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有事情都比你預計的時間長。

賦影然一手托腮,憂郁地看着漫天星光。

大漠之夜寒冷荒涼,深藍色天穹卻顯得極近。

能讓道溟憂郁的事情并不多,其中一件就是趕鴨子上架。

天羌族的遷徙之路極為漫長艱辛,戰鬥民族的特性決定了他們無論走到哪裏都成為受人警惕與排斥的對象。

一路行來披荊斬棘烽火硝煙不在少數,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終于在穿越大漠與中原交界地帶後踢到鐵板。

赤魇流沙,自古絕地。

賦影然騎着白駱駝在遷徙隊伍最後壓陣,過于寂靜的大漠顯得有些詭異。未待她反應過來,恐怖氣旋掀起沙暴,掩天蔽日,她掩護部分婦孺極力躲避,短暫的沙暴席卷之後,出現在衆人眼前的赤色流沙瘋狂湧動,欲吞噬所有生物。

那一場與自然的惡鬥,付出的代價是無數天羌戰士及族長的性命。

作為臨時長老兼長期租客,賦影然對此表達了充分遺憾。

不過友情客串的走向卻出乎所料,族長在赤色流沙中只剩一半骨肉之軀即将湮沒滅頂之時,拼盡最後力氣發話,傳位逸冬清,并将不滿周歲的獨生子托付給了賦影然。

突逢巨變,逸冬清經驗不足,便抱着族長之子來到她帳外,懇請她留下協助天羌族渡過難關。

一開始她是拒絕的。

後來又鬼使神差答應了。

因為她覺得披着烏蘭狄月的馬甲回中原圍觀老鄉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與逸冬青達成的最終協議是保留長老身份,對外秘而不宣,平日行客卿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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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鈴叮當,晃晃悠悠,南修真道溟抱着前族長的娃繼續踏上歸程。

娃兒長得都比較快。

浩劫過後多餘老弱婦孺的天羌族經過長途跋涉抵達中原邊陲之時,她看着已經四歲的娃兒,不禁回想起自家徒弟原無鄉。

原無鄉被她抱回元宗六象時只有兩歲,白乎乎,肉嘟嘟,像只小兔子。

好像也是眨眼之間變成很大一只,她離開道真那年,徒弟已是嶄露頭角的新秀,玉樹臨風溫雅平和——只剩毛茸茸的鬓角還能看出昔日那只小兔子的影子。

她坐在白駱駝上搖啊搖,昏昏欲睡,冷不丁樹林裏掃出一道銳利刀氣。

瞌睡頓醒,她揚袖卷起在樹下看螞蟻的娃兒,避開攻擊。

定睛一看,微怔。

哦,披個馬甲回老家,竟然還有人出來迎接——還是她絕對沒想到的熟人。

一色秋凝目打量面前一襲白衣的異域女子。

紅紗裹住頭肩背及半張臉,只露出一對冷清的眼睛。

“早聞中原是禮儀之邦,閣下林間攔殺,想必絕非視吾為客。”

“在下一色秋,受人之托而來。”一色秋多少流露出懾人的冷意:“目标是閣下性命。”

賦影然默默眨了下眼。

一色秋,什麽鬼?

師弟你披馬甲連身衣服都不換真正好嗎?我大道門化身之術不來一發麽?我大苦境易容絕學不露一手麽?

賦影然很感慨。

看來沒有自己在旁邊盯着,師弟把低調兩個字都給忘了。

“這位一色秋雙色球先生要吾的性命何用?”

話語落,塵飛揚,瞬間的錯身已是數招。

“嗯——?”

一色秋面色微變,及時抽身而退,邊退邊思索他的情報網從未出現如此偏差,究竟哪裏不對?

身為看着師弟長大的師姐,賦影然估摸着八成跟什麽寶貝脫不了關系,不過眼下她想的是其他的事。

既然打不成,她一揚袖,也化光走人。

回到天羌族暫居之地,她派人去請見習族長逸冬清。

逸冬清已頗有幾分族長風範,正忙着安排族人下一步任務,聞訊風風火火趕來大帳。

賦影然把玩着手中的塔羅牌——占蔔這種事不分中西,道門科班畢業生表示塔羅牌也很有趣。

她擡眼無精打采地對逸冬清道:“你現在面臨兩種可能性:要麽族中出了叛徒,要麽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

逸冬清愕然了半晌:“長老此言何解?”

賦影然收起塔羅:“我們方至中原,便有人出面截殺吾,這很奇怪。”

何況,烏蘭狄月這個馬甲還很新鮮,不至引起中原注意。

逸冬清面上立刻出現不忿:“莫非又是那幫啰嗦的道士?!”

