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姐和二姐夫帶來了水果罐頭和三瓶啤酒,瓶裝啤酒也要憑票供應,平常老費要想喝酒,都是拿着涼水壺去飯店打散啤。

飯吃到一半就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到葉鋒走的時候也沒停的意思。家裏統共兩把傘,一把給了方穆揚,另一把給了葉鋒。費霓送葉鋒出門,下樓梯的時候主動提起了自己插隊當知青的哥哥。

“我哥回了城,要是街道辦不能給他解決工作,我就把自己的工作讓給他。”

“是你家人讓你這麽做的?”

“不是,我的主意。”

小時候,她身體不好,爸媽從牙縫裏擠出一筆錢給她訂牛奶,哥哥姐姐不但沒有份兒,還得每天給她熱牛奶。牛奶熱了,倒進碗裏,她的大哥用筷子挑起表面奶皮送到二姐嘴裏,說這是牛奶的精華,必須給我們老二吃,接着又監督費霓把碗裏的牛奶喝完,務必一滴不剩,而他自己,拿暖壺的水澆在沒洗的奶鍋裏,仰頭品嘗這殘留的奶味。

費霓本來應該和她的哥哥姐姐上一所小學,但那所小學冬天沒暖氣,只有煤爐子,一到下課,全班的同學就把爐子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擠不到前頭烤火的也湊在人群裏,靠着彼此的體溫取暖。費霓從小身體弱,爸媽為了小女兒冬天能暖暖和和的,費了好大力把她弄到了一個有暖氣的小學。在那個小學,費霓這種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反而是少數。

兄妹三個,家裏最好的東西永遠都是她的。費霓不是占便宜沒夠的人,況且她不喜歡制帽廠的工作,真到了那時候,倒不如讓給真正需要的人。

“那你怎麽辦?”

“我會做衣服,也可以掙錢。”錢能換糧票布票,她照樣能養活自己。不過像她這樣想的人,終究是少數。這年頭,全民所有制企業的看不起集體企業的,集體企業的看不起沒正式工作的。費霓知道,這麽多人願意跟她交往,不僅是因為她年輕長得不錯,還因為她有一份正式工作。遲到的告知有時和欺騙無異,倒不如提前說清楚,要是葉鋒能接受,他們就繼續交往;不能接受就到此為止。

葉鋒沉默。

費霓對這沉默早有預料,臉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她站在樓棟裏和葉鋒說再見,讓他路上注意安全。雨點順着葉鋒手裏的傘落在地面,費霓看着落下的雨滴,心想這雨也不知何時會停。方穆揚大概早回了醫院,也不知道他趕沒趕上食堂的飯點,忘了跟他說傘不用還了,真怕他再過來還傘……

費霓上了樓,水房的門開着,她一眼就看見二姐在水房裏洗碗。

費霓關了二姐面前的水龍頭,把她面前的盆拉到自己這邊,“你去歇着吧,我來洗。”

二姐取笑她:“怎麽送了這麽久,有什麽悄悄話剛才不能在飯桌上說。”

費霓沒說話,二姐以為她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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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廠處理有問題的布料,我給你帶回來了一塊,夠你做兩件襯衫的了,這兩年你一件新衣服都沒做吧。”

“我上個月還做了條裙子呢。”

“都多少年前的土布了,你那裙子媽都嫌花色老,不過穿你身上怪好看的。葉鋒這人我看挺不錯的,吃相也好,一看就是沒挨過餓的人,不像你姐夫,就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一看小時候就經常餓着。”

費霓硬是從這嘲笑裏聽出了心疼。

“我也覺得他不錯,但他不一定滿意我。”

二姐笑着說:“你是沒看見他看你那眼神,他對你可是滿意極了。”

費霓不說話,此一時彼一時。

送走老二兩口子,老費拿出方穆揚帶來的包,跟費霓說:“這是小方給你的。”

費霓打開包,就看到了麥乳精美國奶粉巧克力還有五個蘋果。

“爸,你幹嘛收他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連個工作都沒有,就靠補貼過日子。”

“我也不知道他這麽大方啊。要不,你告訴我他住哪兒,我給他送回去。這孩子也是,怎麽送這麽些東西。”

“別了,還不夠亂的。您自己留着吃吧。”

老費今天高興,決定使用自己許久不用的手搖式留聲機。這臺留聲機還是他為了聽周璇的歌聲買的,現在周璇不允許聽了,他從櫥櫃裏翻出一張《社員都是向陽花》。

屋裏洋溢着奮發向上的希望之氣。

一摞唱片裏夾雜着一張外國貨,用六十年代的報紙包着,唱片上面的外國字母分開來,老費還認識幾個,合一塊老費心想這是什麽玩意兒。

老費問女兒:“這張哪來的?”

