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再見卓霖鈴
陸安迪收完東西就離了開那間工作室, 下去後又在紅坊好好逛了一圈。
紅坊就要拆遷了,民生美術館已經搬去了浦東,幾間老牌畫廊也已經搬得差不多, 這片綠地将會消失,那些散落各處的雕塑注定各奔東西, 這個曾經被許為上海文化地标的地方, 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過,就要消失在這個城市的繁華中。
但上海的繁華與風情, 她又好像沒有真切體會過,無論在陸家嘴的寫字樓,還是在學校邊的破舊公寓,她都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座城市。
離開紅坊, 走近地鐵口, 彙入行色匆匆的人流,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她沒想到的是, 還會有人注視着她。
Raymond開着那輛黑色奧迪A8, 就停在她身後一百碼的紅綠燈前。
洛伊少見地注視着前面某個位置,Raymond順着他目光看去,找到一個提着箱子走在人潮中的纖細背影, 就了然了。
“我訂的裸模, 你還滿意嗎?呃……這時間地鐵很擠啊,她住的地方離這不遠,時間還來得及,要不先送她回去?”
洛伊斷然收回目光:“不用。”
陸安迪的背影消失在地鐵口,Raymond一副就知如此的表情:“果然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
“你很閑?”不懂成語就不要亂用好嗎。
“你不閑, 我怎麽會閑?”Raymond指尖敲着方向盤,“我就是塞車有點無聊, 想替你體恤一下下屬罷了。”
你都知道塞車了,還說要送,嫌不夠堵?
洛伊懶得再理他。
Raymond卻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你的女助理都做得不長,我怕以後沒機會啊。”
這天陸安迪來得很早,小商山的白房子還沐浴在深秋的晨霧中,沿着一條露珠小徑,穿過夢中似曾相識的荊棘叢,來到雛菊盛放與石碑靜立之所,果然就看到了仙女般的卓鈴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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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個人坐在這裏,不會冷嗎?”
“會啊。”她坐在石凳上擡頭微笑,“不過我有預感,這個清晨你會來。”
陸安迪也笑了:“那我們找個不那麽冷的地方?”
卓霖鈴飄逸的白裙并不厚,晨風清冷,發絲随風漾動,陸安迪真擔心她會着涼。
“那我帶你到我住的地方坐一坐。”
住的地方?
卓鈴霖很自然地站起來,挽起她的手,與她一起穿過灌木參差的綠地。
她住的地方在醫院另一角,除牆壁和地板都很白,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型公寓,看來小商山醫院提供的服務與壞境,真的十分優秀。
尤其陸安迪意外的是,房間裏竟然有畫架和工作臺,畫架上有未完成的花卉水彩畫,窗臺、桌面、書架、陽臺,各種花瓶插滿鮮花。
“我在網上訂了這些鮮花,每周快遞送來一次,天氣一涼,它們開的時間變長,于是就越積越多了……我之前的工作,是替某個皮革品牌設計定制品圖案,現在也還在做。”
陸安迪看到那些畫風清新的水彩,怎麽到處都碰到會畫畫的人呢?
她取出準備好的畫,有些不好意思:“這是上次見面後畫的,想送給你……呃,我只會用馬克筆,畫得不好,請別介意。”
“真讓我驚訝,太漂亮!這是你眼中看到的我嗎?歐石楠與沉睡的公主,太唯美了,就像那幅……”卓霖鈴突然側起頭,像忘掉了什麽,“那是一幅……誰的畫來着?”
陸安迪心中錯愕,穆棱說卓霖鈴自殺前一直拿着那本書……難道她什麽也不記得了嗎?
她輕輕說:“伯恩瓊斯的作品,前拉斐爾畫派中的一位,以唯美著稱。”
“伯恩瓊斯……”卓鈴霖低頭喃喃念着這個名字,思索了片刻,粲然一笑,“抱歉,自從開始做mect後,我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也許它就在那部分記憶裏。不過沒關系,現在我成為了你畫中的女主角,這種感覺……更真實,更滿足,我很喜歡,謝謝你。”
她用指尖摩挲着紙邊,帶着由衷的欣賞與感激,讓陸安迪不禁感動。這般美麗出衆的女子,仙女一般的氣質,卻又這麽溫柔可親,為什麽卻會患了抑郁症?