天羌族.不務正業.長老狄月訝然地坐直身子:“哦,吾不在數日期間,你們與道門結怨了?”

“哼。”當上族長的逸冬清出落得愈發冷豔高貴,頭一偏,不以為然道:“不過是與附近村民些許摩擦,道士跳出來多管閑事,口出狂言。”

“原來如此。”賦影然粗略估計了一下地域範圍,貌似離此最近的道門便是道真一脈,遂拍拍逸冬清肩頭:“你記住,佛門多肖仔,道門多狂人,我們初來乍到,不必與土著沖突。”

“天羌族不懼挑戰!”

“中原是何種地方,吾想吾為你分析得很清楚,”賦影然眼神陡然轉冷:“你是族長,應當考慮族人的生存與壯大,而非一味意氣争鋒。”

“吾……!”逸冬清咬牙,顯然也想到目前天羌族現狀:“吾明白。”

賦影然一手拎起娃兒朝帳外走去:“你繼續手頭要務,吾去去就回。”

道真北宗根據地秋水長天,每半年道真南北二宗都會輪流舉辦例會,在賦影然印象中,幾乎每一次的例會都會提及合|體,每一個有關合|體的話題最終都以不了了之不歡而散作結,生生把例會給折騰成例假,也甚是醉人。

秋水長天山腳下灑掃的小道子年方十五閱歷尚淺,眼看着一名身着白衣頭罩紅紗的異域女子神鬼莫測漂移到自己面前,吓得握緊了掃帚:“你是人是鬼?!”

驚叫聲引來不少道子,衆人戒備地将她圍在中間:“你是何人,為何擅闖道真?”

“吾嘛……乃天羌族代表,為和平而來。”

天羌族!

衆人面面相觑,一名年輕道子厲聲道:“你們天羌族陰謀侵略中原,怎敢大言不慚和平!”

賦影然懶洋洋地瞧他一眼:“你那哪只眼看出天羌族要侵略中原?”

“……”道子們語塞,這事兒目前還只是傳聞,沒有得到證實。

“看來是沒證據了。”賦影然颔首,環顧四周緊張戒備的一衆道士,懶得與他們浪費時間,徑直發力震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輩,那灑掃小道士趴在地上捶地大喊:“擅闖北宗,你會吃不了兜着走!”

——真是符合中二年齡的發言呢。

賦影然內元一提,已穩穩落在秋水長天會議室門口。

以一個入侵者的視角來看,道真的安保工作實在破綻百出……唔,以前忙着修煉和圍觀湯圓的道真學霸突然感到興味盎然。

南北道真大佬們果然在争論合|體一事,聞聲而望,紛紛愕然。

賦影然視線在會議室裏掃過一圈,不緊不慢地開口進行自我介紹:“各位道長上午好,吾乃天羌族長老,烏蘭狄月。”

一瞬的怔忪之後,是一片嘩然。

卻見賦影然視線陡然聚焦坐在上首的式洞機,厲咤一聲:“竟然是你!”

——飛身便攻。

式洞機看到她前來時已經感覺不妙,被動迎戰;賦影然順手将娃兒丢到央千澈的方向,與式洞機戰成一團。

橫空飛來一個娃兒,道魁正打算出手阻止,見狀不得已伸手接住了娃娃,焦急地呼喚道友們控制局面。

怎料賦影然與式洞機打得難解難分,實力似不相伯仲,旁人不好貿然出手,直至央千澈懷裏傳來奶聲奶氣的一聲:“長老,我要尿尿。”

賦影然瞬間撤回,式洞機眼看掌風即将掃到身側道友,收勢不及,生生逆轉真氣,反将自己震出內傷。

道士們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妖女,竟敢——!”

賦影然如若未聞,瞬移至央千澈跟前,張口便問:“請問茅房在哪裏?”

央千澈怔了一下,下意識指向茅房的方向。

賦影然拍拍娃兒的腦袋:“乖,放開道長,自己去。”

娃兒順着央千澈寬大的袍袖滑下地面,甜甜地說:“謝謝道長~~~”

“……且慢!”

完全适應不了這個畫風轉變的南北現任當家葛仙川與抱樸子忍不住異口同聲。

“怎樣?”賦影然冷冷一瞥:“難不成諸位道真高人要強逼一名幼童當衆方便?你們中原人的禮儀呢?”