費霓接過唱片正反面各看了一眼,又用報紙重新包上,拿着進了裏間,從角落裏翻出上了鎖的箱子。

這個箱子和裏面的東西是她從方穆揚那兒騙來的,上次開鎖還是去年。

鎖好箱子,費霓端盆走向水房,此時水房門緊閉着,大概是男人在裏面沖涼。樓裏沒洗澡間,要洗澡還得到大衆浴室,要不就在工廠的澡堂。門開了,三個男的從浴室裏出來,其中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光着膀子,費霓偏過臉當沒看見。她擰開水龍頭,狠狠搓了一把臉,擠牙膏的時候擠了半天,明天得買新牙膏了。

水房裏有只蒼蠅,在那兒讨人煩地惹人煩。

費霓一度讨厭蒼蠅,理由并不同于大多數人。小學時代,費霓功課每門都是滿分,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學校裏號召除四害,當學生的每天要上交死蒼蠅。上下學的路上,費霓背着花書包拿着玻璃瓶和蒼蠅拍尋找蒼蠅,可她一只都沒打死過,每次除四害光榮榜,她都是班裏倒數第一。

她和方穆揚的那點兒交集也是因蒼蠅而起。她們學校的學生,中午飯在學校吃,農村糧食歉收影響到了學校夥食,蔬菜粥裏米粒能數得清,一般孩子都會從家裏帶點兒花卷或者其他吃的,沒帶吃的孩子,會拿家裏給的錢和糧票自己買。

費霓吃完中午飯就拿着蒼蠅拍在校園裏尋覓蒼蠅,蒼蠅沒拍到,不小心拍了一個高年級男同學肉滾滾的胳膊,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那男生就踩了費霓兩腳,讓她長點兒眼睛。男生的體型在當時并不多見,一看家裏就不缺油水和細糧,那樣滾圓的胳膊單靠蔬菜粥和窩窩頭是絕對養不出來的。費霓說你怎麽踩人,那男生說小丫頭踩你怎麽了,你要再不長眼睛,我還踢你呢。方穆揚碰巧看見了後半部分,他認出梳兩個辮子穿着白襯衫花裙子拿着蒼蠅拍的女同學是他們班的費霓,沒等費霓求救,就沖上去踹了那男生幾腳,邊踹邊宣稱,下次再看見他欺負自己班女同學,指定打得他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

那男生認出了方穆揚,威脅要告方穆揚的家長,方穆揚一臉滿不在乎,讓他趕快去告。

費霓背過拿着蒼蠅拍和玻璃瓶的手,向方穆揚說謝謝,方穆揚很豪爽地表示同學間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我有了困難你肯定也會幫助我的,他反問費霓是不是這樣。費霓當然不能說不。方穆揚說他現在很餓,想吃一個螺絲轉兒燒餅,費霓能不能借他五分錢和一兩糧票。費霓說她身上沒錢,方穆揚看上去很失望。費霓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剛得了方穆揚的幫助,她把蒼蠅拍給方穆揚,手裏拿着空無一物的玻璃瓶去翻書包,翻出一個蠟紙裹着的維生素面包,這是她攢了一個多星期才買的,明天就是哥哥生日,她準備當哥哥的生日禮物。

在将面包交給方穆揚之前,費霓緊緊握着那層蠟紙包着的面包,把面包都捏小了,她說如果你明天能把買面包的錢給我,我就可以先給你吃。

方穆揚答應得很爽快。

第二天方穆揚并沒還錢,而是拿來了一個“made in England”的鉛筆盒給費霓,他告訴費霓,這個鉛筆盒完全可以抵得上十只面包的價錢,現在,他願意拿鉛筆盒來為面包買單。

費霓說她有鉛筆盒,她只想要錢和糧票,方穆揚只要把錢和糧票還給她就可以了。

方穆揚還是沒有還錢的意思,他告訴費霓他現在沒有錢,如果費霓想要錢和糧票,他得過段時間才能還,他可以先把這鉛筆盒當抵押物,到時有了錢他再換回來。

“你答應今天還我錢的。”她知道他有錢,以前午餐的時候他經常吃外國肉罐頭。他的姥姥坐着德國車來看他,還給學校捐了一架鋼琴。

方穆揚沖她笑,露出一排白牙齒,很無賴地說:“可計劃趕不上變化,信托商店不收我的鉛筆盒,我也沒辦法。你不是說同學間要互相幫助的嗎?”

費霓被他的無賴氣哭了,方穆揚哄她:“別哭了,過幾天我還你雙倍的糧票和錢。”

“真的?”

