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ADHD

這微小的動作, 卻讓林家棟有種強烈的直覺，他笑了笑：

“看來那位上司和穆先生一樣，也是一位年輕男性？”

陸安迪只好說：“他是公司的設計總監, 和穆先生一樣從ETH畢業，年紀……二十五？二十六？……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七。”

林家棟心裏微嘆一口氣, 世界頂尖大學畢業, 年紀輕輕身居高層，傲慢與偏見, 這些字眼簡直霸道總裁标配，但生活不是言情劇，這個女孩子大概會很折磨，除非她懂得很小心地保護自己。

不過如果剛好遇上, 再小心也沒有用, 就像自己，林家棟同時自嘲。

“能治療ADHD的藥物并不只有利他林, 或者你可以換一種藥去說服你的上司, 我說的是擇思達，學名叫鹽酸托莫西丁。”

“它們有什麽分別？”

“利他林是中樞神經興奮劑，有可能産生依賴和成瘾, 藥理機制……看起來跟毒品差不多, 也許這就是有人抗拒它的原因。擇思達是非中樞神經興奮劑，相對比較溫和，起效沒那麽快，但副作用也會少一些。”林家棟看着她有些蒼白的臉，“對你來說, 可能更合适。”

陸安迪擡起頭：“林醫生，你記得你曾經向我推薦過這種藥嗎？”

“是的, 你說可以忍受利他林的副作用，不想嘗試這一種，因為你吃不起。”

陸安迪說得有些艱難：“林醫生，我仍然吃不起。”

擇思達必須每天一片，連續服用，這樣算下來每個月藥費得超過一千，但她讀書時每月生活費還不到一千，就算現在進了GH，實習生的工資也不高，而且這份工作也并不保險。

貧窮不一定會限制想象力，但會限制想象力的輸出。

“對ADHD來說，藥物是一種克服的方式，但其他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節奏，學習管理負面情緒，尋求他人理解與支持……克服這些，才能真正釋放你的天賦與才華。”林家棟技巧地選擇角度，“你來之前，穆先生跟我溝通過一次，你想知道他對你的評價嗎？”

陸安迪搖了搖頭。

林家棟頗感意外：“你不感興趣？”

Advertisement

陸安迪說：“如果他想讓我知道，他會親口告訴我。”

穆棱是個君子，很少評論別人，他對她的看法，也不需由旁人轉述。

“看來你很信任他啊！”林家棟不由得笑了笑，“事實上，穆先生沒有評價任何東西，但是他仔細地詢問過我，作為你的上司，他可以為你提供什麽幫助。”

穆棱會這麽做，陸安迪并不意外：“我說過，穆先生是個很好的人。”

“這很好。你身邊還有親近的朋友嗎？有時朋友也能提供莫大幫助。”

陸安迪點了點頭：“我有一個好朋友，我們住在一起。”

“方睿姿？”

陸安迪愕然。

“不用驚訝，你填在資料上的第一聯系人，我猜的。”林家棟微笑，“你跟她的關系好吧？”

“很好，她很關心我，會為我做很多事情。”

林家棟等了等，但陸安迪沒有說下去，在她心目中，方睿姿對她的好，毋容置疑，不需說明。

“好吧，讓我們來整理一下你的生活現狀，你剛剛從大學畢業投入社會，在一所行業有名的大公司實習，有一個能體諒你的上司，一個很關心你的朋友，做着契合自己追求的工作，而且正處在一個富有潛力的位置上——假使沒有ADHD的影響，一切看起來還不錯，是嗎？”

“林醫生，你如何知道我處在一個富有潛力的位置上？”

要知道她每天都提心吊膽，覺得自己太遜，才不配位。

“你身邊的人太優秀，落差會影響你的認知。”林家棟笑了笑，“既然你兩位上司都那麽出色，你會懷疑他們選擇搭檔的眼光與判斷嗎？”能成為受人稱贊的心理醫生，當然不是靠灑心靈雞湯，而是正确的分析與洞見。

陸安迪想了想，好像還真是有理，穆棱并沒有嫌棄她，洛伊也不過嘴毒一點。

“這麽說吧，一個人能得到他人的關注與接納，必定是因為擁有對方所需的某種價值，也許是才能，也許是性格，也許是感情，一切接受、欣賞、認同、吸引，莫不如此，如果你還沒有意識到，可以試着思考一下。”

“比如，我們現在的談話就很跳躍，我随便問，好多人會跟不上節奏，但你不會有這樣的問題。直覺、靈感、發散，是許多ADHD患者的特質，如果把這些特質放入一個可輸出的框架內，就是十分珍貴的才華，只不過才華變為價值需要其他條件，但這對每個人來說都一樣，ADHD患者也不例外。”

