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陸安迪往事

回到市區,已是黃昏。

延慶路是一條長滿法國梧桐的小路,璀璨的黃葉在斜陽中恍若鍍金,兩旁建築充滿異國情調的,有一個世紀前修建的西式花園住宅,法國文藝複興風格的猶太富商宅第,也有民國特色的老式公寓,雖然經過歲月的無情洗禮,卻依然低調地散發着一種優雅氣質,

但走入真正的裏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狹窄的小巷,老舊滄桑的兩層磚木建築迫面而來,稍微轉身,就會對上一扇窄小緊閉的門。很多房子明顯已經無人居住,顯出一種凄涼的破敗。

穆棱忽然停住腳步,因為在這寂靜破舊的小巷中,他忽然聽到了一種古雅又清悠的樂聲。

是琴聲。

古琴。

在這樣幽深破敗的小巷裏,居然會有人在彈古琴?

他側耳傾聽,然後快步而準确地拐入旁邊一條更隐蔽的巷子,在一扇半開半掩的木門前停下來,琴聲就是從裏面傳出。

彈的是古曲《鷗鷺忘機》。

漁人喜歡水鳥,每次出海時,都會與水鳥一道戲耍游戲,常常有上百只水鳥飛來與他共游,其父想要這些鷗鳥,“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漁人有了機心,次日再至海上,鷗鳥仿佛知機,舞而不下。

而這曲《鷗鷺忘機》,彈的正是漁人初心未失,鷗鳥自由翺翔之時的自然忘我之态。

琴是好琴,彈琴的也是個高手,意境空泊淡遠,在這黃昏的僻巷裏,卻使人聯想到海天一色,人鳥忘機相游的畫面。

穆棱就這樣垂目凝立門前,擡手而不扣,竟不願意錯過一弦一音。

一曲既盡,餘韻繞梁三匝,終于像輕煙般袅袅散去,他才擡起頭,歉意地對陸安迪說:“抱歉,我們繼續走吧。”

“其實我們可以坐到裏面,一邊喝茶,一邊聽曲。”陸安迪說,“其實除了這一間,這條巷子其他房子都差不多,前面是個死胡同,也沒什麽好走的了。”

Advertisement

穆棱很驚訝:“這樣也可以?”

“當然可以,因為這就是我老師家,彈琴的是我師母啊!”

穆棱正在愕然,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推門而出,清癯紅潤的臉上帶着清風一樣的笑容:“阿芹,你有知音來了!”

這就是陸安迪的老師方文清。

走入不起眼的木門,裏面有個小院,院中花木扶疏,中央有一個琴亭,一個穿着墨綠色香雲紗的女性坐在琴臺前,那就是陸安迪的師母蔣芹了。

想不到一條老舊破敗的小巷中,竟然也有這樣的雅致。

穆棱忽然覺得,自己在上海确實走得太少了。

方教授夫婦果然十分随和,禮節性的相互介紹後,穆棱便被請到琴亭坐着聽琴,陸安迪沏了茶,蔣芹笑問:“剛才穆先生在門外站了三分鐘,不知有何感受?”

她是方文清的結發妻子,年紀已經不輕,但氣質娴雅,看上去依然眉目婉秀,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韻。

穆棱端容直腰:“蔣老師的琴聲,讓人身處僻巷,卻感受到天地忘機的神韻,一時物我兩忘,神游馳騁。”

忘我的投入,固然有他一直緊繃的心态驟然放松的原因,但對方确實也琴藝高超,讓他有發自內心的欣賞與尊敬。

“何為神韻?”