“真的,不騙你。我姥姥去印尼了,等她回來我就有錢了。”

“你爸媽不給你錢嗎?”費霓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方穆揚父母的工資要比她爸媽多不少,她爸媽都能每天給她幾分的零花,方穆揚何至于一分錢都沒有。

方穆揚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被父母送來住校,一天三頓吃在學校,連回家吃頓好點兒的都不能,更別說零花錢了。

費霓沒辦法,只好讓方穆揚寫了欠條,拿那個“made in England”的鉛筆盒給哥哥當生日禮物,好在哥哥收了鉛筆盒也很高興。

第二天早晨,費霓找到方穆揚,問他:“你還借錢嗎?要是能還雙倍,我還借給你。”

“沒問題,你借我多少我都還你雙倍。”他問費霓,“你能借我多少?”

費霓從裙子兜裏掏出一枚兩分錢的硬幣。

方穆揚雖然沒錢,但并不妨礙他對兩分錢不屑,“這點兒我還不夠買一個螺絲轉兒的。”

“你真還我雙倍?”

“真的,快把錢拿出來吧。你要不信,我把我的小提琴抵押給你怎麽樣?”

“我不會拉琴,給我也沒用。”

“我真的會還你的。”

費霓信了,猶疑着拿出五分硬幣和一張糧票。

方穆揚搶過去,“你還有多少錢,都給我吧,等我姥姥回來我請你吃巧克力和奶油蛋糕好不好?”

“你還錢就行,不用請我吃東西。”

費霓也想多借給方穆揚點兒錢,畢竟他能還雙倍,但她之前攢的錢都買了面包,面包又讓方穆揚給吃了。她只能從爸媽那裏想辦法,她說中午飯不夠吃,爸媽信了,每天給她五分錢和一兩糧票,她把錢和糧票轉送給方穆揚,收獲一張欠條。

欠條越來越多,費霓心裏越來越沒底,她問方穆揚何時能還錢。

每次方穆揚都說:“快了,別着急。”

費霓擔心方穆揚沒還錢就餓死了,家裏買了餅幹,她不吃,偷偷用紙包了,吃午飯的時候遞給方穆揚,方穆揚差點兒就着餅幹和紙一塊吃了。花卷吃一半,剩下的一半也給他帶來。

一天,費霓給了方穆揚一毛錢,方穆揚問今天錢怎麽多了。

費霓說有五分是她的電影票錢。

方穆揚說:“你真夠意思。花錢看電影幹什麽,我帶你們到我們院兒禮堂看免費電影。外面看不着的,你要想看我也能帶你看。”

“什麽時候能看呢?”

“下個禮拜天吧,我去你家找你。你家在哪兒?”

費霓說了一個地址。

到了約定那天,費霓特地換上了白襯衫藍裙子,兩根辮子用藍底白點的蝴蝶結紮着,花書包裏有媽媽給她買的話梅,她預備着看電影的時候和方穆揚一起分享。她決定不再要他雙倍還錢了,借多少還多少就行。可她等到天黑,也沒等到他。第二天才知道方穆揚把之前的承諾豪爽地忘記了。費霓發誓不管方穆揚如何請求她,她都不再借錢和糧票給方穆揚,讓他買螺絲轉燒餅。可方穆揚并沒給費霓這個機會,他的畫獲了獎,他又和父母恢複了友好關系,不用住校,可以天天回家吃飯;最重要的是他的姥姥回來了,他又可以吃到面包房裏法國師傅做的糕點,哪裏稀罕她的螺絲轉兒燒餅。

他不僅雙倍還了費霓的錢,還給了她滿滿一個牛皮紙袋子,裏面裝的都是巧克力和糖果。

費霓沒要他的巧克力和糖果,雖然她也很想讓自己家人嘗嘗。

費霓看着到手的錢和糧票,對着方穆揚擠出一個笑容:“下次,你要借錢,還可以找我。還我兩倍錢,其他的我都不要。”

費霓拿着錢和糧票進到副食店買了五只維生素面包,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還有她,一人一個,付賬的時候費霓很是豪氣。

五只面包把費霓的花書包都要撐破了,到了家,她把面包從書包裏翻出來,放在餐桌上。為防家人給她留着以後吃,她把包面包的蠟紙都撕了,将面包放在碟子裏。

費霓并沒說自己放貸的事,她只說錢是自己攢的。

她的家人聽了都很心疼,能攢這麽多錢意味着費霓一分零花錢都沒花過,這麽熱的天連小豆冰棍都沒吃過一根。但費霓把包裝都撕了,他們也只能享受費霓買的面包。

費霓看着家人吃自己賺來的面包,很是滿足。

方穆揚之後還請費霓去自己姥姥家吃水果奶油蛋糕,費霓拒絕了。她心裏還有點兒失落,這人估計是不會再跟自己借錢買螺絲轉兒燒餅了,她去哪兒賺兩倍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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