人最難以接受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陸安迪垂下眼睑：“林醫生，你說的這些，其實我明白。”

林家棟凝視着她：“那麽，是什麽使你內心真正不安？”

“經濟前景，生存壓力，我害怕堅持不到我能夠自由的那一天。”

“什麽自由？”

“表達的自由，釋放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做的事的自由。”

“那麽，有什麽事可以讓你感覺平靜、滿足、沒有遺憾嗎？”

“有，畫畫的時候，我幾乎可以什麽都不想。”

“但你并不想成為一名畫家。”

“我想成為一個設計房子的人。”

“這是一個悖論，對目标執着會令你焦慮不安，加重注意力障礙；但如果沒有一個執着的目标，你又害怕像許多ADHD患者那樣渾渾噩噩過完一生，空負理想與才華，因為你心知自己每堅持一樣東西，都要付出比常人多幾倍的堅韌與努力。你必須很用力地控制自己，才能專心做一件事，你覺得很累，但是沒有辦法，因為你覺得除了自己，你別無依仗。”

林家棟等了片刻。

陸安迪沉默不語。

林家棟柔聲說：“你還有其他能夠影響你的親密關系嗎？比如，戀人，男朋友？”

陸安迪搖了搖頭：“沒有。”

“包括暗戀？”

陸安迪遲疑了一下，但依然搖了搖頭。

林家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其實作為精神科醫生，我一直不太認同‘注意力缺陷’這個詞，那不是缺陷，而是一種特質，這種特質有好有壞，重要的是認識它，學會與它相處，揚長避短。”

“我建議你換藥試試，堅持服藥一段時間，每周來我這裏一次觀察效果。另外，我想讓你做幾項詳細檢查，以便制定之後的方案，醫院會免除所有診治費用，并且提供每周來回的餐費交通補貼，這樣，你覺得還有問題嗎？”

“免費？”陸安迪很驚訝，為什麽？”

林家棟柔聲說:“你還記得你是怎麽來這裏的嗎？”

陸安迪當然記得，那次小商山醫院來隔壁的音樂學院開公益講座，現場提供免費咨詢，恰好她和睿姿也在那裏，不然她根本不會知道，容易走神、認錯數字和字母，居然也是一種病。

确診ADHD之後，她開到一種外面買不到的藥，這種藥在關鍵時刻幫過她許多，她一直感激這所醫院。

“作為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醫療機構，醫院有許多不定期公益項目，尤其是對藝術和創意行業的人才有一定傾斜，你只需填寫一份申請資料，就可以得到這些福利。”

陸安迪小心翼翼地問：“這樣……醫院不會虧嗎？”

“小商山精神療養中心是一家私立醫院，只要股東樂意，就算是虧損經營也沒關系。”林家棟笑了笑，“等下護士會把協議給你，向你解釋具體項目，如果沒有問題，就會帶你去檢查，安排你中午吃飯休息，下午再回來這裏。”

開完驗單，他擡起頭，微笑着說，“你還有什麽問題需要問我嗎？”

陸安迪确實有問題，但是她看着林家棟的微笑，卻忽然想起穆棱，他們有一種相似的氣質，讓她感到信任。

她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林醫生，我還想了解一下，mect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讓人失去記憶？”

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醫生眼中的波動。

這一次，陸安迪從小商山帶回來的東西不少。

有兩盒新藥，兩周的藥量，由她自己決定吃不吃；一份免費診療協議，除了同意院方保存她的檔案以供醫學研究參考，還有不定期參加與項目有關的調查，她沒有別的義務；一份ADHD專項測試結果，簡單來說，普通人的注意力是100分，而她只有70分。

再詳細一點，她的聽覺注意力要比視覺注意力稍好一些。

“如果閱讀文字有困難，可以嘗試将文字轉化為聲音去聽，喬布斯也有嚴重的閱讀障礙，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天才。”林家棟對她說。

她抽出那兩盒藥片，看了一下，又塞了回去。

林家棟說得對，如果考慮吃不吃這件事都很費力，那就暫時不要考慮好了，反正洛伊已經知道她的病，結果不會更差。

然後她拿出一個長款錢夾，質料十分上乘，花紋跟她那個只有跟洛伊出去才帶的挎包一樣，是卓鈴霖收了畫後回贈給她的禮物。

“我之前的工作是給LV做定制畫師，主要是為了打發時間，現在偶爾還會接單，前些時候剛剛給客戶繪制過這個花紋的手袋，覺得風格蠻适合你，就畫了一個錢夾，希望你喜歡……丙烯顏料幹得很快，放在這裏晾一下，等下回來就可以拿走了呢。”

卓霖鈴笑着說，“很多人覺得LV已經是個爛大街的牌子，其實真是個誤解，它是做旅行箱包起家的，質材做工都有保障，最重要的是結實，耐磨耐擦，不需要用得特別小心。”