“人能忘機,鳥即不疑。人機一動,鳥即遠離。形可欺,神不可欺,此為神韻。”

穆棱不吝贊美,蔣芹含笑不語,方文清拍手起身:“哈哈,今天安迪帶來的朋友很有趣!知音難得,那些煞風景的客套話就省了,穆先生,你随意聽琴喝茶,我繼續去拔草剪枝。”

老師到院中伺弄花草,陸安迪也打了一聲招呼,跑到廚房準備食材。

蔣芹乘興彈了幾曲,《高山》,《酒狂》,《廣陵散》,交談幾句,天色向晚,茶溫微涼,也微笑着告辭到屋子裏做菜去了。

好的氣氛就像好茶一樣,意猶未盡,适可而止,這個道理穆棱懂。

令人意外的是,他也跟着脫了西裝外套,走到院子裏:“方老師,我來幫忙?”

方文清擡起頭來看他,頗感驚訝,穆棱解釋說:“我讀書時,選修過裝飾園藝裝飾,所以栽花種草這種事情,難不倒我的。”

挽起袖子,拎起一把花剪,果然姿勢專業,動作熟練。

學建築的學生刻苦勤奮的很多,有耐心栽花養草的卻很少,方文清又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聽安迪說,你完成過許多獨立項目,年紀輕輕已有一批成熟作品,在一線大公司裏地位超然,安迪能有你這樣優秀的上司,我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穆棱卻笑了笑:“方老師謬贊了,GH裏有年紀比我輕,地位比我高,作品也比我更優秀的人才。”

沒錯,他說的是洛依。

而且恰巧,洛伊也算是陸安迪的上司。

“安迪除了說你,從未跟我提過其他人。”方文清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她不是我最優秀的學生,卻是我最挂心的學生,我沒有女兒,有時看她就像女兒一樣,碰到特別優秀的年輕男士,就忍不住想誇她一下,所以呢,你願不願意聽我這老人家唠叨幾句?”

穆棱風度上佳,當然不會拒絕一個老人家的要求,笑了笑:“願意洗耳恭聽。”

“她是從南方偏僻山區考來我們學校的考生,開始讀的是經管系,會計專業,經管系的學生很少來建築系,但我經常看見她,因為她喜歡跑到畫室看我的學生畫畫。”

那時的陸安迪,還非常腼腆,來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別的老師同學注意到。

但當她一旦開始看着別人畫畫,卻總是目不轉睛,仿佛宇宙靜止,眼中再無他物,正因如此,方文清才會特別注意到她。

“後來她跟我的一個學生成為好朋友,偶爾也會出現在制圖室,跟她一起畫方案,做模型,而我一向認為跨專業之間的學生交流是件好事,就默認了她的存在。”

陸安迪的好朋友,就是方睿姿。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她忽然跑來旁聽建築學的課程,不是一門,而是所有課程,筆記做得比專業學生還認真,當時我還對學生說,你們都跟她一樣,日後建院就不會是今日的聲譽了……不久後,我就聽說她去找了經管系和建築系的系主任,申請從會計專業調到建築學專業。”

“換一個專業沒那麽容易,何況這兩個專業又差得那麽遠,這女孩不知從哪裏來的決心和勇氣,居然說服了建築系的系主任,只要她參加建築學一年級的課程考試全部通過,經管系又願意放人,就同意将她調到建築系。”

“于是那半個學期,建築學專業中有學生補考的科目。”

方文清小心地拔去花盤中的雜草,“說實在的,我也覺得特別佩服,一個說話都會臉紅的小女孩,是如何能夠說服我們那個固執的系主任的。”

穆棱幫他将雜草扔到旁邊的桶裏,笑着說:“有志者事竟成,搞建築的人多少有些感性,遇到執着又有靈性的學生,可能就會被感動。”

“哦,這麽說,也有道理…… ”方文清笑了笑,“我聽說她在GH的面試并不順利,開始根本沒有人願意給她機會,是你在最後一刻收留了她。”

這溫厚的老者轉過頭來,目光中頗有意味,“你也是被她感動的嗎?”