第二幅不再有歐石楠,而是雛菊中的一塊石碑,女子拉着長長的裙擺,正俯身察看石碑上的字跡。
“你也覺得,那塊石碑很像一塊墓碑?”
“墓碑”這個詞實在紮耳,陸安迪猶豫了一下,斟字酌句:“這個場景,不過是我的想象,不一定有那樣的意義。”
卓鈴霖擡起頭看她:“穆棱上次來的時候,特別跟我提過你。”
“哦!”
“他說你是個特別好的女孩,我跟你在一起,他很放心。”卓霖鈴的眼中又露出笑意,“不過,他不說我也知道。”
“……為什麽?”
“你很像我小時候一個朋友,我唯一一個朋友。”卓霖鈴側頭想了想,“雖然我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不過我覺得她長大後,應該就是你現在的樣子,所以我第一次看到你,心裏就覺得很親近。”
……
陸安迪不知道說什麽,突然而來的親密關系,也會讓她稍微不适應。
一個小時後,陸安迪離開這個房間,向某棟大樓走去。
林醫生今天有些不同,他沒有穿着白大褂,而是換了一身淺色西裝,露出灰色的襯衫衣領,全身散發着溫文爾雅的氣質,不知怎麽,讓陸安迪感覺親近了許多。
“今天約你過來,除了想了解你突然停藥的原因,也是想彌補我之前工作的不足。我給你開了兩年藥,卻沒有與你充分溝通過一次,這是我做得不夠。”他歉意地說,“門診實在太忙,永遠有病人在等着,這裏是我的心理咨詢室,時間可以更充裕,希望你不會介意。”
“林醫生,那我現在是在問診,還是在做心理咨詢?”
“就當作是溝通好了,醫院是不會額外收費的。”
陸安迪松了一口氣,以前非常難熬的時候,她也有過做心理咨詢的想法,但咨詢費實太貴,實在不是她能負擔的。
“我叫林家棟,雙木林,國家的家,棟梁的棟,當然,你還是可以叫我林醫生。”
林醫生的語氣比平時更柔和,咨詢師與精神科大夫不同,大夫負責開藥,咨詢師卻要體察人心,他需要一種更值得信任的形象,以深入來訪者的內心。
陸安迪喝完水,放下水杯,放松了些,林家棟說:
“如果我提到你不想回答的問題,你可以不回答,沒有關系的。”
陸安迪點了點頭。
“我看了你填寫的量表,似乎最并不平穩,一周之內,有過明顯的焦慮、低落、以及激烈的情緒波動,這些跟你突然停藥有關系嗎?”
“有,我上司不準我吃藥,所以……工作上遇到需要吃藥的情況又不能吃的時候,一時沒法适應吧。”
林家棟有些許驚訝:“是穆先生嗎?”
“不,不是穆先生,穆先生是個很寬容的人,他能體量我!”陸安迪遲疑了一下,“我還有另一位上司,他不喜歡我依靠藥物完成工作,所以,我們曾有過比較激烈的……讨論,最後,我同意不再吃藥。”
與洛伊争吵?不算吧,無非是嘴上毒一點,但一個連喝水都有潔癖的人,他的反應也不是那麽難理解,沒病的人根本不會理解有病的人的痛苦,就像抑郁症。
“你的上司,”林醫生溫和地注視她,“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他是我的上司,我沒法不在意。”
“你很在乎這份工作?”
“我很在乎。”陸安迪說,“我沒法不在乎,它對我很珍貴。”
“他能決定你的工作嗎?”
“他……”陸安迪忽然想起,洛伊只是向穆棱借用她,每周向公司提交實習生評核報告的人,是穆棱,至于決定她之後能否留在GH的,則是以後的實習生考核評審委員會,而按照規則,洛伊和穆棱都不會插手。
那麽問題來了,她那麽在乎洛伊的每一句話,到底是為什麽?
“他很優秀,是我眼中的天才,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只能仰望的背影……他的作品感動過我,使我立心走上我所追求的道路,他曾是……我唯一的偶像。”
這樣一個人,她實在沒法不在意他的看法。
“如果他覺得嗑藥的人不配做建築師,我也沒法對自己說,不必在乎,那只是別人的傲慢與偏見。”陸安迪微垂目光,稍稍離開醫生的眼睛,“所以,我答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