陸安迪立刻從手機裏找出自己那個挎包的照片。

卓鈴霖也十分驚訝：“這就是我親手畫的啊！你看，同樣的Capucines款型，仔細看這花瓣疊加的筆痕，就算仿制，也絕不會畫得跟我一模一樣！哎，我從來不知道GH這麽有錢任性，居然會給員工配LV的高級定制包，穆棱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于是陸安迪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穆棱每次看到她拿這個包，都會多看幾眼。

他不是看那個極不顯眼的 LV logo壓紋，而是看上面的花紋。

“這跟公司沒關系，是設計總監給我配的，有時我得跟他外出，呃……大概他覺得我随便拿個普通帆布包，很影響他本人和公司的形象吧。”

有錢人都難免挑剔些，可以理解，但讓窮人拿着一個超過月收入十倍的包，就不覺得奇怪嗎？

“我倒是覺得他眼光獨到，這個包跟你的牛仔褲很搭，配正裝也沒問題，手提斜挎都方便，而且真的很能裝。”卓鈴霖咯咯笑着說，“萬一你去個工地，還可以用來遮塵擋土，我想這才是他選擇它的原因吧。”

在LV做定制，還特地要求将LOGO做得不顯眼的人，還真不多。

不過陸安迪有點不敢相信，洛伊真會這麽細心周到地替她定一個包？

……好吧，就算是真的，也跟她個人沒什麽關系。

卓鈴霖還告訴了她許多事情，比如在港大讀書的時候，因為參加一個插畫競賽獲獎而被發掘，成為LV香港旗艦店的一名駐店畫師，見過各種各樣的奇葩客人。

她還說LV每年都會邀請幾個畫家、插畫師到世界各地的城市旅游，然後發行他們旅途中創作的繪本，這些繪本的風格都很有意思，還稱贊陸安迪的畫也很有意思，或許以後也有這樣的機會。

她說得平淡而随意，仿佛只是她過往生活的平凡點滴，但對陸安迪來說，卻像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也許确實存在，但與自己所處的世界并不交叉。

印象最深刻的，是卓鈴霖說到與穆棱的相識。

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荷裏活道的一家小畫廊，當時展出的是一位不出名的畫家的作品，她與他在過道裏相錯而過，彼此驚鴻一瞥。

第二次，是在星光大道旁的香港藝術館，她與朋友看完一個後現代風格裝置藝術展覽，走到對面的明清大家真跡館，穆棱站在一幅八大山人的真跡前，對着畫中的幹枝枯桠與孤零零的烏鴉寂然而立，他們同來的朋友彼此相識，匆匆一面，他們第一次知道了對方的名字。

第三次見面，是在LV的秀臺，穆棱是秀臺的結構設計師，第一眼看到她，他從人群中筆直向她走來，而她心裏已經知道，這是一場注定要開始的戀愛。

她微笑着述說往事，平靜而淡然，仿佛那也是波瀾不起的點滴，安迪忍不住問：“那你現在還愛他嗎？”

既然相愛，又為什麽分開？

“我記得所有事情，但已經失去愛和感動的能力。”卓霖鈴嘆息一聲，“林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我們都缺少一種叫多巴胺的東西，所以不容易感到快樂，當然，我比你缺得更嚴重。”

她擡起手腕，象牙一樣細致無暇的皮膚上，有一道扭曲刺目的疤痕，“我自殺過，但現在甚至已經想不起為什麽會自殺……這樣也好，我可以平靜地渡過一段時間，甚至收獲一些小驚喜，比如今天你來這裏，我就覺得很開心，真的。”

她笑着說，“現在穆棱也不像以前那樣天天都來看我，有時他突然出現，我反而會覺得驚喜。”

那晨光一樣的微笑，竟不代表愉悅。

陸安迪突然一陣沖動：“以後我每周來，都來找你吧！”

卓霖鈴笑得更燦爛，就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豔。

……

陸安迪回憶着這次見面，又拿出那本畫冊，翻了幾頁，思緒紛紛，最後還是拿起手機，撥通了穆棱的電話。

“穆先生，我今天見到了卓鈴霖……我們聊得很開心，不過，她好像已經不記得那本畫冊了。”

“嗯，沒關系，我明天也會過去小商山……另外，Raymond替你請了假，明天你可以不去公司。”停了停，穆棱又補充，“你不用太介意，順其自然就好。”他是指卓霖鈴。

陸安迪說：“好的，那我不打擾了，晚安。”

穆棱那邊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慮什麽，最後說：“洛伊讓你參加後天早上的設計師例會，你有個心理準備。”

陸安迪愕然，她一個實習生，為什麽要去參加那個高大上的設計師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