“……”

葛仙川和抱樸子被哽住了。

原無鄉開口道:“擅闖道真,似乎是閣下失禮在先吧。”

賦影然望着久違的徒弟,既欣慰又惆悵,冷意微減,只轉過頭直面式洞機:“吾是否失禮在先,要先問這位道長。”

“呃……”式洞機壓下內傷,維持着一貫高尚平和形象:“閣下此言從何說起?”

“道真似乎對吾天羌族頗有成見,甚至冠以侵略者之名。不過,上一次道長你不是在林中截殺吾麽?吾倒要聽一聽道真的解釋。”

賦影然注意觀察衆人反應,果然大家都露出了然嘆息之色。

式洞機則顯得特別痛心特別內疚:“抱歉,吾想那恐怕是吾之胞弟一色秋。我們兄弟隔閡已久,他屢屢針對吾,不料如今竟險些引發道門與天羌族之間的誤會。無論如何,式洞機向你道歉。”

賦影然聞言,頓時覺得自己要笑死。

雙胞胎這麽老的梗竟被所有人如此廣泛接受,親愛的師門簡直萌萌噠太甜了!

她這樣想着,自然也笑出聲來。放眼望去,倦收天還是一副呆萌樣,葛仙川抱樸子繼續道貌岸然狀,央千澈……咦,她心愛的湯圓似乎又變美了。

總有一天等她玩兒夠了就回來娶湯圓吧……

思路抛錨,片刻之後才被葛仙川的發言拉回正題。

“即便如此,天羌長老強闖道真,又為何而來?”

“自然是為了和平。”

“天羌族真心要和平嗎?”

賦影然敏銳地看到葛仙川眼底閃過了什麽,卻并未探究,閑閑道:“天羌族是好戰不假,但吾族子民皆正大光明之輩,無宵小深沉心機。所以——”

“所以?”央千澈有預感接下來的話會很關鍵,情不自禁接過話頭。

賦影然唇角微微上揚,淺淡的笑意透過雙眸傳達給央千澈:“所以,待天羌族安居樂業之後,若是族民好鬥天性爆發,我們會正大光明挑戰中原高手——注意是挑戰,而非侵吞。天羌戰士需要強勁的對手,才能保持昂揚精神。”

“嗯……”央千澈準确地抓住重點:“閣下這算是一種挑戰宣言嗎?”

賦影然颔首,顯得極是滿意:“這位道長明事理。”

葛仙川卻一拂袖:“話雖如此,道真無回應挑戰的義務。”

賦影然半是嘲諷半是解釋道:“吾只是表明吾族一向的作風,是否回應與吾無關。再者,吾有指名道姓要挑戰道真嗎?”

“……”葛仙川再度哽住。

這種自作多情被打臉的感覺,這種三言兩語被哽死的憋屈,他已經很多年不曾體會了。

上次被哽住是啥時候來着……

式洞機捏着芭蕉扇保持沉默。他有種隐隐的預感,在這位天羌長老面前,沉默是金。

可惜賦影然并未忘記自家換ID不換IP的師弟,話鋒一轉:“至于道長你,胞弟造下的債,自然由兄長承擔,你要負起賠償責任。”

“……你想要吾如何賠償?”

“呵呵,吾的要求?多乎哉不多也,到吾天羌族駐地做幾日門衛便是。”

“你!”抱樸子憤而怒刷存在感:“豈可如此羞辱道真!”

原無鄉也張口欲言,式洞機擡手阻止了衆人攻讦:“無妨,吾答應,只要天羌族保證不因此事挑起事端。”

“唔,這點吾可以保證。”

這時,上完茅房的娃兒蹦蹦跳跳回到現場,一把抓住央千澈,軟糯糯地說:“道長道長,我餓了。”

央千澈:“……”

賦影然冷靜地看着央千澈道:“道長見諒,這個孩子比較缺乏父愛。”

央千澈:“……”

賦影然繼續:“道長你很好很有愛。”

央千澈:“……”

該說什麽好。

北宗六扉隐約覺得這個畫面好像哪裏不對,又說不出來。

賦影然拉過娃兒的手:“也快到午飯時間了,方才有一名道真弟子說要讓吾吃不了兜着走,現在可以兌現了嗎?”

“……”

秋水長天陷入長久的寂靜。

最後,央千澈默默的,默默的吩咐食堂送來了一盒千層餅。

式洞機則默默的拖着傷體跟在烏蘭狄月身後,準備開赴天羌族駐地開始為期數日的門衛生涯。

而意外發現新樂趣的道溟賦影然兼天羌長老烏蘭狄月,輕松愉快的踏上返程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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