車在雪地上輾出深深的痕跡,細碎的說話聲緩緩遠去。
“……要說後悔,的确是有一點。”
“什麽?”
“如果從小就和六姐在一起,就好了。”
京外,南軍将營之內。
安樂王看着眼前二人,苦笑:“我以為陛下已經忘了我。”
宣德帝眉尖一擰,那一瞬,安樂王仿佛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确實寒氣。
宣德帝:“他以前也是這麽跟你說話的?”
三七之歲的少年皇帝偏過頭,眼神在觸碰到身側之人的剎那柔和下來。而小皇帝身側的那個人,就是端寧五年之時,安樂王在清流關見到的“宣德帝”。
祚親王眉眼盈笑,語氣不急不緩:“是啊。”
宣德帝眉尖擰的更緊,片刻後,妥協了。
祚親王:“你要你兩個弟弟的命,我們要燕國皇帝的命……你賺了。”
安樂王仍是苦笑:“王爺所期,怕是不至于此。”
祚親王彎了彎唇:“好好去認認,你那幫兄弟……對了,尤其是你二哥。”
“二哥?”安樂王下意識的重複。
“告訴他,有個故人,不知道他想不想見。”
皇宮。
京師的最後的一萬人馬早已被調去城門,做完最後的布置後,喬錦笙自自己坐了六年的那把椅子上站起,望向窗外。
雪後天晴,洛嶺的輪廓在皇宮之後若隐若現。喬錦笙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回過頭,眼前是滿殿此刻大燕所剩的官員。
她一個一個數過去,加上自己,也不過數十人。
端寧帝很想問,你們為什麽不逃?
……連她這個皇帝,都冒出過棄京而去的念頭。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喬錦笙想,她不打算去籌劃什麽東山再起的,只要能和姐姐相守着過完下半生,甚至過一天算一天,就足夠了。
要是還有人逃出去,說不定還會救出被圈的二皇子或三皇子,将他們推上帝位,妄圖光複。
喬錦笙很想知道,百年以後,史書裏的自己會被如何描述。罵名是免不了的,誰讓她是亡國之君呢。
亡國之君……
端寧帝搖了搖頭。
殿外始終都有嘁嘁喳喳的響聲,可滿殿官員、連同她這個皇帝都沒心思去理會。異樣的躁動聲響愈發的大,終于有人面露惱色,準備出言呵斥——
殿門被“砰”的撞開了。
相互推擠的宮女太監亂做一團,小件金器滾的滿殿都是。
站在百官之首的那人向前一步,厲聲道:“爾等成何體統!”
倒在地上的小太監慌忙磕頭認錯,一時之間,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此。有宮女悄悄挪近一顆夜明珠,再緩緩伸手,試圖将其收入懷中。
“哼!”又是一聲冷哼。
那人是自景寧帝登基起就在朝中的老人了,原是景寧帝心腹,身為帝黨,在端寧一朝卻始終不得重用。直到國之将破,終于再次站出。
一群太監宮女畏畏縮縮的退下去了,臨走時還有人對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各種小東西嘆氣。
“鬧劇!”那老臣猶不解氣,轉身向前一步,一拱手,對九階之上的端寧帝道:“陛下!我大燕遭此大難……妄陛下早做打算!”
女帝的聲音傳來,聲音裏夾雜着水聲,像是哭過:“朕……”
細細的哭腔落在殿中衆人耳中,各人反應具是不同。搖頭嘆氣者有之,目露不屑者有之……但從未見過女帝示弱的群人全然不曾發覺,階上,已換作他人。
太過遙遠的距離,阻斷了君心。
一夜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