剛才是玩笑,這個問題卻是有實質內容的。

“你知道,她的畫很有靈性,對光線的理解近乎本能,這一點,許多建築專業的學生都做不到,這是我願意接受她的原因。”穆棱淡淡說,“當然她的缺陷也非常突出,結構基礎薄弱、對尺度缺乏敏感、細節欠準确,想要成為優秀的建築師,這些幾乎都是致命弱點,這些我相信方教授也很清楚。”

“你的目光專業犀利。”方文清點頭,這個評價雖然有些苛刻,但也很誠實,“不過作為她的老師,我想說,陸安迪的确有很多不足,但那并不是她的缺陷,她需要的也許只是時間。”

穆棱挑了挑眉:“哦?”

“你也知道,建築學本科通常是五年學制,但我們這個學校只有四年,而陸安迪真正學習這個專業的時間,還不到兩年。”

“兩年?”穆棱非常驚訝。

建築學是一門綜合性學科,科目繁複,他從沒聽說過哪個學校的建築系學生可以兩年就畢業。

“她通過了建築系所有補考,不過可惜,經管系主任卻怎麽也不肯放人……這件事後來鬧騰了很久,一直鬧到校長那兒,她差點被學校開除,因為她一心向着建築,本來的專業就拉下了,她的系主任以影響學風為由,想殺一儆百,以杜絕其他學生以自由散漫的态度對待自己的本專業。”

穆棱倒是想不到會如此嚴重,微微愕了愕:“後來呢?”

“後來經過校方的協調,陸安迪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在一年內通過注冊會計師考試。如果順利通過,經管系同意放人轉系;如果通不過,直接開除學籍。”

穆棱吃了一驚,全世界的CPA都不易考,何況陸安迪還有那種容易認錯數字的毛病!

“即使這樣,學校還是要求她的保證必須有一個擔保人。”方文清拍開雜草根上的泥巴,“這個擔保人,就是我。”

“方老師是個熱心人。”穆棱看着那盤淡紫色的洋桔梗,卻想到小商山潔白的雛菊,“替她擔保,是因為方老師相信她可以做得到?”

“不,是因為一個女孩子為理想如此孤注一擲,連我都感到震撼。”方文清微微嘆息,“她的身世也很特別,父親早逝,母女相依為命,母親是村子裏唯一的小學老師,已經教了快二十年書。你知道那種地方考出一個大學生有多麽不容易,萬一真的被開除學籍,那不是前功盡棄,天大的遺憾!”

那種地方,唯有知識與學歷能改變命運。

“她做到了?”

“她做到了,拿到那個證書,就算在上海,也足夠找一個不錯的工作了。但是她告訴我,她并不喜歡做會計,那些數字會讓她崩潰,就算真的要當會計,她也會選擇回她家大山外的那個小鎮,那裏離她母親更近一些,但她鐵下心腸,只想成為一個建築師。”

方文清說,“你說,這樣的女孩子,我怎麽能夠不幫她?”

穆棱突然不知道說什麽,陸安迪的履歷表,根本沒提過會計專業和CPA。

方文清終于把雜草清理完畢,拍掉手上沾染的泥灰:“好啦,我這老人家唠叨了這麽多,其實只是希望你了解她多一點。她一直很努力,如果仍然做得不好,也希望你能多點寬容。”

其實方睿姿才是方文清的堂侄女,跟方梓君還是親戚,但他推薦到GH的卻是陸安迪,可見對這個特別的學生,他有多上心。

穆棱看着他鬓邊斑斑白發,只覺為人師長,真是用心良苦,又想起類似的話,好像自己也對洛依說過,不覺心裏一哂:難道我也開始老了嗎?

他對陸安迪,其實也不差。

點了點頭,說,“好。”

穆棱說“好”的時候,蔣芹正在廚房窗邊切菜,看到這個年輕才俊彎腰幫自己的丈夫搬起一個沉重的花盤,絲毫不介意襯衣上落下的泥灰,她轉頭笑着對陸安迪說:“安迪,這是個好男人,素質高。”

陸安迪正在洗菜,水聲嘩啦啦的聽得不清楚,關了水龍頭問:“師母,你剛才說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